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风暴2》冠军谢欣专访:36岁,作为女儿、妈妈和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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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静地回升》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首演完24小时后,舞者谢欣于凌晨独自搭乘11小时国际航班,飞往德国法兰克福。这场一波三折的采访,终于在飞机起飞前2小时完成。
一段旅程刚刚落幕,另一段旅程已经开启。她将用45天的时间,为德国黑森州国立剧院编创新作《Timeless》(《无尽·无境》)。欧洲疫情严峻,国际形势动荡,她还是推掉了国内某颇具话题性的综艺节目邀约,毅然奔赴德国。
上一回去德国黑森州国立剧院编舞,是2019年第一次合作的《Special Moments》。那次远行,对谢欣来说同样是一次艰难的选择,出发时,她刚生完女儿42天。
从认识谢欣开始,她总是在奔跑。这个拥有标志性短发、厚唇和8块腹肌的女性舞者,怀孕8个月还在台上,生完孩子后迅速恢复产前身材,两年后拿下《舞蹈风暴2》总冠军。
被称为“欣哥”“大魔王”的她,很少在人们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在《静地回升》里,她向观众打开了内心“隐秘的角落”。这部由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委约的《静地回升》,在谢欣看来是“是这几年中最磨炼自己的创作”。它讲述的,是在谢欣作品中反反复复出现过的主题——时间中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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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回升》剧照
首演前两小时,我在侧幕,看着谢欣和谢欣舞蹈团的舞者们在昏暗的舞台上围坐。她额上是细细的汗珠,不紧不慢地讨论着下午排演时那些还不够完美的细节。
不一会儿,谢欣的妈妈也来了,她一头银色长发,画着淡妆,静立在阴影里。而谢欣三岁的女儿,穿着蓝色的蓬蓬裙,在舞台上旋转、嬉笑,将散落的白色“雪花”一捧一捧洒向天空。
3岁的女儿,36岁的谢欣,62岁的妈妈。处于舞台的不同角落的她们连成一个三角形,在时间的舞台里上场和下场,构成一个生命的循环。
晚上7点15分,观众陆续入场,他们发现,谢欣已经在舞台上了。她趴在一张桌子上,好像睡着了,手边是她小时候的日记本。在长时间的排练中,日记本早已散架,又被修补完好。某一页写着一句话:加油啊,谢欣,你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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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开场前,谢欣已在台上
观众跟随谢欣的视角进入她的记忆,感受时间的割裂、卡带、倒退、停止。舞台的黑暗中,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椅子、桌子、床和电风扇,缓缓升起,营造出一个超现实的空间。
《静地回升》里最打动我的一幕,是两个笔直走向对方的人。他们越是靠近,越因为强力的冲撞而远离。再靠近,再远离,循环往复,互相伤害。每撞一次,观众都能清晰地听到撞击声和剧烈喘息,直到两个舞者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演后谈环节,在观众的提问下,谢欣轻描淡写地提起,《静地回升》最初的源头,是来自原生家庭的伤痛记忆。“在生命的过往里,总有一个欠你一句对不起的人。在36岁的年纪,我发现有一些我曾经觉得已经自洽的部分,总是会在脆弱的时候出现。原来身体里那些灼伤我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想通过这部作品去疗愈我自己。”
散场的时候,一位观众站起来,对着舞台大喊一声:
“谢欣,你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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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没能解开的心结,用一部作品去释然
上观新闻:为什么说《静地回升》是这几年最磨炼你的创作?
谢欣:因为我以往的作品,都是从抽象的意象表达与动作连接逻辑出发的,但这个作品,是从情感的记忆出发的。我要在舞台上营造虚实交替的奇妙画面,其实挺难的。这个作品排了一年半,有过大段大段的删减,也经历了很多自我怀疑和矛盾的时刻。它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是一层完成后,在上面覆盖第二层、第三层,渐渐才有了层次,有了远近,有了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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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回升》剧照
上观新闻:这次的作品比你以往的作品有了更强的戏剧性,这是你创作的转折吗?
谢欣:不是为了刻意追求戏剧性,是因为有话要说,这句话就得说出来。我觉得每个阶段的创作都有自己内心的需求,都要完成一个阶段的成长,思考我究竟要用身体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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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8个月还在舞台上的谢欣
上观新闻:你说这部作品源于一些没有解开的心结,介意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心结吗?
谢欣:和我父母的经历有关。11岁那年,我父母离异了,我不介意谈论,因为这不是个例,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我小时候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一直告诉爸爸妈妈,希望他们不要去为我考虑。但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也会有很多脆弱和难以释怀的记忆。
你有试过吗?整整一个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有一次父母以为我睡着了,在那里谈论非常严重的事情,其实我都听到了。甚至有一天突然被从学校拽走,然后就转学了,再也没有见过当时的同学。
我觉得我的灼伤好像是一个滚烫的球,你不能把这个球给别人,因为你不想要让他们难过和受伤,所以被灼伤的感受会一直留存在记忆里。那些没能解开的心结,我想用这部作品去释然。我庆幸自己有能力用作品记录人生,诚实地见自我、见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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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回升》剧照
上观新闻:这些经历如何影响了你的个性和人生轨迹?
谢欣:可能我们的原生家庭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我们。我在最脆弱的时候曾经问我妈妈,为什么我的内心会有这么多敏感,或者说“物哀”,我总是会看到事物隐藏的那一面,并在内心激起涟漪。
我并不想把这个作品归结到狭隘的个人回忆,我希望它可以唤起观众的一点共鸣。希望他们可以在这部作品中,看到自己在生命中感受到,但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在这些升腾的物件和交错的空间中,看到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种宣泄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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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回升》剧照
既然在跑道上了,就要保持节奏奔跑下去
上观新闻:你的很多作品都跟时间有关。这次的作品《Timeless》,会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谢欣:有的时候,一个创作者终其一生的作品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去展开自己每个阶段的生命体验。我也一样,也许不是在雕刻时间,是在呈现不同阶段的生命体验,呈现我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什么,我想记录下触动我的感觉。
《Timeless》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作品。演出的上半场是以色列著名编舞家莎伦·艾亚尔(Sharon Eyal)的作品,非常凝重、暗黑、有力量。下半场是我的作品,作曲王宇波为我写了一段34分钟的音乐,整个作品就像一汪无形的不断流动的水。这次很惊喜的是,我们要用到三个可以升降的舞台。在国内的舞台上,我还暂时没有机会去实现这样的想法。
演出会有12位舞者,还有交响乐的现场演奏。我希望能回归舞蹈本身,回归身体本身。整个舞台的气息都将是流动的,虚实之间的把握就好像水墨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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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欣和妈妈、女儿
上观新闻:在这样的时间点去德国,应该会遇到很多阻力,为什么还是要去?
谢欣:这是一个已经延迟了两年的项目,他们在三个合作过的女性编舞家中选中了我,而且在竭尽所能地帮助我实现我的想法。疫情期间航班很少,为了能成行,剧院甚至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了一张9万元的高价回程机票。
所以我一定要去。虽然家人和朋友都怕我危险,但没有一个人劝我别去,因为他们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我要做的是将谢欣舞蹈团后续的工作都安排妥当,接下来的两个月,就是我自己的一次“出神”。
既然已经在跑道上了,就要保持节奏奔跑下去。直到有一天,听到我内心节奏的变化,生活也许会给我更多有趣的选择和转折。
上观新闻:看到消息,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艺术总监奥蕾莉·杜邦(AurélieDupont)邀请你为他们创作一个作品。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久负盛名,为何会邀请一位现代舞编舞家创作?
谢欣: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委约的这个作品将在2023-2024演出季上演,他们让我自来选角,挑选自己想要的舞者。奥蕾莉·杜邦担任艺术总监后,舞团已经跳了非常多优秀的现代舞编舞家的作品。我觉得这反映了一个国际大芭蕾团的方向和态度——他们希望自己是多元的,希望自己的舞者打开视野、打破界限,不断探索自己的身体,这也会有助于他们重新认识古典芭蕾。
不必羡慕20岁的身体,30+有不一样的美
上观新闻:你今年36岁了,仍在舞台上跳舞。时间给你带来了什么变化?
谢欣:其实我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了,这是生命的常态。前不久有一天,我感觉到腰很疼,走进排练厅,我们的排练总监正在给大家上课。我坐下来说,我特别羡慕大家20多岁的身体。我20岁的时候,好像觉得自己的身体是无限的,不知道我可以触及哪儿,可以释放出怎样的能量。
可是30多岁的身体,经历过伤病、生育,身体机能肯定不似从前,但会懂得用一种更聪明、更成熟、更有分寸的方式去跳舞。所以我们不必去强迫自己做到和以前一样,而是感受并善用身体此刻拥有的不一样的生命厚度。
我觉得舞蹈的分寸不是你要用多大的力,不是你的技术要有多好,而是你能用当下最真实的身体,把心里这一刻想说的东西表现出来。哪怕只是抬了一下眼睛,只是迈了一个步子,哪怕只是虚弱,只是安静,都是迷人的。因为这样的身体是有层次的,有生命的温度和历练。
上观新闻:在排练厅里,我听到好多人都叫你“欣哥”,你喜欢这个称呼吗?
谢欣:已经习惯了。
上观新闻:我想大家叫你“欣哥”,是因为你的身体很有力量感,也很有韧性。你的个性呢,是不是也有一些男性气质?
谢欣:有。可能是一种担当和照顾。我现在真的是非常习惯,在没有逼迫的情况下去承担更多的责任。我想,在责任心这一点上,女性和男性都可以做到。
上观新闻:这两年有很多时尚品牌会找到你和你的舞团,我也看到有人说,谢欣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女性的美。你觉得自己美吗?你希望传递一种什么样的美?
谢欣:这个问题,我其实更想知道大家是怎么看的。如果非要我回答,我觉得自己向往的美,是简单、干净、专注的美。
我的执念就是剧场。即使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去创排,演出却只在一天发生,这件事对我来说仍是值得的,因为背后这一年半的自我成长是无价的。我觉得回归简单,就是不去计较成本和结果,坚持去付出并相信你正在做的事。假以时日,它会带你去一个别人去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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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欣抵达德国
上观新闻:在德国这段时间,想女儿怎么办?
谢欣:虽然我知道我会想她,但我还是会出门远行。我相信在我离家的时候,我的家人会给她足够的陪伴和安全感,让我可以继续奔跑。
上观新闻:你希望她未来能成为一位什么样的女性?
谢欣:由她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