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泥土到星空:科幻小说里的中国味道

刘慈欣在《三体》中曾说:
“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不过,就算陷于泥淖之中,依然有那么一些人,在夜中难寐之时望着头顶的繁星,畅想着远方的景色与未来的生活。
这面空灵的旗帜,从百余年前就开始飘扬。
从清末“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到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从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到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中国科幻小说的历史中,正重叠着近代以来中国从谷底到复兴的峥嵘历程。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幻想者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身下的这片黄土地上。
带上地球去流浪
2019年,电影《流浪地球》横空出世,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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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流浪地球》
“太阳灾变,人类逃亡”的设定在世界科幻史上并不稀见,但中国人并没有坐上世代飞船,在钢铁囚笼中永远流浪于空旷凄冷的深空,而是选择为地球装上发动机,带着自己的家园一起航向未知的领域。
《流浪地球》的作者刘慈欣在山西的小城长大,毕业后成为娘子关火力发电厂的工程师。
他生活在黄土高原之上,这片黄土地曾经孕育了中华的先民,也为数千年后的发电厂提供着丰富的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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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刘慈欣
《地火》中的主人公,煤矿工程师“刘欣”正是刘慈欣的化身,他为了改变煤矿工人辛劳而危险的工作环境,一意孤行试图开展“气化煤”的实验,最终导致了惨重的煤矿事故。
然而刘欣并没有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未来的人类早已经忘却采矿的辛劳,煤炭已经变成一种清洁能源,而这一切,都源于数百年前主人公开展的那一场注定失败的实验。
我想,当刘慈欣写下煤矿工人的处境时,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儿时在煤矿玩耍时看到的那些,爬满皱纹、沾满煤灰,却又带着朴实笑容的脸颊。
对中国乡村普通人的关怀,在刘慈欣的笔下,以简明而生动的形式缓缓流淌。这些人虽然整日与泥土为伴,却始终昂起头颅,凝视着那些未知的世界。
这样的作品,不是冷冰冰的科学,而是充满人情味和泥土味的讲述。
我挥动蝴蝶的翅膀
刘慈欣创作的黄金时代在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10年代之间,这20年的历史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在《混沌蝴蝶》中,刘慈欣将舞台放在了科索沃战争期间的南联盟,小国的科学家试图利用“混沌效应”,控制祖国上空的天气以阻止北约的空袭。
然而国力的巨大差距使得主人公无法获得足够强大的计算机,最终空袭摧毁了一切,包括主人公最珍爱的家人。
《光荣与梦想》以海湾战争为原型,虚构的“西亚共和国”在北京奥运会上与美国代表队决战,女子马拉松运动员辛妮燃烧尽了祖国给予她的全部精神力量,却依然在美国的先进科技面前败下阵来,累死在异国土地上。
在《全频带阻塞干扰》中,俄罗斯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军事入侵,战士的血肉在钢铁巨兽的面前显得无比渺小,为了制造太阳风暴,最高首长的儿子驾驶着中国的空间站坠入那地狱般的巨大火球之中。
这些小说的背景都设定在遥远的异国,但说的无不是那个时代中国的故事。
弱小的守卫者用尽办法进行着无谓的抵抗,微弱的和平呼声淹没于炮火的轰鸣,趾高气扬的征服者在别人的土地上宣扬着“公理”与“正义”,无力的平民眼睁睁目睹着亲人的死亡,中国的志士利用前沿科技以生命为赌注进行最后一搏……
了解往日心酸的人们,读到大刘的这些作品时,无比潸然下泪。正如《三体》中的章北海所说的那样:
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接过接力棒的人
近年来,年轻的作者们接过了中国科幻创作的旗帜,围绕人工智能、时间末日、种族文明、反乌托邦等主题继续书写着中国人自己的故事。
2020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时空骗局》《切割地球》是两部教科书级的原创科幻小说精选集,共收录了三十位中国本土科幻作家的短篇科幻小说,他们中既有刘慈欣、韩松等科幻名家,更有一批新生代知名作者,呈现了中国科幻作家的整体实力和创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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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骗局》韩松等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短篇小说向来考验作者的笔力,很多故事的情节设置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带上她的眼睛》是一篇震撼人心的短篇作品,让人读后就久久不能忘怀,据说该作品入选了中学课本,也只有刘慈欣才可以将科幻写得如此天马行空、浪漫瑰丽。人类向地层探险,地航船失事,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只能在封闭的地心渡过余生。怎么样的孤独才会感觉冰冷,仿佛跌入永恒黑暗的海。
赤膊书生的《负限奥运会》则是对大刘《光荣与梦想》的致敬之作,运用了后者的许多元素,但主题竟然是“更低更慢更弱”!小说以100米短跑为核心,描写运动员通过科幻原理,各出奇招,实现不允许静止的最“慢”速度。捍卫国家荣耀,致敬体育精神。
在赵佳铭的《连锁信》中,面对宇宙收缩毁灭的宿命,一代代伟大的文明不惜放弃自己的存续,也要将文明全部的知识和经验薪火相传,寄希望于后世的某个文明能战胜宇宙冷酷的命运,正如刘慈欣描写的三体人,在文明的轮回中前仆后继,在生死的夹缝间艰难前行。
还有些故事则对当代中国人生存处境进行了深刻描摹。
在王侃瑜的《云雾》一篇中,作者用弥漫在网络空间中的“雾”隐喻科技普及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人们关上大门,带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中,将一切情感与记忆都托付给了云端,而当网络中断时,人们只能在浓雾中茫然彳亍,连最爱的人的面庞都记不起来。
韩松的《生命》、吴元锴的《雾霾公路》、夕文的《备案号J-92》、张佳风的《时空骗局》都以最新的科技进展为背景,书写剧烈社会变迁中人们心灵的撕裂与挣扎,也正是我们这个日新月异时代的生动写照。
《时空骗局》是构思精巧,反转连连的作品。作者构想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反的“死后世界”,其中同样有着互联网企业和严苛的KPI。而人在现实中的死亡,竟然意味着跳槽到了“死后世界”另谋高就。主角们利用两个世界间的漏洞为自己牟利,在勾心斗角中上演了一场扣人心弦的悲喜剧。
正如复旦大学、科幻文学批评家严锋老师评价这套书:给人惊喜连连,除了名家新作,整套书都透露出一种年轻的气息,这种气息首先表现在对情感、爱情的渴求,这在书中比比皆是,更表现在对庸常现实 、对被规定好的未来的抗拒。由此,我认为,科幻首先是一种取舍和情绪,科学知识和情节是紧随其后的事。
从百年前的点点星火到到如今的漫天繁星,植根中国元素、努力超越范畴的科幻创作在中国一代又一代作家中继续积蓄着力量与希望。
附《负限奥运会》精彩节选:
但我输了吗?不,我不这么想。
美国队的比赛当天上午就结束了(伊恩只要保持极限状态一瞬间就可以了,因为那一瞬间里包含永恒),下一个上场的就是我。我却没有急着准备,而是先联系了体育总局,请求他们帮我找到辛妮,告诉她不用再跑下去了,伊恩是无法超越的。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好受一点。
组委会很人道,害怕我再做出类似辛妮这样的悲壮之举,特意来问我要不要弃权,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我微笑着拒绝了,对来的人说:“你们害怕基因修饰会使体育精神完全丧失,所以开发出了别出心裁的负限奥运会,但现在看来这并没有用,奥委会早就把真正的体育精神搞丢了。”
“叶先生,那您认为的体育精神是什么?”奥委会派来的特使有些不服气。
“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说。
他对我的自信表示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全世界都会关注您的比赛。”然后他向我鞠了一躬,转身告辞。
第二天,全球各大媒体齐聚新鸟巢,报纸头版全是我的照片。一是因为我代表主办国压轴出场,二是因为伊恩已经确立了绝对胜利,他们想看我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巨大的圣火火炬熊熊燃烧,观众席上数万人呼喊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重回奥运赛场。当初的队友一大半做了地方队教练,另外的进体校当了老师,如果没有负限奥运会,我的命运和他们是一样的。
发令枪响,我开始冲刺,用尽一个中年男人的全部力气。
观众应该会很惊讶吧,他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放弃了比赛。没有关系,因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就会发现:我消失了。在冲过终点的一瞬间,我消失了。
中国代表团稍后将为我进行比赛阐释,因为我本人已经没有机会解释了:我的比赛方法要追溯到1947年,那年普林斯顿来了一个名叫哥德尔的年轻人,他致力于寻找爱因斯坦方程组的新解。为了解释爱因斯坦那莫须有的“宇宙常数”,哥德尔提出了一个旋转宇宙模型:这种宇宙不膨胀,所有的物质都绕着一个对称轴匀速转动。后来爱因斯坦摒弃了自己的“宇宙常数”,哥德尔的旋转宇宙模型也不攻自破了。
但我们的科学家在今年发现,哥德尔旋转宇宙和大爆炸宇宙并非水火不容,当二者被更先进的数学工具统一起来的时候,人类才发现了真实宇宙的图景。
哥德尔宇宙模型的真正意义,在于帮助我找到那条“路”。旋转宇宙中,转动对光锥产生影响。当我们离开中心,光锥就开始倾斜,这是因为转动的线速度增大了。在距转动轴一定距离的地方,光锥完全翻倒,然后倒扣了起来。于是光线就沿着开口朝下(过去)运动。当你沿着倒扣过来的光锥行进的路线运动,你就走进了你的“过去”。
而那条路就直挺挺的摆在现实世界中,但从来没有人找到它,只有脑子里有完整宇宙模型的人,才能“看”到那条路。其实很容易理解,就像做几何题用到的辅助线,很多人怎么也“看不到”那条“辅助线”。但理解了哥德尔宇宙图景的人,早就知道了辅助线的位置,只需要把它画出来就行了。
我的那条“辅助线”就是和100米跑道重合的,新鸟巢还在设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或者说跑道就是为了那条“辅助线”而设计的。只要头脑中清晰浮现出倒扣光锥行进的路线,我就能跑进“过去”。
我从今天出发,在过去抵达。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抛在了明天,我会一天比一天年轻,我会跑进和辛妮吃饭的那个夜晚,跑进被菲律宾男孩打败的早晨。跑进第一次国家队队训时阴雨绵绵的下午。
而对于现实中的人们来说,我抵达终点的时间将是“无穷大加上任意数”,不过无穷大加上任意数仍然等于无穷大,所以我会和伊恩并列负限奥运会100米短跑冠军。他赢了,但我也没有输。可惜的是,我永远无法参加颁奖典礼。
我在参赛的那天其实就已经死了,因为我没有了“未来”,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遍历过去的人生。
体育精神是什么?奥委会特使问的那个问题,被菲律宾小男孩儿击败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虽败犹荣,世界上只有一种体育精神,那就是发现了竞技的残忍却依然热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