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国:挂席浮沧海 长风万里通——中国古代文化对朝鲜半岛的影响

作者:孙卫国
来源:《历史评论》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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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半岛与中国接壤,历史发展深受中华文明影响。以比较的视野考察东传朝鲜半岛的文化,有助于反观中国古代文化特色,更好地把握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
在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古代东亚地区形成了以中华文明为核心的文化传统。诚如朱云影所言:“所谓中国文化,涵盖的范围,并不限于中国境内,实指以中国为中心,日、韩、越各国受其光芒辐射而形成的一大文化圈。”在这个文化圈内,西嶋定生认为汉字、儒教、佛教和律令制度,构成了文化的四大支柱。朝鲜半岛与中国接壤,历史发展深受中华文明影响。政治上,从史书记载的箕子朝鲜、卫满朝鲜到新罗、高丽和朝鲜王朝,与中国王朝均有密切联系。思想文化上,朝鲜半岛长期使用汉字,尊奉儒学,信仰佛教。社会风俗上,春节、端午、中秋等中国传统节日也通行于朝鲜半岛。
箕子传说 历史渊源
古史及传说记载的檀君朝鲜、箕子朝鲜和卫满朝鲜,共同构成古代朝鲜的“根基历史”。箕子朝鲜一直是朝鲜半岛古代王朝尊奉的对象,因为在古代东亚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秩序中,箕子朝鲜为朝鲜政权与中国的政治文化认同提供了极佳媒介。
在中国历史上,箕子确有其人。箕子系商纣王叔父,纣王无道将其囚禁,武王灭商后,被释放的箕子东走朝鲜半岛,建立箕子朝鲜。《书序》载:“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史记》《汉书》等也有一些记载。在朝鲜半岛现存较早的史书中也略有提及。金富轼《三国史记》记载“箕子受封于周室”,僧一然《三国遗事》记载“周虎王(即周武王)即位己卯,封箕子于朝鲜”,均认同箕子朝鲜的存在。随着朝鲜半岛王朝与中国王朝关系越来越亲近,其对箕子朝鲜也愈加推崇。
统一新罗时代,新罗王朝与中国王朝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宗藩关系,奠定了其后朝鲜半岛历代政权与中国王朝的交往模式。与此同时,箕子朝鲜也逐步融入朝鲜半岛各王朝的历史建构中。高丽时期,对箕子的推崇在政治上有相当重要的象征意义。据《高丽史·礼志》载高丽肃宗有感于“我国教化礼义,自箕子始而不载祀典,乞求其坟茔,立祠以祭”,“令平壤府求封箕子坟茔,立祠以祭,又建箕子祠于平壤”。忠肃王七年,“以箕子礼乐教化自平壤而行,令平壤府修祠致祭”。箕子逐渐被确立为朝鲜的文化象征和文明始祖。1392年,李成桂废高丽幼主自立,建立新王朝,以“权知国事”的名义派使臣韩尚质请国号于明朝。明太祖曰“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遂赐国号“朝鲜”。朝鲜君臣将明太祖赐国号比作周武王封箕子,开国重臣权近曰:“今天子锡号之恩,殿下复旧之德,实与武王之封箕子,箕子之治朝鲜同一揆也。”此后朝鲜王朝历代君臣都十分尊崇箕子。朝鲜世宗言“吾东方文物礼乐侔拟中国,迨今二千余祀,惟箕子之教是赖”,英祖亦以为“东方能免左衽之俗者,赖箕子之教”,充分肯定箕子的教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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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描绘朝鲜王城汉城昌德宫和昌庆宫的《东阙图》中的大报坛。“大报”取自《礼记·郊特牲》:“大报天而主日也”。高丽大学博物馆/供图
朝鲜王朝在政治上对中国王朝采取臣服的姿态,文化上以比附与仰慕的心态依附中国,而箕子朝鲜为这种文化心态提供了有力支撑。在古代中国的“天下体系”中,中国是中心,朝鲜是中心的边缘。王明珂认为,“在族群边缘,人们强烈地坚持一种认同,强烈地遗忘一种认同”。朝鲜半岛的始祖传说中,箕子是唯一来自中国的圣人,在以明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中,朝鲜王朝作为“边缘”,对箕子的推崇既是提高自身地位的重要途径,也是朝鲜王朝加强与中华世界联系的重要媒介。
在宗藩关系下,朝鲜王朝对箕子朝鲜的尊崇,增添了文化认同的光环。在费正清构筑的古代东亚秩序同心圆理论中,朝鲜、越南、琉球属于与中国政治文化最近的“汉字圈”。而自统一新罗开始产生的“小中华”思想,更是以中华思想为依托,在高丽王朝和朝鲜王朝持续发展。明清鼎革后,朝鲜王朝以中华正统自居,在明朝灭亡60年后的1704年,朝鲜国王肃宗在昌德宫后苑建大报坛,长期崇祀明太祖、明神宗与崇祯皇帝,成为古代东亚世界中一道独特的风景。朝鲜半岛历代王朝对中国的政治依赖和文化认同,正是中华文明对朝鲜半岛影响的体现。
汉字儒学 思想纽带
汉字为中国文化东传朝鲜奠定了语言文字与文献基础。汉四郡时期,汉字已传入朝鲜半岛;新罗时期,朝鲜半岛形成了独特的汉字习读法。汪德迈认为:“朝鲜语与日语相近,属乌拉尔—阿尔泰语系。以汉字记录这一语言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日本人所解决的同样的问题。公元7世纪末,一位佛教徒之子、儒学专家新罗大学者薛聪发明了一种类似‘假名’的方法,朝鲜语称之为‘吏读’,意为政府官吏(按朝鲜语)阅读之(方法)。”“吏读”即用汉字标示朝鲜语读音,尽管读音不同,字义多无异,对于中国文化的东传意义重大。
汉字对于中华文明发展和传播所发挥的作用历来受到关注。费正清等认为:“东亚文明的大部分依赖中国文明,对汉字的喜爱和敬仰是东亚不同国家之间联系的最有力的纽带。”东亚各国发明创造本国文字,与汉字传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鲜谚文的创制就是典型。朝鲜王朝世宗时期,郑麟趾、申叔舟等创制了朝鲜谚文的28个字母。1446年,世宗国王颁布《训民正音》,教导朝鲜百姓读准汉字发音,此注音体系对朝鲜语进行了细致分析,制定出各种元音、辅音。创立谚文后,朝鲜官方文书、史书、文集、书信等仍使用汉字书写。汉字在朝鲜半岛一直作为官方文字,直至1910年朝鲜被日本吞并才废止。
在朝鲜半岛,使用汉文与尊奉儒学相辅相成。儒学传入朝鲜半岛后逐渐成为朝鲜王朝尊奉的政治学说。在古代东亚,儒学是地区共通的知识来源,影响了东亚文明的方方面面。一般认为,卫满朝鲜时期儒学开始传入朝鲜半岛。汉四郡时期,汉朝的制度与儒学思想等大量输入朝鲜半岛。朝鲜三国时代,儒家思想逐渐为朝鲜半岛各政权所接受。《旧唐书·百济传》记载:“其书有五经子史。”统一新罗、高丽王朝时期儒学继续发展。高丽太祖注重经学教育,“幸西京,创置学校……聚六部生徒教授”。高丽光宗模仿唐朝实施科举取士,设立制述(进士)、明经两科,前者考诗词赋策,后者考五经。高丽成宗仿照唐朝设立国子监。朝鲜王朝以儒立国,太祖李成桂立国之初就创立大学,建立科举考试制度,为朝中选拔官员。地方上设立乡校,习读“四书五经”,培养儒学人才。朝鲜儒学因之大盛,涌现出一批颇具学术成就的性理学家,如郑梦周、李滉、李珥、李睟光、宋时烈、李瀷等。朝鲜儒学尊崇程、朱,更加注重程朱理学中较为抽象的性理学思想。在实践层面,朝鲜理学思想与政治斗争、社会现实密切相关,持续500多年的朝鲜王朝被视为世界上存续最长的儒教王朝。
汉传佛教 文化桥梁
古代东亚世界又被称为“佛教文化圈”。佛教何时传入中国有不同说法,一般认为西汉哀帝时期经大月氏传入中原。传入中国的佛教分为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南传佛教。其中,汉传佛教融入了深厚的汉文化因素,广泛流传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地。
《三国史记》载,佛教传入朝鲜半岛后,很快受到上层统治者的欢迎,并深入参与各政权的国家建构。日本仿效唐朝,进行大化革新,建立日本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国家,朝鲜半岛也在这一时期出现了统一的新罗王朝。二者的出现,被学术界视作古代东亚世界形成的标志。高丽王朝太祖王建深信佛教,以佛立国,在全国兴建佛塔,佛教徒势力很大,成为王朝的中坚力量。朝鲜王朝太祖李成桂尊儒排佛,佛教虽在政治上受到压制,但早已融入民众的生活之中。
从东晋到元朝末年,朝鲜半岛入华求法请益活动盛行,朝鲜半岛僧人来华求法有名姓者多达270余人。求学僧人学成之后大部分回国传教、开宗立派,少数终老于中国。他们追踪中国佛教发展的最新信息,及时调整求法请益的方向和重心,留心每个宗派,关注每个新的变化,将中国佛教的发展最新状况传入朝鲜半岛。在这些入华求法僧人中,金乔觉和义天在中朝文化交流史上具有深远影响。北宋开宝年间(968—975)雕刻印刷的佛典总集《开宝藏》,不仅在国内广为流传,还传入高丽、日本等国,成为海内外各种大藏经的祖本,影响极为深远。高丽在《开宝藏》基础上雕刻成的《高丽大藏经》,是佛教典籍的又一次大汇编。《高丽大藏经》现存第二次雕版,藏于海印寺,海印寺也是中国佛教文化东传朝鲜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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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印寺内藏有《高丽大藏经》板8万余块。图为韩国庆尚南道伽耶山海印寺 视觉中国/供图
诚如朱云影所言:“日韩越各国的佛教,受中国的影响极深:各国佛教所依据的经论章疏,无不来自中国,这些经论章疏,都是中国僧侣用中文翻译或撰述的,已加上中国僧侣的慧解和创意,所以各国的佛教思想,都和中国有不可分的关系;至于各国的佛教宗派,或是中国僧侣到各国所开创,或是各国僧侣到中国留学回国后所开创,所以各国的佛教宗派,都可说是中国佛教宗派的延长;再者,各国的僧侣,除了偶然有往西土求法的,差不多都以中国为佛教圣地,历代到中国求法留学的络绎不绝,所以中国可说是各国僧侣的养成所。”因而汉传佛教东传朝鲜半岛,是检视中国文化对朝鲜半岛影响的又一个重要层面。
综上所述,箕子崇拜既是中朝宗藩关系的产物,也是这种政治文化的体现;汉字的使用奠定共同的心理基石,是东亚文明的重要载体,为中朝文化交流奠定了语言文献基础;儒学科举取士,“四书五经”成为中朝儒士共同习读的经典,促进中朝思想文化的整合;汉传佛教提供了共同的宗教信仰资源,也是中国文化东传朝鲜的重要层面。这几大要素固然是考察中国文化东传至朝鲜半岛的重要方面,但也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以比较的视野考察东传朝鲜半岛的文化,有助于反观中国古代文化特色,更好地把握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