李大博:探佚学视域下林红玉形象的“引线”作用

一、引言
林红玉,又名小红。她本是一个小人物,却又是《红楼梦》整体布局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在小说叙事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红学界对林红玉这个人物的研究颇多。笔者在中国知网上检索到相关论文三十多篇。这些论文大体可以分为五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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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小红
第一类为探佚学研究,即根据林红玉的形象特点和脂批中的相关文字展开研究。
沈治钧认为,林红玉是林黛玉的影子,同时又与宝玉有着某种“特殊关系”,贾芸与红玉的爱情影射着宝、黛爱情,同时林红玉又是八十回后“狱神庙事件”中的关键人物。[1]
郑继家将林红玉与林黛玉进行了比较,认为二者既有相同之处,更有许多差别,她们之间的“同”是表面的,她们之间的“异”才是本质。林红玉不同于林黛玉的突出特点在于,她是一个极力“依附封建主子”和“攀高枝”的反面形象。郑先生进而推论八十回后的林红玉会制造不利于林黛玉的“流言蜚语”,黛玉因此抑郁而死。[2]
孙逊认为林红玉是“金陵十二钗”三副册之冠,在《红楼梦》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林红玉的主要作用表现在八十回后的“狱神庙事件”。[3]
邹自振首先着眼林红玉特殊的出场方式,然后从多个方面谈及红玉对黛玉的影射作用,最后论及贾芸和红玉的爱情对宝、黛爱情的影射作用以及八十回后的“狱神庙事件”。[4]
综合来看,关于林红玉的探佚学研究主要集中在红玉对黛玉的影射作用,芸、红爱情对于宝、黛爱情的影射作用,以及林红玉与“狱神庙事件”的关系上。
第二类为人物性格研究,即运用文学研究中人物性格分析的方法来解读林红玉形象。
郭英从阶级论的角度解读林红玉形象,认为林红玉具有“半奴化思想”。[5]
聂绀弩先生针对脂批中提及的小红为“奸邪婢”的观点为其“正名”,认为小红是个有追求、有胆识的婢女形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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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全集》
陈红认为林红玉是大观园中群芳竞艳的一点“红”: “敢于追求真挚爱情,形成了大观园中‘痴女儿’的形象; 她不甘心于自己卑微的命运,敢于和命运抗争,形成了所谓‘眼空心大’的形象。”[7]
王秀芳对林红玉在小说中的“攀高枝”行为提出了新解,认为这是其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8]
李明睿正面评价了小红的性格特征,认为她集中体现了《红楼梦》中所有女性形象的优秀品质。[9]
季学源针对当代学者对林红玉的种种“恶评”提出: “小红的精神向度是: 拒绝屈从于奴隶命运,她正向着反奴隶主义的方向前进。”[10]
关于林红玉的性格研究,早期研究往往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对小红形象多持否定态度; 随着研究的深入,正面肯定小红形象的声音越来越多。
第三类为文化学研究,即从文化学视角解读林红玉形象。
张志从林红玉名字中的“玉”字切入,以 “玉崇拜”情结和“以玉比德”传统阐发林红玉的“玉容”“玉德”之美。[11]
高方从“干亲民俗”的角度观照林红玉形象,认为,正是因为林红玉与王熙凤在前八十回中结成了“干亲”,所以她才在八十回后的“狱神庙事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12]
这类研究从文化学视角切入,重点研究林红玉的性格特质及其在八十回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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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琦绘小红
第四类为价值研究,即从“当下性”出发,解读林红玉形象的当代价值。
向悦认为: “《红楼梦》中的林红玉,无论在职场上还是在爱情上,都是一个积极主动的经营者……她的经营智慧及她性格中的很多元素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都具有穿越时空的现代性,值得当下的我们思索和学习。”[13]
骆建嘉认为: “小红的成功,源自她的积极主动,敢于出击。她的生存智慧和处世之道仍然值得今天的我们研究和学习。”[14]
这类研究似乎拉近了林红玉这个古典小说人物与当代读者的距离,立足于当下,力图在林红玉形象与当代价值之间找寻“契合点”。其实,这种研究的着眼点从本质上来说还属于性格特质与形象特点研究。
第五类为比较研究,即将林红玉形象与其他人物形象进行比较,例如李鸿渊等[15]、陆艳阳[16]的研究。
这类研究中,与林红玉比较最多的是晴雯,比较的着眼点仍然在于人物的性格特质,即林红玉和晴雯两个“棱角鲜明”的婢女形象在性格上的异同之处。
综合起来看,目前红学界对林红玉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其一是林红玉的性格特质研究,其二是关于林红玉的探佚学研究。
在曹雪芹原本的《红楼梦》中,第二十七回之后几乎没有出现关于林红玉的描写,且我们看不到八十回后的佚稿,所以我们无法窥视林红玉的整体形象特质,关于其性格特质的研究也就没有太多的空间与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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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文本解读中的细节透视》
关于林红玉的探佚学研究,目前红学界的着眼点主要集中在芸、红爱情对于宝、黛爱情的影射作用以及林红玉与“狱神庙事件”的关系上。笔者认为,林红玉是《红楼梦》整体结构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她不仅为八十回后的宝、黛爱情和“狱神庙事件”引线,也为八十回后的家族斗争、巧姐的命运、湘云与宝玉的重逢起到了重要的导引作用。
二、为宝、黛爱情悲剧引线
小说第二十四回的文末交代,小红的本名叫林红玉,因为重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名字,所以就把玉字隐起来。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17]331
“红”与“绿”相对,“黛”的本义为墨绿色,且林黛玉本为绛珠仙草转世,“绛”即红色之义; 贾宝玉的前身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赤”也是红色的意思。甲戌本侧批道: 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18]7戚序本和蒙府本在“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句下有夹批: “又是个林。”[18]311
在接下来的“小名红玉”句下,戚序本和蒙府本还有夹批: “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18]311
曹雪芹通过种种细节暗示读者,小红跟宝、黛的关系非常密切,林红玉是林黛玉的影子。上进心很强的小红在怡红院并不得志,经常受到大丫头们的排挤、压制。一个偶然的机会,贾芸来到怡红院,小红与其眉来眼去,又巧合地交换了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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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旦宅绘《小红遗帕》
小说中,小红和贾芸“传帕子”的情节具有重要的暗示作用。芸、红“传帕子”的情节要与第三十四回宝、黛二人“传帕子”的情节对照来看。曹雪芹写芸、红爱情是为了更好地烘托宝、黛爱情。贾芸和小红“传帕子”是暗示二人的情人关系。
贾芸一出场便受到宝玉的关注并成了宝玉的义子,贾芸可谓宝玉的影子,而小红又是林黛玉的影子。所以,贾芸和小红“传帕子”的情节正引导着第三十四回宝、黛二人“传帕子”的情节。
曹雪芹有意用贾芸和小红的情人关系影射宝、黛二人的情人关系。更巧妙的是,曹雪芹又通过小红的“引线”作用隐晦地暗示出八十回后宝、黛的爱情悲剧。
第二十五回中的“魇魔法事件”巧妙影射了八十回后贾府的家族斗争。残酷的家族斗争是八十回后宝、黛爱情悲剧发生的重要背景。第二十七回则巧妙通过小红引出宝钗、王熙凤,并暗示二人对宝、黛爱情的态度。第二十七回中的薛宝钗因为要捕一双玉色蝴蝶而来到滴翠亭外,恰巧听到了红玉和坠儿在议论“传帕子”的事情。试看宝钗的表现: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 “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
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17]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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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票《宝钗扑蝶》
笔者认为,曹雪芹设置这个情节的真实目的是通过小红引出宝钗对宝、黛爱情的态度。甲戌本在“心中吃惊”一句旁有批语: 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18]343宝钗听到红玉和坠儿的对话心中大为吃惊,且将红玉视为“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将小红和贾芸的行为视为“奸淫狗盗”之举,巧妙写出宝钗在封建礼教影响下所形成的正统价值观。
既然如此,深受礼教影响、思想如此正统的宝钗到八十回后怎么会“鸠占鹊巢”、与黛玉争婚呢? 所以,八十回后的情节设置不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基本逻辑。宝钗对小红、贾芸“私情”的态度正暗示着八十回之后她不会以“第三者”的身份插足宝、黛爱情,也不会与黛玉成为一对“千古情敌”。这是由宝钗的基本性格特点所决定的。
同样在第二十七回中,曹雪芹写道,王熙凤要派人去传话,可身边没人,可巧小红赶上了,给凤姐当一回差,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王熙凤对口齿伶俐的小红很满意,要将其调到自己的身边,并认小红为干女儿: “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17]366
小红是黛玉的影子,王熙凤对小红的态度正折射出她对林黛玉的态度,再联系第二十五回中王熙凤借“吃茶”与黛玉开玩笑的情节:
林黛玉听了笑道: “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 “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17]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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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孙温绘《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甲戌本有侧批云: 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 [18]320庚辰本侧批云: 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18]321
由于宝、黛爱情在贾府是个公开的秘密,所以王熙凤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这种玩笑。既然王熙凤对黛玉很满意,八十回后的王熙凤又怎么可能献上“调包计”并蓄意破坏宝、黛爱情呢?
另外,王熙凤极为看重手中的权力,宝玉娶了不屑于管家的林黛玉只会有利于保住凤姐手中的权力,所以王熙凤是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愚蠢之事的。曹雪芹通过小红的引线,巧妙暗示出宝钗和王熙凤在八十回后对宝、黛爱情的态度,进而让读者排除了二人破坏宝、黛爱情的嫌疑。
贾母和王夫人对宝、黛爱情又是什么态度呢? 前八十回的种种细节告诉我们,贾母是非常疼爱黛玉的。因黛玉之母贾敏过早死去,贾母将一腔的爱都倾注在黛玉身上,希望黛玉有个好的归宿。基于此,八十回后的贾母不可能“弃黛取钗”。
排除了宝钗、王熙凤和贾母的嫌疑,王夫人似乎成了破坏宝、黛爱情的最大“嫌疑人”,那么,宝、黛爱情悲剧究竟是如何酿成的呢? 承接二十六回的二十七回和二十八回能为我们大致勾勒出八十回后宝、黛爱情悲剧的基本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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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晖绘《黛玉葬花》
第二十七回中设置了“黛玉葬花”的情节,甲戌本回后评: 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 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18]352戚序本和蒙府本回后评: 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18]352“黛玉葬花”的情节既暗示着八十回后大观园众女儿终将离散的悲剧性结局,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黛玉的夭亡。
第二十八回,作者写到“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元春赏给大观园中的每一个姐妹一份礼物,每人的礼物各不相同,唯独宝玉和宝钗的礼物相同,且凤尾罗、芙蓉簟均为床上用品,这其实是八十回后元春为宝玉和宝钗赐婚的千里伏线。大某山民姚燮在此处点评曰: “宝玉、宝钗一样礼物,颁自椒房,只算敕赐为夫妇。”[19]617
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走向: 贾母病故,家族斗争愈演愈烈,林黛玉因为与宝玉“传帕子”而被赵姨娘、邢夫人诬陷、诽谤,随后抑郁而终,此时在家族斗争中感到势单力孤的王夫人借元春之力为宝玉和宝钗赐婚,并最终成就“金玉姻缘”。
从第二十四回到第二十八回,曹雪芹借小红这个人物来引线,巧妙勾勒出八十回后宝、黛爱情悲剧的“大格局”。我们有理由相信,小红会成为八十回后影响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
三、为家族斗争引线
“家族兴亡史”是《红楼梦》情节发展的主线,在这条主线上曹雪芹主要为我们展现了荣国府大房与二房的斗争以及二房内部嫡子派和庶子派的斗争。由于八十回后的原稿佚失,读者无法看到佚稿中残酷而激烈的家族斗争。
但曹雪芹通过小红这个人物巧妙地为八十回后的家族斗争引线,让我们约略可知八十回后家族斗争的大致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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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红楼梦》中刘继红饰演小红
首先,大房与二房的斗争。
荣国府大房与二房的斗争主要围绕财产的管理权展开。按照封建宗法制度的规定,家族的财产管理权一般掌握在长房手中,但荣国府的财产管理权却掌握在二房手中,为此,大房与二房一直进行着明争暗斗。
第二十七回写道,小红为王熙凤办完差回到大观园找王熙凤时,王熙凤已然离开原地而到了李纨的房中,此时小红意外地遇见了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司棋。此处的情节设置其实是在为第七十三回的“绣春囊事件”做伏线。梁归智评曰: “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为绣春囊事件伏线。”[20]414
第七十三回邢夫人在傻大姐手中发现了一个绣春囊,并以此要挟王夫人,进而引来了“抄检大观园”。结果,凤姐众人在司棋的箱子中搜出了潘又安给司棋的信件和信物, “绣春囊事件”至此真相大白。
“绣春囊事件”是大房与二房斗争白热化的表现。邢夫人想以此为砝码给二房一个难堪,没想到事件的当事人却是迎春的贴身婢女司棋,而司棋又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的外孙女。这场激烈的家族斗争正是通过“小红偶遇司棋”这一情节引出的,正如大某山民姚燮在此处所言: “中有一个潘又安在。”[19]579又如太平闲人张新之所言: “隐射七十三回绣春囊,彼事即此事,无两事也。”[19]579
我们据此可以推测,八十回后邢夫人针对王夫人和王熙凤的斗争会更加激烈,而小红恰恰又是凤姐的干女儿,必然会参与到这场惨烈的家族斗争中,也许小红会凭借自己的聪明、机智为捍卫凤姐乃至二房的利益而“冲锋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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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兰美绘王熙凤
其次,二房内部嫡子派和庶子派的斗争。嫡子派和庶子派的斗争主要围绕财产的继承权而展开。二房嫡子派的贾宝玉是贾母指定的家族财产的继承人,同时,同属嫡子派的王熙凤又掌控着家族财产的管理权,这在庶子派的赵姨娘和贾环看来是不可接受的。
赵姨娘为此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第二十五回的“魇魔法”便是这种斗争的典型表现。那么到了八十回后,随着贾母的病逝,家族斗争愈演愈烈,赵姨娘将如何与嫡子派进行博弈呢? 曹雪芹巧妙地通过小红这个人物为八十回后的“嫡庶之争”引线。
小说从第二十四回开始写小红和贾芸的故事; 可到了第二十五回,作者却放下小红和贾芸的故事,转而写“魇魔法”; 到二十六回和二十七回又继续写小红和贾芸的故事,且特别写到小红和贾芸“传帕子”的事情。
显然,曹雪芹是将象征八十回后“嫡庶之争”的“魇魔法”巧妙嵌入到小红和贾芸的故事中,暗示读者,八十回后的小红和贾芸必将经历这场激烈的家族斗争。
同时,由于小红是林黛玉的影子,而作为宝玉义子的贾芸是宝玉的影子,且小说第三十四回又出现了宝、黛“传帕子”的情节,所以此处的情节设置又是在暗示读者,八十回后的赵姨娘很可能会以宝、黛“传帕子”的事情为口实展开激烈的家族斗争。
第二十七回,宝钗无意中听到了小红和贾芸“传帕子”的事情,她虽不赞同二人的行为,但由于宝钗的人品和处世方式,她不会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且小红和贾芸仅是交换帕子,并未在帕子上留下任何“文字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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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小红
第三十四回中的宝、黛“传帕子”则不同,宝玉派晴雯给黛玉送了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林黛玉“大悟”过后,在帕子上题下三首情诗,这便是最好的“文字证据”。
梁归智针对这一情节点评道: “这两条手帕如被赵姨娘、贾环所获,则当如何? 那不是更高层次上的‘绣春囊事件’吗? 八十回后黛玉‘眼泪还债’而死,或与此有关。”[20]527
小红和贾芸“传帕子”由于遇到宝钗这样的“好人”而逃过一劫,可八十回后的宝、黛也许不会这么幸运。贾母病逝后,荣国府的家族斗争异常激烈,庶子派的赵姨娘将以何种手段来攻击嫡子派的王夫人和宝玉?
笔者认为,赵姨娘必然会抓住原则性的“大问题”对继承家族财产的嫡子派中的贾宝玉进行攻击。“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是封建宗法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
第三十三回中,贾宝玉曾因勾引戏子和奸污母婢(贾环的诬陷) 的“淫乱”行为而被父亲贾政毒打。八十回后的赵姨娘很可能也会在“淫”字上下功夫,以宝、黛“传帕子”的事情为口实,渲染二人的“淫行”,进而到达搞臭宝、黛,彻底整倒嫡子派的目的。
另外,前八十回中赵姨娘与林黛玉不和谐的关系,也增加了赵姨娘诬陷、攻击宝、黛的可能性。此外,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会出现大房与二房庶子派联合起来共同攻击二房嫡子派的倾向,第七十五回贾赦突然赞赏庶子派的贾环并将其捧为贾府的“接班人”便是很好的暗示。[20]1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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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红楼梦》中夏明辉饰演邢夫人
基于此,笔者认为八十回后大房的邢夫人也可能加入诬陷、攻击宝、黛的阵营。第七十三回邢夫人不正是想通过“绣春囊事件”这种淫乱行为给二房一个难堪吗? 这也暗示着八十回后的邢夫人可能还会以“淫”为口实攻击二房,宝、黛“传帕子”事件正是其展开攻击的绝好突破口。
小说通过小红这个人物引出她与贾芸“传帕子”的情节,又通过与宝、黛“传帕子”情节的巧妙对照引出八十回后的家族斗争。这种绝妙的笔法,让读者叹为观止,也为我们留下了驰骋想象的艺术空间。
四、为巧姐的悲剧命运引线
巧姐是王熙凤与贾琏唯一的女儿。王熙凤作为贾府的内当家,在八十回后贾府外部的政治斗争和贾府内部争夺财产继承权和管理权的斗争中被推向风口浪尖,最终悲惨地死去。
王熙凤临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女儿巧姐,那八十回后巧姐的命运会如何呢? 程、高续书的第一百一十八回和一百一十九回写道:
王熙凤死后,贾琏因为去看望被流放的贾赦暂时离开贾府,贾环、贾蔷、贾芸、王仁合谋要把巧姐卖给外藩王室做侍妾,在刘姥姥的帮助下,平儿和巧姐来到乡下刘姥姥的女婿家暂时躲避。刘姥姥做主将贾巧姐许配给了乡下一个周姓大财主的儿子,这个周财主的儿子后来考中秀才。续书中的情节设置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呢? 其实我们通过小红这个人物便可否认续书中这种违背曹公原意的拙劣的情节安排。
小红是怡红院中一个资质很高、颇有远见的丫鬟。第二十六回曾写到红玉和佳蕙的一段对话,甲戌本在此处有一段眉批: 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18]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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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红楼梦》中小红剧照
有追求、有远见的红玉不得志,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为王熙凤办差得到了凤姐的赏识,并因此成了王熙凤的干女儿。前八十回的种种细节表明,贾芸是一个仗义之人,他曾通过讨好王熙凤获得了一份“管理大观园花草”的差事,贾芸为此非常感念王熙凤。为人仗义的贾芸既然如此感念王熙凤,又怎么会在王熙凤死后对巧姐痛下毒手呢?
况且,贾芸又是王熙凤的干女儿小红的情人,出于对小红的考虑,贾芸也不会对巧姐痛下毒手。小红、贾芸和凤姐之间种种微妙的关系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八十回后的贾芸绝不会参与到将贾巧姐卖给外藩王室做侍妾的不轨行动中。
另外,第二十四回王熙凤让贾芸去大观园“管花草”的情节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象征寓意: “花草”象征着金陵十二钗与大观园中的众女儿; “管花草”则象征着贾芸是八十回后拯救众女儿的重要人物。既然如此,贾芸又怎能对巧姐痛下毒手呢?
曹公通过小红的“引线”,已经暗示读者,小红的情人贾芸不会成为参与卖掉巧姐的元凶。贾芸的嫌疑被排除了,那么,八十回后是谁在左右着贾巧姐的命运呢? 试看小说第五回中象征贾巧姐命运的曲子《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17]85
这支曲子以巧姐的口吻写成,她慨叹母亲因为偶然间救助了贫寒的乡村老妪———刘姥姥,自己才在家族败亡的噩运中获得了一线生存的希望。[21]27“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意为“狠舅奸兄”在八十回后左右着巧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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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伟绘巧姐
那么“狠舅奸兄”是谁? 续书中曾提及贾环、贾蔷、贾芸、王仁四人。王仁是王熙凤的哥哥,其名谐音“忘 仁”,所以王仁即为“狠舅”; 贾环是巧姐的叔叔,而不是兄长,所以不可能是“奸兄”。贾蔷、贾芸与巧姐是平辈,确为其兄长,但前文我们已然排除了贾芸的嫌疑,所以只剩下贾蔷一人。
那么贾蔷真的是那位左右巧姐命运的“奸兄”吗? 在笔者看来,这个结论似乎不能成立。前八十回中关于贾蔷的笔墨并不多,但种种蛛丝马迹也可让我们管窥其为人品性。
第六回贾府子弟“大闹学堂”的时候,就连宝玉的亲侄子贾兰都冷眼旁观,贾蔷却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助,从中可见贾蔷的仗义; 第十二回在王熙凤制服贾瑞的过程中,贾蔷成了凤姐的“得力干将”; 加之前八十回隐约表现出的贾蔷与凤姐的暧昧关系,且凤姐也曾说服贾琏将“下姑苏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的肥差给了贾蔷。
综合分析,贾蔷在八十回后不太可能成为左右巧姐命运的“奸兄”。笔者认为,八十回后最可能成为“奸兄”的是宁国府的贾蓉。
前八十回中的贾蓉是个典型的“皮肤滥淫”者,虽然他与王熙凤有着暧昧关系,但凤姐因贾琏偷娶尤二姐而大闹宁国府并逼死尤二姐,此后凤姐与贾蓉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所以在贾府“大厦倾覆”、王熙凤夭亡的背景下,贾蓉最可能沦为贪图钱财的“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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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贾蓉
八十回后的巧姐很可能被王仁和贾蓉卖入烟花柳巷,正如第一回《好了歌》解注中所言“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在这种情况下,凤姐的干女儿小红和感恩于凤姐、宝玉的贾芸必然会想办法拯救落难的巧姐。
第二十六回中小红的一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道出了小红对家族败亡与众女儿离散的精准洞察,所以贾府“大厦倾覆”之时,小红必然保持着十二分的冷静与机智,冷静思考如何拯救巧姐的命运,加之贾蓉“管花草”的使命感与二人对凤姐的感恩,小红和贾芸很可能成为引来刘姥姥并让其拯救巧姐的关键人物。
正如第五回中巧姐的判词所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17]78即小红与贾芸引来刘姥姥后,刘姥姥拯救了难中的巧姐。
五、为史湘云与宝玉的重逢引线
史湘云是《红楼梦》八十回后的重要的角色。第十七回写道,大观园怡红院内的景致为“蕉棠两植”: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17]230中间的几点山石正是宝玉的象征,这可以在小说第一回中的神话背景——女娲补天的故事中得到印证。
“芭蕉”为岭南之物,黛玉所居之潇湘馆因“一片翠竹掩映”而翠色怡人,第三十八回黛玉饮酒时选用的是蕉叶杯,因此翠绿的芭蕉为林黛玉的象征。海棠则为史湘云的象征,不仅因为史湘云是名副其实的“海棠诗魁”,更在于第六十三回的强烈暗示: 湘云所抽名签上画着一枝海棠。这里“丝垂翠缕”四字中又暗含湘云的丫鬟翠缕的名字。[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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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绘《湘云醉卧图》
同样在第十七回中,宝玉又题下“红香绿玉”四字, “红”指红色的海棠,“香”谐音“湘”,暗指湘云; “绿”指翠绿的芭蕉,“玉”指林黛玉。“红香绿玉”正暗示着宝玉与黛玉、湘云的前后两段恋情。林红玉名字中的“红玉”与“红香”意义相通,二者都与“怡红”相称,且第二十五回写道,宝玉要找小红,小红却被一株海棠花遮着。
种种细节暗示读者,小红也是湘云的影子,小红与贾芸的情人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影射着八十回后湘云与宝玉的关系。
再看小红与宝玉的关系,第二十六回写到红玉和佳蕙的一段对话,庚辰本有畸笏叟的眉批: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18]328第二十七回针对红玉在王熙凤和李纨面前出色的表现,甲戌本有侧批云: “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文伏线。”[18]346同回甲戌本回后总评云: “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18]352
可见红玉是八十回后“狱神庙事件”中的重要人物,红玉很可能拯救了落难的贾宝玉,并促成了宝玉与湘云的重逢。再联系第三十七回中贾芸送给宝玉两盆白色的海棠,小红和贾芸很可能是八十回后促成宝玉和湘云“金麒麟姻缘”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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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红楼梦》中吴晓东饰演贾芸
八十回后的宝玉在家族败亡和众女儿离散的背景下落难狱神庙,在小红和贾芸的帮助下逃离苦海。之后,宝玉“弃宝钗麝月”而出家,可宝玉在空门中并没有获得终极性的解脱,于是重返红尘。在小红和贾芸的帮助下宝玉与湘云重逢,此时的宝玉和湘云非常落魄。
第三十七回中贾芸送给宝玉的海棠花是白色的,白色即暗示宝玉和湘云虽在小红和贾芸的帮助下得以重逢,但重逢后落魄的生活让他们的重逢最终成为一场悲剧。所 以,小红这个形象也在隐隐约约地为八十回后湘云与宝玉的重逢引线。
在读者的眼中,林红玉是个小人物,但在曹公“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创作原则下,林红玉却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其实,《红楼梦》中并不存在小人物,所有的人物最终都要归结到“家族兴亡”的主线上来,林红玉正是“家族兴亡”主线上的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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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识要》
虽然我们无法还原佚稿中发生在林红玉身上的具体事件,但曹公“伏脉千里”的创作技法却能让我们充分领略林红玉巧妙的“引线”作用,并大致勾勒出八十回后宝、黛爱情,家族斗争,巧姐悲剧命运,湘云、宝玉重逢的基本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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