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美:汉代军事防御中的加密思想和行为初探——以烽燧信息传递为中心

作者:黄永美
来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微信公众号
原文刊载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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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大湾城P12烽燧(图源:“人大考古”微信公众号)
军事防御为国之大事,为实现军事防御的机密性,军事情报多加密传递,自古便是。汉代的长城防御系统中,军事情报的传递以烽火信号为代码进行信息加密传递。近几十年随着汉简的大量发现和长城调查的不断深入,学界关于烽燧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多,但主要集中在烽燧设置、烽火传递方式和烽燧戍卒等问题上,较少关注烽燧信息传递方式这一行为本身所蕴含的加密方法和思想。烽燧传递的信息作为军事情报,既要及时传递,又要机密地传递,这便要依靠烽燧戍卒通过举蓬、举苣火和燔积薪等配套组合进行加密。然而烽火传递加密行为能否实现又与烽燧设置本身息息相关,故本文从烽燧设置入手,对汉代烽火传递蕴含的加密思想和行为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汉代烽燧形制建制
烽燧,从字体本义解释,“烽”指烟火,“燧”指亭台,因此“烽燧”合文既是指烟火信号,又指施放信号的台子,所以烽燧又称烽台、烽火台,职能主要是侦察眺望、燃火举烟示警。烽燧设置因地制宜,为戍卒观察瞭望和信息传递提供便利。汉代烽燧分布情况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在长城墙体内侧附近的烽燧,依靠墙体保护进行观察瞭望,从而传递信息;一种是完全没有长城墙体的烽燧,即每隔一定距离修筑一个烽燧,以此连成烽燧线,从而观察瞭望、传递信息。从目前长城调查数据来看,无论是分布在长城墙体内侧的烽燧,还是设置在烽燧线上的烽燧,没有固定统一标准,多因地制宜建设,或沿山而筑,或位于山巅,或设在河流两岸矮山冈上。汉代烽燧分布的范围十分广泛,如河西段西部烽燧线上无墙体,完全依靠烽燧。除了河西段烽燧线,其他地段的汉长城墙体内侧也都建有烽燧,甚至山险地段也建有烽燧。然而由于时间关系,在自然和人为破坏双重影响下,分布广泛的汉代烽燧目前保存情况却不乐观,有的烽燧依然可见顶部建筑;有的烽燧顶部较平;有的烽燧顶部中间有凹面;有的烽燧多已坍塌;有的烽燧破坏严重,只剩下土丘或馒头状。如“甘肃省民勤县昌宁乡陶湾村的四方墩,底基边长27米,残高12米,还可看见夯筑层,厚达15厘米”。综合而言,汉代烽燧多上小下大,呈现为覆斗形、正四棱台体、长方形、圆锥形、方形、长城形、圆丘等形状。
汉代烽燧“一般而言,由墩台、望楼、套间小屋、厕所畜圈等组成……平顶,上建小屋即望楼,望楼周围筑女墙,高1.5米左右,女墙顶无雉堞或望孔等设施,借助墩台侧面砌筑阶梯上下墩台,或凭借软梯、脚窝”。调查发现瓜州县境内T40c烽燧烽顶残存小屋一间。1977年,酒泉玉门花海发现汉代烽燧遗址,上层为一小屋,现残存东墙一角,土墼垒砌,墙厚0.9米,墼长、宽、厚为0.37×0.17×0.12米。望楼内一般存放烟火设备,“甲渠塞第四燧遗址西南角有一灶膛,上方发现烟囱,可能是发布信号升烟的装置”。而且烽燧中多为夯土版筑,夯层7—10厘米。有的烽燧夯筑土质纯净,极少夹杂物,如承德市隆化镇发现的烽燧。有的烽燧是夯土夹草构筑而成,且夹草性烽燧中的土与草中间没有黏性东西,如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长城形,为三层土墼中夹一层芦苇叠砌,无黏结材料,由于多次涂草泥,墙表草皮有的多达12层。粉刷草泥的目的是防潮,因为潮湿的墙体容易风化,影响稳固性,需要定期粉刷。有学者考证这种做法就是汉简中的“马矢涂”,即利用马牛的粪便增加黏性,掺和泥土、草灰搅拌后涂墙。汉简中有大量关于“亭不马矢涂”“马牛矢涂”“马牛矢”的记录,如“马牛矢涂”“马牛矢”“牛马矢”。而且牛马矢的数量也要记录在案,是定期“拘校”的对象。
为保证烽火信号能够被观察到,所以烽燧一般会建在高处。从笔者参与的陕北早期长城调查情况来看,在弯路或河流拐角处设置烽燧,一定要保证弯路或拐角处在烽燧戍卒可视范围内。然所谓高处也并非要建在高山巅峰,以承德汉烽燧为例,“一、少建于高山巅峰,多建于临近河流的黄土丘陵上,沿河流走向设置;二、河流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分布密集;三、重要交通路口、关口,往往设置两个并立烽燧,一般相距30—50米;四、烽燧之间多有古代道路遗迹”。所以,烽燧设置高度只要足够观察敌情即可。同时,烽燧设置还要照顾烽燧戍卒的日常生活,特别是用水问题,所以沿河流走向设置烽燧,既解决了用水问题,又便于侦察,也可防止敌人沿河而下进行攻击。
除了烽燧位置会影响烽火信号的观察,烽燧间距也会对此有影响。汉代烽燧间距,有“汉制三、五里设一隧”和“汉代烽燧台之遗留至今者,其相距亦皆近乎此,约二三英里”两种不同观点。目前关于汉代烽燧间距的调查数据有:甘肃瓜州县境内烽燧间相距2公里许。甘肃永昌烽燧一般五里一小墩、十里一大墩。内蒙古境内烽燧间距“武川县段在0.5—1公里”“乌兰察布盟兴和县段5—10公里”。阴山以北长城烽燧间距多在2.5公里左右。包头市九原区段汉代沿用赵长城加筑烽燧“间距约1公里”;固阳段汉长城烽燧“间距500—1000米”。阿拉善右旗境内两烽台相距1.5—5公里。外城中南长城沿线“每隔5—10公里便建有一座烽燧”。赤峰市至辽西长城,烽燧间距1.5公里左右,远的烽燧间距约2公里。辽东境内烽燧间距1.5公里左右,朝阳建平县烽燧一般间隔1.5公里。由此可见,汉代烽燧的间距通常在0.5—2公里,为保证相邻烽燧戍卒能够观察到烟、火、蓬等烽火信号,距离不能太远。然“五里一小墩、十里一大墩”的间距也是存在的,可能该烽燧所在地形比较开阔,或在高山之巅。
汉代烽燧墩台旁或附近还设置有坞,坞为较多戍卒提供了住所,能更好地保证烽燧安全。如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东侧紧连着坞,“坞墙与烽燧的东壁和南壁相连,夯筑,北墙长6.02米,东墙长11.10米,南墙长8.70米,残高0.84米;坞门西开,宽0.76米,有双重门……坞内有过道和套房三间……坞南墙外东侧有厕所……坞南有牲畜圈”。坞即小障,在障或燧的附近通常有坞的存在;一般都呈方形,四周环以较厚的墙垣,仅设一坞门出入,双重结构;坞内有数量不等的房屋,可供吏卒居住;还装有各种防御设施,如转射、射墩、深目、望火头、尖木桩、非常屋、回门等;西汉建筑的坞大多为平房,面积不大,坞墙高度为3米左右。同时,坞墙外还建厕所、牲畜圈、垃圾场等。“居延都尉的井东燧、殄北塞的渠井燧、肩水都尉肩水塞的当井隧和望泉隧的名称都与井、泉有关,其燧中、附近必有井、泉水源,且居延汉简中也有‘置井用人百四十七’、‘隧井水五十步,阔二丈五尺,可治田’等记录。”
综上,汉代烽燧分布广泛,或建在高山,或建在河岸,因地制宜。汉代烽燧或用黄土夯筑,或用石头垒砌,或夯土夹草筑成,形式多样,但要保证坚固且不受潮。烽燧间距通常为0.5—2公里,以使前后烽燧均能接收到烽火信号为标准。汉代烽燧此般建筑、选址、间距设置,既遵循因地制宜原则,又精心布局,是为了能够及时发现和传达军事情报,因为烽燧设置的首要作用便是侦察获得信息并准确无误地传递信息。
二、烽燧信息传递蕴含的加密思想
汉代烽燧形制建制是军事情报传递的基础和保障,然烽燧只是一个载体、居所和工具,真正侦察和传递信息的是烽燧戍卒。因此烽燧必须附建有带院落的房屋,提供居住、畜圈家畜、储备烽火用具等,烽燧戍卒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谨候望和通烽火。为确保烽燧信息及时传递,戍卒必须昼夜皆举,即戍卒的侦察和传递军情工作24小时不间断,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索隐韦昭注:“烽,束草置之长木之端,如挈皋,见敌则烧举之。燧者,积薪,有难则焚之。烽主昼,燧主夜。”
由于昼夜能见度不同,故烽燧戍卒所举之物必须因昼夜而有所区别,如“烽与表用于日间,苣火用于夜间,积薪则日夜兼用”,“昼举蓬表,以示警号,燔燃积薪,以望火烟;夜举苣火,燔积薪,以见火光”。《汉书·西域传下》载王莽时期,戊己校尉部下发动叛乱,“即将数千骑至校尉府,胁诸亭令燔积薪,分告诸壁曰:‘匈奴十万骑来入,吏士皆持兵,后者斩!’得三(百四)〔四百〕人,去校尉府数里止,晨火燃。校尉开门击鼓收吏士,良等随入”。汉简也有烽火记录“七月乙丑日出二干时,表一通至莫,夜食时苣火一通,从东方来”;“十月丁亥莫夜未半苣火一通从东方来”。
烽燧戍卒不只是简单地传递敌情,还根据敌人数量和入侵程度、方位等不同情况,运用不同信号来传递信息。如1974年居延甲渠候官房屋遗址16号中发现有记录不同人数入侵所举烽火规定的汉简:听见有入侵,但不确定情况时,晚上举一苣火,白天举部烽。望见虏一人以上入塞,燔一积薪,举二烽,夜二苣火。见十人以上在塞外,举二烽,燔一积薪,夜举二苣火。五百人以上,白天举二烽,晚上如何举汉简未有记录。若五百人以上攻亭障,举三烽,燔一积薪,夜三苣火。不满二千人以上,举三烽,燔一积薪,夜三苣火。因此,蓬火信号以三蓬、三苣火、三积薪为极限,无论白天黑夜都要及时将消息传至都尉府。烽火均以“通”定蓬火应灭时间,如“一苣火一通”,“使并山队坞上表再通,夜人定时,苣火三通”和“一益火一通”,“一通似应即灭,二通、三通乃二应灭与三应灭”。
疏勒河流域出土汉简691号也有载烽火品约“望见虏一人以上入塞烦(燔)一责(积)薪,举二蓬;夜二苣火。见十人以上在塞外烦(燔)举如一人□□。望见虏五百人以上若功(攻)亭障烦(燔)一责(积)薪,举三蓬;夜三苣火。不满二千人以上烦(燔)举如五百人同品。虏守亭障烦(燔)举,昼举亭上蓬,夜举离合火,次亭遂和烦(燔)举如品”。
汉简有敌人入侵方位不同,烽燧戍卒所举蓬火不同的记录,如“匈奴人昼入殄北塞举二蓬□烦蓬一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坞上离合苣火毋绝至明甲渠三十井塞上和如品”,“匈奴人昼甲渠河北塞举二蓬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二苣火毋绝至明殄北三十井塞和如品”,“匈奴人昼入甲渠河南道上塞举二蓬坞上大表一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二苣火毋绝至明殄北三十井塞上和如品”,“匈奴人昼入三十井候虏隧以东举一蓬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一苣火毋绝至明甲渠殄北塞上和如品”,“匈奴人昼入三十井候远隧以东举一蓬燔一积薪堠上烟一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一苣火毋绝至明甲渠殄北塞上和如品”,“匈奴人渡三十井县索关门外道上隧天田失亡举一蓬坞上大表一燔二积薪不失亡毋燔薪它如约”。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如匈奴入塞时因天气情况不易举蓬火,烽燧戍卒则应立即骑马传告,如 “匈奴人入塞天大风及降雨不具蓬火者亟传檄告人走马驰以急疾为□”。此外,烽燧戍卒除了传递有无敌人袭击等军情,每日还传递平安烽火,如陈直认为“恐汉时每夜必有报平安之烽”,陈梦家认为“‘晨时鼓一通’及日食、日中各‘表一通’,似乎是报时或报平安者”。
从以上记录看,汉代烽燧戍卒在烽火传递时,通常以燔积薪、举蓬和举苣火的配套使用来表达入侵敌人人数、程度和方位,如燔一积薪、举二蓬、夜二苣火为一套组合,燔一积薪、举三蓬、夜三苣火则为另一套组合,即一套组合包含燔积薪、举蓬和举苣火三项,且使用积薪、蓬和苣火的数量以三为极限。如此一来,烽火信号的配套组合中使用数量有燔积薪“0、1、2、3”四种情况,此处燔积薪“0”种情况指的是不得燔积薪的情况。同样举蓬、举苣火也有“0、1、2、3”四种情况,因为夜间苣火不能不举,即不能出现“0”的情况,但汉简中有离合苣火记录,这种情况显然是不同于举一苣火、举二苣火的情况,又有每日平安火与有军情时也不同,故本文将举离合苣火或平安火看作是举苣火为“0”情况。因此如果简单按照数学排列组合方式计算,一套组合包含燔积薪、举蓬和举苣火三项,每项有四种情况,则配套组合总共有4×4×4种,即64种。
当然,这只是粗略算法,因为实际上烽的升举,“除了堠上、坞上、地烽的不同位置,还有特殊的举法。其中‘累举烽’是将烽连续地升降不止;‘直上烽’约指烽升举的速度和高度异于一般烽。前者,堠上、坞上旁烽皆可累举;后者仅指堠上烽。还有一种‘居延烽’,是专门代表居延都尉方面敌警的烽”。还有积薪“也有大、小二种,约属日、夜的不同规格”,还有“坞上大表”的使用,所以实际所举组合数量更为复杂。初师宾曾根据简牍记录归纳烽火信号数量至少包括“三十六种昼夜的信号组合,彼此无一类同。其运载信息的容量极大。而各种组合既严密又巧妙,彼此不会重合而导致混乱,详细、准确地表达出各种(或可能出现的)重要的军事势态”。虽然运用数列组合粗略计算64种组合远大于36种简牍记录组合,但由于军事情报的机密性和发掘材料的有限性,今天看到的简牍记录可能只是其中一部分。但无论是36种还是64种烽火信号,都能看出汉朝对烽火信号传递的高度重视和编制烽火“品约”的良苦用心。
更为关键的是如此错综复杂的烽火信号,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蕴含了现代密码学气息,因为“密码学就是将一种公开信息转化为秘密信息技术或者方法”,汉代烽燧戍卒将直接看到的敌人人数、方向等军事情报转化为秘密的烽火信号,犹如今天将情报转化为“0”“1”代码一样。烽燧戍卒这种将军事情报隐藏在烽火信号中的传递方式,某种程度上已经使用了密码技术。蓬、苣火和积薪相当于现在密码技术中的“0”“1”代码,烽燧发送烽火信号就是利用蓬、苣火和积薪等代码组合对军事情报进行加密,即烽燧戍卒将实际看到的人人都能理解的敌人情况转化为只有少数人明白的烽火信号。而且只有了解其中奥秘的人才能使用,亦如现代人使用密钥进行解密。汉朝从中央到郡、部都尉,事先统一配发编制好的“品约”就相当于现代密码技术中的密钥,所谓密钥就像打开秘密房间的钥匙,而拥有密钥的只有那些学习并掌握了“品约”的人如烽燧吏卒。这也正是汉代加密思想的体现,所谓加密思想就是为保证事情的机密性,将原本人人都好理解的事情蕴含在特定的、只要特定人能看懂的符号中,从而保证该事情不被特定人之外的人知道。其实这种加密思想并非汉王朝首创,早在商周时期便有这种加密思想的体现,如兵书《六韬·龙韬》中《阴符》和《阴书》专门记载了姜子牙关于征战期间,周王与主将通信的保密方法。《阴符》记载使用阴符的保密方法,分为八等:“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有大胜克敌之符,长一尺;破军擒将之符,长九寸;降城得邑之符,长八寸;却敌报远之符,长七寸;誓众坚守之符,长六寸;请粮益兵之符,长五寸;败军亡将之符,长四寸;失利亡士之符,长三寸。诸奉使行符,稽留,若符事闻,泄者告者皆诛之。八符者,主将秘闻,所以阴通言语,不泄中外相知之术。敌虽圣智,莫之能识。”如此复杂,更能起到保密效果,也才能更好地实现“敌虽圣智,莫之能识”。同样这些阴符和旗帜一样,涵盖了加了密的信息。《阴书》还记载“诸有阴事大虑,当用书,不用符。主以书遗将,将以书问主。书皆一合而再离,三发而一知。再离者,分书为三部。三发而一知者,言三人,人操一分,相参而不相知情也。此谓阴书。敌虽圣智,莫之能识”。书信一分为三的方法,也是一种信息加密行为。以上保密方法正印证了《六韬·龙韬》中《军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还有战国时期孙膑使计射杀庞涓之事,孙膑与将士约定树上白布处见火光时集体射杀,火光便是暗号,如加了密的信息,只有孙膑一方知道,而庞涓一方却不知。又有古代作战使用旗帜摆阵,或使用旗帜来指挥左中右三军如何进军,旗帜传达的信息就如密文,是使用方保密所在。秦朝时,不仅军事信息需要保密和利用专门人员传递,同时一般政府文书传递也要注意保密,如密封加盖官印和使用封泥。以上方法也是将信息蕴含在某物中,而非直接传递信息本身,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加密思想的体现。
汉代以后这种加密思想和行为仍有体现,如宋代兵书《武经总要》“烽燧”载“凡烽号隐密,不令人解者。惟烽帅烽副自执,烽子亦不得委”,由此可见烽燧传递的保密性要求极高,对内部烽燧传递者亦有保密。《武经总要》也有记载如何用旗、如何布阵,也是将信息蕴含在旗帜中的加密行为。《武经总要》“字验”载“旧法军中咨事若以文牒往来须防泄漏以腹心报覆,不惟劳烦亦防人情有时离叛。今约军中之事略有四十余条以一字为暗号,请亏、请箭、请刀……右凡偏裨将校受命攻围,临发时以旧诗四十字,不得今字重,每字依次配一条,与大将各牧一本,如有报覆事据字于寻常书状或文牒中之加印记所请得所报知,即书本字或亦加印记不必即空印之使众人不能晓也”。南宋时,又出现了“隐形墨水”,《三朝北盟汇编》记载,开封被敌军围困,宋钦宗“以矾书为诏”发出指令,就是采用“以矾书帛,入水方见”隐写技术。
不仅中国古代有这种加密思想和行为,古代欧洲也有信息加密行为,如公元前480年,薛西斯一世准备发动波斯军队进攻希腊时,被住在波斯的希腊人利用在板上刻字后蜡封的密文技术,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希腊,避免了希腊被灭的灾难。另一种,隐写方式是在公元前440年的古希腊战争中,用一种“光头刺字”的隐写术来传递情报:先找一个自己家的奴隶,把他的脑袋剃成光头,然后将情报写在他的头上,待头发长出之后,让奴隶前往收信方,奴隶见到收信方之后,收信方剃掉头发就可以看到情报。
古今中外之所以对军事情报进行加密传递是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这也是为何在历代文献中鲜见烽火“品约”具体事宜,只笼统记载边郡之士举烽燔传递消息,现如今通过汉简记录才有所了解。烽火信号运用错综复杂的配套来进行加密,且不说规划如此复杂组合如何费尽心机,便是戍卒要记住这些组合,并且在执行时快速做出反应,更是不易之事,足见汉政府对烽火制度的高度重视。
三、汉代烽燧信息加密传递对汉代边防的积极作用
汉代烽燧设置和建制为烽燧戍卒谨候望、传烽火提供了坚实基础。在汉朝的高度重视下,烽燧戍卒遵照烽火“品约”,利用燔积薪、举蓬和举苣火的配套组合对军事情报进行加密传递,保障了军事情报的机密性和时效性,为边防警戒和应战提供了时间,提高了长城防御效率,增强了边防力度。
首先,汉代烽燧信息加密传递,相比利用驿站传递军事情报的文书,大大提高了速度,保障军事情报及时上达。初师宾曾根据汉简记录推算“汉代烽火每时行百里,昼夜约达千八百汉里”。这一速度显然比邮书传递、马车要快很多。又如居延鸣沙里到太守府“这段路途,按邮书每时行十里计,需六昼夜……牛车需行廿余日。烽火最快,只需十时六分半。若再继续传至京师长安,约需廿五时,全程二昼夜(卅六时)可达”,可见汉代烽燧信息传递速度之快。而且相比较唐代,汉代烽行迅速,“汉代烽号、信息较唐代复杂。烽燧排列较唐代密集,如汉燧间距三、四汉里,唐代据《烽式》相距二十余里。烽行较唐代迅速”。
军情的快速传达为边防戒备和应战提供了充足时间,居延汉简载“十二月辛未,甲渠毋伤候长文、候史倌人敢言之,日蚤食时,临木隧卒路人望见河西有虏骑廿亭北地谷中,即举蓬、燔一积薪,虏即西北去,毋所失亡,敢言之/十二月辛未,将兵护民田官、居延都尉僓、城仓长禹兼”,正是首先发现敌情的甲渠塞使用烽火信号及时传递了军情,居延都尉才有时间向各塞发布警戒命令,且命令第一项就是“烽火”问题,居延地区这才有充足时间上下戒备,因此“虏”知汉已戒备,故而西北去,居延地区才没有伤亡。
其次,汉代烽燧信息加密传递,不但及时、准确,还保障了军事情报的机密性。汉政府要求烽燧吏卒不得休息正是为保证烽火传递迅速、准确,如《汉书·贾谊传》载:“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烽火信号机密地传递是非常严谨的事情,无论何时,戍卒都要高度重视,熟记“品约”,并准确、及时地传递信息。
汉代烽燧戍卒将看到的军情通过烽火信号来代替,而烽火“品约”只有少数人知道。“烽品是烽燧系统必备的机密文件。或许因为保密,严格控制了发放数量和范围,故出土数量甚少。掌握烽品条文可能主要是官吏的事,一般燧卒则靠官吏教习,或背诵记忆”。同时为督促烽燧吏卒熟记烽火“品约”,汉政府把是否记住烽火“品约”当作考核烽燧吏卒的重要内容,并通过惩罚官吏来督促一线戍卒对烽火“品约”的掌握,因为“燧卒们大都文化程度低,诵记‘约’文尚可,熟记‘品’的条文就比较困难了。居延汉简屡见戍卒‘不知烽火品’‘品不知半’的内容,但多属案考吏绩的簿册,未见因此而惩罚戍卒的。相反,官吏如果无知和违章,则处罚极严。例(44)候长某燔举烽火‘不如品约’,被遣送县狱;又新简‘万岁候长居延沙清里上造郭期,不知椟(读)烽火品,弩不檠用……斥免,如爰书’,被免官”。又有“新出土的一份爰书所陈述之事,就是由于传错了信号,加之盲目行动,造成了人马皆失的残局。事后主吏候长也因此失误而坐罪”。
正是因为烽火信号加密传递,边防吏卒才有进行警备和应战的时间,“虏”才会少寇边,史载汉昭帝时期“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所以在呼韩邪单于上书请求汉元帝罢边塞吏卒时,汉元帝才会犹豫而令有司议,足见长城防御之功效。而郎中侯应的谏言则进一步肯定了长城防御效果以及烽燧的重要性:“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十年之外,百岁之内,卒有它变,障塞破坏,亭隧灭绝,当更发屯缮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复。”
再则,汉代烽燧信息加密传递,稳定了边郡人心,保障了边郡人畜安全,为边防提供了稳定后方。汉代边郡人员复杂,除边防吏卒,还有大量吏卒家属、徙民实边的充实者、罪犯、来降者等。如《汉书·百官公卿表》载:“武帝元狩三年昆邪王降,复增属国,置都尉、丞、候千人。”《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载:“乃分处降者于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如此复杂的人口组成,很难保证所有人都能在此安居乐业。又因环境恶劣,边人生活艰难还要承受沉重徭役和劳作,其中“愁苦者”很可能加入逃亡人群。如汉元帝初元元年(48),“秋八月,上郡属国降胡万余人亡入匈奴”,甚至有学者指出“汉代,因为各种原因而外逃的人始终不断”。
面对边郡如此情况,烽燧信息加密传递显得尤为重要。因为烽火每日都有,即便没有军情,也有每日平安火,因此边郡之人对烽火早已习以为常,就不会因烽火而恐慌。又因为烽火“品约”是机密文件,发放范围和数量都有限,所以知晓烽火“品约”的人并不多,即使有敌情时的烽火与每日平安火不同,然已习惯烽火的边郡之人不会轻易察觉烽火不同,就不会因此而惊慌。同时烽火加密传递还要求保护界内人畜安全,如简文:“●县田官吏:令、长、丞、尉见烽火起,亟令吏民□□□□诚北隧部界中,民田畜牧者□□……为令”;“葆部界中,民田官畜牧者见赤幡,各便走近所亭障坞辟□马驰以急疾为故”;“烽火品,田官民坞辟举烽和,毋燔薪坞辟田官举烽,燔三积薪,各如其部烽火品”。简文第一条、第二条都有要求长城防御亭、障、坞等保护界内来避难的吏民和畜牧者,而且田作吏民、畜牧者看到赤幡时也应迅速前往就近塞隧躲避。第三条简文是要求县乡、田官按烽火“品约”进行回应,可知烽火“品约”只是部分人掌握。同时,由于烽火信号配套组合种类繁多,即便边郡有心之人有所观察,也不能轻易解密。又因为汉王朝实行郡国并行制,诸侯国始终是大隐患,“七国之乱”便是警示,烽火信号加密传递,保障了军事情报的机密性,不仅稳定了汉王朝边郡人心,更巩固了汉王朝内部政局。这些都为边防吏卒及时快速地警戒和应战提供了稳定的后方。
综上,作为重要军事防御设施的汉长城烽燧不仅要因地制宜,还要间距适宜、配备齐全,这才能为烽燧戍卒侦察获得信息并准确无误地传递信息提供基础。烽燧戍卒主要采用燔积薪、举蓬和举苣火配套组合进行信息加密,这种加密思想和行为在我国由来已久,而且影响深远。正是这种烽燧信息加密传递,及时、准确、机密地传达军事情报,增强了防御力度,减少了伤亡,同时避免边人因烽火整日惶恐不安,稳定了边郡人心,还让那些想趁机逃亡或作乱之人不能参透烽火信号的奥秘,无机可趁,为边防建设提供了坚实保障。
作者黄永美,系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原文。
编辑:湘 宇
校审:水 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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