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客人不能真的但也不能不真的日本艺伎

我们都知道日本的艺伎。但我们还想知道日本的艺伎究竟是卖艺不卖身?还是卖艺也卖身?但这就有点难度了。解开这个难度的,并用日本人的语言加以说明的是一位叫九鬼周造的人。这位“东洋的贵公子”,发明了“粹”这个日本式的独特的概念。他在1930年42岁时出版的《“粹”的构造》一书,是在巴黎写成的。他在巴黎哲学名人堆里,用“粹”这个无法翻译的概念,玩转于东洋与西洋之间。因为西方人怎么也不会知道,粹是与江户时代欢场同时成长的一个概念。
九鬼的父亲九鬼隆一是驻美全权公使、贵族院议员。母亲波津子是京都花柳界出身的美貌艺伎。而母亲在回国的船上,又与陪同她回国、写有名著《茶之书》的冈仓天心擦出恋的火花。火花一燃就是九年。冈仓天心为此失去了美术学校的校长职务。母亲的不伦给九鬼带来思考:理想化的女性究竟为何物?
图片
九鬼带周造妻子缝子去欧洲留学是在1921年。33岁的时候,九鬼因遍历欧洲美女,缝子与他离婚。九鬼甚至写出了这样的诗句:“路易丝为了取悦我/身着日本刺绣的衣裳而出。”他的第二任妻子中西菊江是一位年轻的艺伎。同时九鬼还暗恋着好友岩下壮一的妹妹,据说也是一位艺伎,因此他对艺伎的感觉更为感性直观。通过考察艺伎的本质,思考艺伎的文脉,他发现用“粹”(いき)这个日语来表述艺伎是最为妥帖的。而粹的结构被解析为对异性的“媚态”、“意气”和“达观”。
这个“粹”字的巧妙在于:它否定了用色情一词来涵盖或轻视艺伎的倾向。但是它抓住情色世界里男女双方极尽能事的风流或装模作样,被强迫观看的外貌,更是在表面上是出卖色相的艺伎,简约为淋漓尽致的快意的人生态度。艺伎在男女交往中看似属于被“侵犯”的主体,如狎妓商人或男子与复数的艺伎打交道等。这时的艺伎要如何保持不被迷惑,不被“侵犯”,这就需要通晓色道,通晓人情奥秘等的对人性的极致认知。九鬼说这就是“粹”,一种和式的审美意趣。九鬼曾经向海德格尔阐述过何谓粹?这个时候他的语言也充满了粹:“所谓‘粹’就是像和风吹过来,明亮闪耀,为之吸引的静谧。”
九鬼周造从原理构成的角度,将粹限定为三个主要特征或者说内涵:
第一是对异性的“媚态”。
第二是来自武士道的“意气”。
第三是来自于佛教的“达观”。
图片
艺伎的媚态
何谓媚态?晚唐诗人崔钰写过“朱唇啜破绿云时,明目渐开转秋水”美人饮茶的诗句,这是否属于媚态?但九鬼的视角是全然不同的。在他看来,所谓媚态就是异性间的永远的无法合一而生出的姿态。如果男女异性间完全能合体的话,媚态也就消失了。随之生出倦怠、绝望、嫌恶之情。九鬼引用永井荷风《欢乐》中的一句话:没有比一直想得到的,最后得到了的女人的命运更为悲惨的。何以成为悲惨的呢?就是因为异性间的媚态消失了,共同幻想论中的男女之情也就不复存在,带来的是给对方的束缚,以致剥夺了双方的自由。而如果男女间走到哪里都是属于异性间的相互吸引与依存,而且总是保持着二元紧张关系的话,媚态就永远存在。而媚态永远存在的话,就构成了“永恒的女性”这个浪漫的故事由来。
这就与九鬼内心的女人像相吻合: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恋人,巴黎欢场的路易丝,她们的媚态与他永远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故而她们也是他心中永恒的女性。所以,媚态的本质就是要异性间的吸引永远持续,但同时又不能打破两者之间限定的极限,即保持“自他二元”的紧张关系。所以九鬼周造最后总结说:“媚态的要领是在可能的限度内使距离接近,却不达到距离差的极限,作为可能性的媚态实际上是作为动态可能性的媚态。”
图片
与客人在真与不真之间
将媚态用于艺伎,强调的不仅是风月之道,而且包括修炼自己内在的知性气质。对客人不能玩真,但也不能不真。不能纯情,但也不能无情。媚态之形成,可以是一个笑颦,一束回眸,甚至是一举手一投足,可体悟,却令人难以捉摸。也就是说,对艺伎来说如何将与客人的距离切近到极限,但又让客人意识到不可亵渎乱来的涩味。
对客人来说如何做到洒脱和通达人情,不重感官不恋物,在骨子里让人感到有一种绅士与商人结合的自由恬淡的张扬。从这个意义上说,媚态强调的是一种精神的清洁,不失自尊,不执著于寒碜的对方。达到一种类似禅宗“悟”的境地,它是江户人恋爱美学的再现,九鬼更把它放大成是“大和民族独特的解释学”。
无疑,艺伎的媚态使异性客人带有一种容易接近的假想。但这里的难度在于:媚态不是无原则的许诺客人,更不能做出卖身的举动。但同时又必须与客人保持长时间的吸引力并拉紧距离,尽可能地延长与客人的二元紧张关系。这就需要武士道式的“意气”,通俗点说就是自尊。具体的表现就是卖艺不卖身。但“水扬”和与“旦那”的关系不在卖身之列。
问题是终日与男人周旋的艺伎有自尊吗?其实这是个伪命题:没有自尊,艺伎就是娼妓。强调自尊,艺伎就是道德化身。在九鬼那里,自尊是用来保持自他二元的紧张关系不趋向合一,为媚态的二元可能性提供进一步的紧张和持久力,以保证“粹”的完成。这就需要艺伎对异性有时要表现出反抗意识。这里的自尊又表现为一种凛然,一种不屈,一种豪迈,一种侠义,一种顽强。最后,自尊的最高境界演化为艺伎道:金钱买不到倾城。鄙视金钱,连手都不碰,不知物价,不诉苦。这也是九鬼所主张的自尊坚持到最后,就是粹的性情。
当然艺伎不为钱,这是谎言。但说艺伎就是为了钱,这是妄言。日本著名历史学家网野善彦曾说过,艺伎是背负着万人之志的圣女。而圣女又是能用金钱来买卖的商品。这两件事是矛盾的背理的,应该反过来才是。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自尊有时会得罪客人,而得罪客人就会影响艺伎馆的收益。这是艺伎和经营者都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收起自尊,强吞苦酒与泪水,这几乎又是艺伎们的共同选择。她们整天处在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生活环境中。她们不能结婚,不能像常人一样得到爱情和家庭。照九鬼的说法,她们是“生活在苦海里的人”。这就需要一种“达观”的心态来消解这些痛苦。
所谓达观就是要放得下,不为情不为结果不为背叛所纠结。九鬼的母亲为情而发疯,这给他留下一个思考:作为角色的女性,没有达观的心态,何以可能?也知道达观这个概念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但是艺伎在这个行业中,没有达观的心态,一天也难以生存。艺伎之所以令人刮目相看,之所以在常人的心中留下形象,就在于将勉为其难的或者将强制性的达观,上升到了主体自律的境界。九鬼周造在欧洲冶游的诗中,有一首提到了粹:
我的心啊/在春夜的勒奈的身上/嗅到了与故乡粹相似的香气。
这是什么样的香气呢?
就是从艺伎身上散发出的媚态、意气、达观的三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