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里才出真诗人,写家长里短,却让无数人破防

2021年末,我们把目光投向那些聚光灯外的普通人。他们朴实善良,有时也市侩精明,他们平静地讲述家长里短,那些从生活中诞生的语言,我们把它叫做诗。

喜欢养花的老人武礼花生病后眼睛盲了,那时她的孙女还很小,但她常在自己种满花的院子里听着孙女上下学,她说,“听久了也就看到了”。

陈金成患有精神疾病,四五年前,儿子离家去当兵,她发作起来经常跑出门找儿子,夜里躺在河边睡觉。陈金成的丈夫照顾了她很多年,有一次,丈夫真的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陈金成却在他出门的那一刻拉住了他。

她说“你要走了,我要哭了”。所以他留了下来。

蔡春花定亲后,未婚夫去参军,她一等就是七年。男方家里穷,五套衣服、一双鞋、一双袜子、几斤面条、几斤肉就把这件亲事定下了。“因为我看中的人就不要再选了,我一直等他。”

杨雪芬有自己的一套育儿哲学。孩子不是父母的一件物品,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快快乐乐独立自主,别老问爸妈要钱,就能算得上一个特别好的孩子。

2019年,摄影师刘斌参加了由傅拥军发起的“七条小巷在地艺术项目”。他像一个从古代来的采诗官,一家家走访小巷居民的家,整理聊天中充满诗意的句子,让他们亲手写在纸上,不识字的就让亲人代为手写。

在一次又一次的聊天中,他在小巷居民们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淘出了一粒粒闪光的琉璃。

“我家没古董,我就是古董,我们都是老古董”

“七条小巷”是丽水最古老的七条巷子,在地图上恰好组成了一个回字形。

这里曾是秀水的核心地带,但随着新城区的开发,七条小巷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没落,成了与周边格格不入的“老物”。

小巷里有古建筑,也有五六十年代方方正正的职工宿舍,不同时代积累下来的建筑风格叠加在一起,自成一派。时代碾过小巷,在每一面墙上留下模糊的痕迹。

在过去,小巷里的居民是非常骄傲的“城里人”,但随着主城区的逐渐外迁,除了部分因小巷生活成本较低而选择入住的外地务工人群外,小巷居民里最多的,还是退休老人,他们和小巷里的房子一起慢慢地老去。

巷子里的老人们把刘斌的到来当作一件大事。老人们在他的镜头面前有时庄重又拘谨,像个被面试的孩子。“他们对拍照的认识和我们不一样”,刘斌说,“他们觉得拍照就要美,要漂亮”。

有老人在相机前打理衣服和头发,在照片里留下自己满意的瞬间;也有些老人抗拒拍照,觉得自己又老又丑,在镜头面前无处遁形。有位老人开玩笑说“拍照我可以拒绝你,阎王招我无法拒绝”,最后,刘斌只好拍下这位老人的背影,往上,是一些向上延伸的叶子。

老人们大多儿女在外,能和年轻人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心里总是热乎的。在和小巷里的老人告别时,刘斌最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谢谢你来看我,你真好”。他邀请一位老人手写了这句诗,但她怎么都不愿意写上自己的姓名,最后就用笔在落款处啪地一划。刘斌保留了那道“划痕”落款。

有一次,刘斌碰到了主动邀请他为自己拍照的老人。那是一位独居老人,刘斌跟着老人走进屋子后,老人才坦白,这张照片其实是留给自己身后用的。老人自己换好衣服,捋了几下头发,收拾得很整洁。刘斌架好三脚架,感到这次拍摄分外庄重,拍摄的过程像在进行一场仪式。

这张照片的分量实在太重,刘斌思前想后没有把它收入影集,把这张特殊的肖像留给了老人自己。

“房子老旧没有关系,身边人热情多认识”

有时,刘斌会跟着走入小巷居民的家中。

叶娜娜家是村子里最苦的,妈妈杨顺英身体有残疾,右边身体基本瘫痪,爸爸叶正根是做高空作业的,也打零工,收入不稳定。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月租几百块的出租屋里,一个房间用来睡觉,一个房间是厨房,后面连着卫生间。但叶娜娜家干净讲究,她们家厨房门口永远摆着一双粉红色拖鞋,哪怕是客人经过都知道要换上。

因为生病,杨顺英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偶尔出门买菜会在已经去过千百次的菜市场里迷路。

房间的书桌上,摆着夫妻二人的结婚照。叶正根照片上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已经脱落,在妻子生病后的七八年里,他衰老了太多。

范美翠家也紧紧巴巴。她住在一个六楼宿舍里,早年离异后,过了几十年清简的独身生活。

一进范美翠的房间,就会注意到洗手池旁边那张冲洗得很大的相片,是她和儿子的合影。范美翠喜欢拍照,有很多相册。随着时间流逝,范美翠在世的同辈越来越少,每次有朋友去世,她就会把合照里的朋友剪掉。渐渐的,相册里有很多照片只剩下范美翠自己。

近些年的照片里,范美翠经常戴着墨镜,她给自己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照片上看起来是个打扮得挺“俏”的老太太。她害怕太阳,也怕热,喜欢月亮,微信昵称也是月亮。作为《小巷诗集》里作品最多的诗人,范美翠四张作品中有两张的落款直接写上她的笔名月亮。

范美翠在写诗

范美翠的诗

余志微生活在由几户人家组成的大院子里,她是个乐观的90后女孩,没有工作,在家照顾小孩。

余志微的老公是游戏陪练,帮别人代练升级,因为总坐在电脑前,不爱与人交流,还有些抑郁。余志微家旁边有个大水门,她经常带着老公去江边散步,有事没事也爱逗老公笑。

她常开玩笑说自己有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她老公。

陈和强原先是不会养花的。但他老伴喜欢养花,在自家天台上养了很多花。

陈和强的老伴是裁缝,在自己家里开了间裁缝店,生意不错,人缘好,周边邻居也经常上门照顾生意。前两年,老伴得癌症去世了,陈和强接管了老伴养的花,将那些花养得特别好。离开陈和强家那天,刘斌抬头看到天台上,有株粉紫色的三角梅,从阳台往空中伸了很长的斜枝,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时光长,不急”

2019年,《小巷诗集》在丽水诗词协会外的广场上进行了第一次展览,刘斌在网上征集了网友们朗诵诗集的声音,进行现场播放。有很多留学生选择了王艺轩的诗。

王艺轩的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小巷里开了一家杂货店,他经常趴在店门口写作业。王艺轩对丽水没有归属感,也早就不熟悉父母口中的故乡。

刘斌猜想,留学生喜欢这首诗,也许是因为在这首诗里找到了一种遥远的共鸣。

也有人在留言板上写下自己的诗:

似乎,所有人都能够在小巷居民们共同完成的这些诗里,找到那面属于自己的镜子——诗从小巷居民的生活中长出来,照见了我们自身。

小巷居民的诗句和肖像贴在室外的墙上,成了这里平凡日常中的一件新闻。人们来来往往,经过墙时总会停下来,看看平日里最熟悉的邻居们那未曾吐露的心声。

展览结束后,作品没有马上被撤掉。有哪些诗特别喜欢的,小巷居民可以带回自己家,那些没有被带走的诗就在墙上慢慢褪色,成为小巷斑驳墙体的一部分。

雨天,应玉红的外孙女在用纸巾擦拭应玉红的肖像,展览结束后,外孙女将这张照片带回了家

2021年,《小巷诗集》在第四届丽水国际摄影节上再次展出,刘斌重回丽水,和小巷居民重逢。

两年前,王秀花把自己的诗献给了小巷的日常生活,这里虽然拥挤但生活便利,日子虽然平凡但有滋味,王秀花感慨道,“我的小巷最好了!没有地方比这好!”摄影节来到丽水,王秀花幸福加倍,因为“为了迎接摄影节,整个城市的公交车都是免费的”。在王秀花的生活里,公交车自始至终都是她重要而忠实的伙伴。

刘俊的生活则发生了不小的转变。

2019年,创作《小巷诗集》时,刘斌会在大街上找人聊天,那个时候,刘俊无业在家。和老婆离婚后,他带着两个小孩和自己的父母一起居住在老房子里,平日里不怎么管小孩,大部分时间都宅在房间里玩网络游戏,他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房间十分脏乱。当时的刘俊不确定未来的方向,他写道,“人生短也长,我们都迷茫”。

而今,刘俊找到了工作,现在是个文字工作者。先前他就喜欢诗,但一直觉得自己没本事写好,是《小巷诗集》让他发现,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是诗人。

两年间,小巷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但在这里人们的生活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小巷居民王美玉说:“板栗多了,那就慢慢剥,时光长,不急”。

去王美玉家拍摄这张照片时是上午,光线很好,她站在电饭煲旁,墙上有月历,月历旁边又有日历,日历上面是一个一个钟。这张照片里处处是时间的痕迹,但王美玉不急。

刘斌把这首诗放在《小巷诗集》的最开头,希望这部由小巷居民们共同创作的作品,也能够在最贴近生活的地方,凝结住时间里永恒的诗意。

因为那些真正的诗歌,就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陈雅芳 摄影|刘斌 编辑|白石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出品人|杨瑞春 主编|赵涵漠 责编|李佳 运营|张箫 马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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