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作品十几万的绣娘,正在濒临灭绝

在苏州一个叫镇湖的地方,户籍人口仅2.1万人,却有8000多女性都做同一种职业:绣娘。
中国传统手工刺绣,最有名的是苏绣,而苏绣的发源地,就在镇湖。
镇湖绣品街一位年长的老板说,“镇湖的绣者恐怕已经超过了8000人”。这位老板是当地人,有几十年手工刺绣生产销售的经验。
老板看起来并不忙,他偶尔打几个电话,玻璃茶杯不离手,店铺里围着不到十名老年绣者在工作,整条绣品街,年轻一代的绣者已经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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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品街一家绣品店铺的宣传单印着两行字,“奶奶说:绣着绣着怎么天暗下来了,抬头一望,原来是橱窗外围着好多观看的人们。”
天气多云,光线较弱,街面又冷清,两旁的树叶泛黄,有一颗因季节而光秃的树枝上栖着几只鸟,街道上要间隔好几分钟才会看到一辆车经过——与宣传单相反,给人一种凋敝的感觉。
但当地人的生活显得从容。大冬天却并不冷,中午有人端着饭碗与从云朵里逃出来的太阳相遇;到了傍晚,夕阳留有残红,一家店铺门口摆放着一张矮餐桌——标准的江南口味,河虾配黄酒,清炒的绿时蔬颜色还有几分耀眼呢。
绣品街两边并排着按照市容要求的白灰色调的两层小楼,一楼大多数是绣品铺面,二楼有些是商住两用的办公室,有些纯粹是用于家住,还有几间铺面被已经成名的绣者改建成个人刺绣博物馆。没出名的大多数绣者一辈子隐没在绣者大军中,戴着老花镜年复一年掂量着指尖的老茧和渐渐弯曲的脊背,直到头上银丝布满,她们的任务也许就完成了。从街头一眼望去,统一色调的铺面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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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店铺只有一位老年绣者在橱窗前刺绣,她手上戴了一块“海鸥”牌手表,镜面有些泛黄,表带看上去是新换,她是我在绣品街看到的绣者中唯一戴手表的人。从事刺绣这份职业的人,并不太在意时间。
绣品街的绣品大抵相同,分为几大类——宗教佛像、书画山水、器皿、人物肖像、飞禽、纳吉的图案。苏绣作为四大名绣之首尤其善于绣猫;而粤绣的绣工大多是男子,其代表作有《百鸟朝凤》;湘绣的特点是构图严谨,形神兼备,善于绣虎,蜀绣的特点是色彩典雅、柔和,针法达到130多种,善绣鲤鱼和熊猫。
由于历史因素,各地都发展了以当地为特色的刺绣,如青海的土族绣,宁夏的回族绣,河南的汴绣,山东的鲁绣,上海的顾绣,湖北的汉绣,海南的黎绣,贵州的苗绣,北京的京绣,浙江的杭绣,福建的闽绣,陕西的秦绣,东北的满绣,山西的晋绣等等。文化历史影响很深——“东渡日本,远播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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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品街上的另一家店铺里摆放的绣品很雅致,梅兰竹菊各占一方空间,如果按照“针神”沈寿的标准,“配色、求光、肖神、妙用”这些作品是达标的,仿真绣品中的兰花有凌厉姿态,梅花的不屈精神也得到凸显,竹的节宽了点,菊不在喜好范围。针法应该是用的“平针”和“㧙针”,丝线布局恰到好处。
回到绣品街上,行人很少。绣品铺里和街面上很少听到有其它杂音,绣者们完全处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工作,时间就是这样逃走的。
从当下的角度来看,即使刺绣这门古老的手艺已被工业化深度改变,绣品街那些年长的绣者却还能一直处在这种熟悉的环境中。最大的遗憾是年轻一代人对这门手艺的传承,兴趣不大。
韩佳在绣品街拜师学艺了三年多时间,手艺依然没有太大进展。
苏绣的主要针法有九大类四十多种,古代皇帝穿的龙袍上的龙鳞就是用刻麟针所绣。韩佳依然还止步于基础的“平针”练习。师傅嫌她不用功,她也萌生了退意,要不是不知道干什么,她可能早就退出了。
刺绣这门手艺磨砺的是人心,年轻人很难坐得住,光练基本功就要用上两年时间,五年刻苦练习才能独立绣好一朵十二瓣玫瑰,算是入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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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绣品街几公里处,有一家台湾商人开办的电子厂,电子厂从事组装笔记本电脑,如今厂房已经改为一家物流公司的仓库。韩佳三年前曾在电子厂的流水线当一名质检工人,工作节奏是上一个月白班再和人换岗上一个月夜班,每个月平均有5000多元收入,后来这家电子厂搬迁去了越南。
韩佳失业了,她本来也并不喜欢那份工作,有一次因为工牌消磁了没有打上卡,被扣了三天工资,请一次事假也要扣三天工资,病假的单子总是很难被领班批准,领班一个月只允许批准五份病假单,她也很为难——那又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即使是年轻的身体也经不住那么熬。
“第一次见到师父,她普通话不太好,普通话里至少有一半是苏州当地话。”韩佳总是听不太懂,但她很喜欢去她店里,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临走时师父会停下工作,看看她,“那种眼神让人难忘”。
后来几次去店里她们之间也不怎么说话,但每次韩佳临走时,都会问她一句,“明天还来吗?”偶一听觉得正常,细一想却会让人一愣。有几天没去,后来师傅告诉她,那几天都很晚才关门,她们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多了一些萍水相逢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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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者常年埋头在一针一线间,除了正常的吃饭睡觉等琐事,一天也很难得开口说上几句话,专注的时候所有情绪都抛在了脑后。可是一旦有人打开了她们的内心,闯入了她们的世界,那种孤独感便是被开启了。韩佳那样一个迷茫的小孩遇见一位孤独的绣者,她们正好是彼此需要。
韩佳身上的颜色很丰富,呢子外套上还镶有水钻。她的话很多,性子很活跃,半个多小时里看了十几次手机,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极力否认。
师傅认为你不用功?
韩佳:“我一开始还是很努力,后来觉得实在无聊,做着重复的事情毫无新鲜感,我真的尽力了。”她又强调了3次,真的尽力了。
接下来怎么打算?
韩佳:“我和家人的约定,如果刺绣学不好就回老家结婚”。22岁的她,老家在山东潍坊,说完这些话,她的表情也变得凝重,眼神开始空洞。
除了刺绣手艺出名外,林奶奶在绣品街出了名的是“能吃”。从外表看她整个人并不胖,但穿的鞋子明显比一般女性的要长一些——39码,年轻时穿40码,小腿也显得更粗大,更像一副经历过下地种田的身躯。但一看到她手上那种光滑的老茧,就会确定她的绣者身份。
“我能吃3碗饭,比起10年前差远了。”她摆摆手,脸上还带有些回忆的表情夹着点笑容。
改革开放后,由于当时的政策鼓励,有商人到林奶奶所在的村里收购绣品,然后又出口到日本,逐渐形成了合作模式——由林奶奶牵头合作谈判,确定好书法、山水、飞禽走兽等底稿后分发给村里的绣者,让她们来完成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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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当地的很多妇女都开始不下地种田,开始专门从事刺绣,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的收入,我们当代的苏绣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这一绣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外界发生了多少变化!唯有她们手里的一针一线却如昨日。最初跟着林奶奶的那些老姐妹人很多,现在病的病,老的老,有的年纪到了,花开花落终归了尘土。
林奶奶最初搞刺绣是为了糊口,能吃饱饭;改革开放十年后刺绣变成一种职业,被认可;二十年后是一种过日子的仪式;如今搞刺绣变成了一种传承和修身养性。
作为种过田的人,林奶奶对粮食的爱惜体现在,她可以倒掉剩菜,绝不倒掉剩饭。在粮食缺乏的年代,她们那一代人不幸的记忆,永远无法摆脱。林奶奶家里有四姊妹,她是长姐,在那个年代她总是让着弟弟妹妹先吃,这种饥饿记忆真真切切地伴随了林奶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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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接到一个上海商人的订单,价格很可观,交货时间也给的很宽裕,对方要求她绣一副《韩熙载夜宴图》,“这可是个极大的工程,要用到不同的针法,每一处细节的处理,每一个表情和神态都要刻绣出来才能称为精品,这无疑是极难的”。
一幅绣品能否成为精品,要有精神,绣书画要以画家的派别和意向为精神,绣书法以笔势、笔锋为精神;还要会寻光,光线强烈的有日月,光线微弱的有灯光;此外就是要会用色,将四季与各色适当搭配,使绣品色彩鲜明才能称为精品。
顾老师前期准备了很久,她仔细研读相关历史,还要试图去理解画中各种人物角色当时的心态,他们的神情愁喜,场景雅俗等对比,这些准备工作她用了2个月时间。之后她才开始准备绣品底稿,备好绣稿她又慌了,还不敢下针。“一针下去就没有回头路,像这样的大作品在下第一针之前是极为谨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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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本身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如今已经50多岁的年纪,经历过很多变故,她停下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她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独自把女儿抚养成人考上大学。
也许是单亲母亲的身份,她的性格上有些强势,她说话的时候后面一句总是在强调,“我一定要绣好它、搞起来、我很能理解、非常、那是绝对的”。她学习的态度也很好,谈话谈到模糊的地方,她要停下来,把那句话问明白,然后复述一次,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她才会启动继续谈话。
对于顾老师来说,刺绣是对抗孤独最好的方式,丈夫背叛她,女儿远离她,母亲故去,这些对她生活影响很大的事,她都能用刺绣来对抗。我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她嘴里时而冒出的那句“刺绣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全感的事”。其实在她心里,刺绣是唯一可靠的事情。
“镇湖刺绣艺术馆”陈列着当地几位大师的作品和大师的介绍,王丽华擅长绣制文物青铜、玉器、佛教、肖像系列,独创“八工针法”获得国家发明专利。姚梅英,苏绣代表性传承人,作品《姑苏繁华图》、《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被国内外官方典藏,《松龄鹤寿》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国色天香》陈列于北京中南海,还有一些大师在国际上名气也很大。
博物馆的建造是一座标准的苏式园林建筑,有山有水,亭台楼阁,十分雅致。馆内典藏的作品和派系也让人大开眼界,一个外行人看了也会感到惊叹,那可是靠双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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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已经成名的苏绣大师,她们忙于四处教学和传播苏绣文化,她们也很关心苏绣未来的传承与发展,只是也无力改变现状。只是相对于工业产品的标准化,她们对自己的手艺有更多的自信。
手艺人的心事,也是相通的。四川工艺美术大师、蜀绣代表性传承人肖华对我说:“从事刺绣,两年基本功,五年才入门,十年才有资格参加市大师评选,十五年才有资格参加省级大师评选,长路漫漫、心力必须坚韧,要‘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
肖华参与的作品《秋色高原》陈列于人民大会堂。代表绣品有单面绣《虢国夫人春游图》、《竹林仕女图》双面绣《芙蓉鲤鱼》、《牡丹鲤鱼》三异绣《文君熊猫》等。她的作品《太阳神鸟》被国家文物局作为礼品馈赠给外国友人。
肖华对蜀绣的前景还是透着忧虑:“蜀绣面临的问题在于原创产品少,题材同质化严重、不新颖,很难引起年轻人的青睐,同质化产品廉价销售,互相打价格战。好技艺绣制出来的艺术品耗时长、价格贵,一般人难以承受。所以市场发展缓慢,经济效益低,很难适应现代化的商品经济需求。”
这些话看起来很官方,但看了这么多手艺人的生活,我能理解她的自信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