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习惯了城市生活的现代人而言,水井早已成为一个远去的时代符号。然而在滇东南的小城建水,即便自来水通达城乡的家家户户,古井仍是许多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老一辈内心难以割舍的情结。
新井,也称四眼井,井下四眼同为一潭井水。(丁子凌/图)
朱家井水漫井外
要说临安城(建水故称)历史上最有名的富商巨贾和权势豪门,非朱家莫属。朱氏家族清末发迹,农工商宦并举,两代人历时三十余年打造的豪宅里,214间屋舍围着42个天井,宗祠、戏台、园林、水景应有尽有,布局精巧玲珑,装饰华丽繁复,不愧为“滇南大观园”。
大户人家哪怕是一口看似普通的水井也颇有讲究。蹲下细看,井壁上开有小孔,据说井里的水位曾高出地面20厘米,井水沿小孔汩汩地流淌出来。当年朱家在生意场上财源滚滚,一度印证了民间“水即是财”的风水之说。然而这口水井虽不曾枯竭,朱家的运势却并未持续太久。时至军阀混战的硝烟乱世,朱朝瑛兄弟先是顺应历史潮流参与辛亥临安起义,后又逆潮而动,因支持袁世凯兵败而使整个家族迅速衰落。
朱家花园里井壁开有小孔的“风水井”(丁子凌/图)
我一大早赶到朱家花园,清幽的庭院里只有景区工作人员忙着打扫浇花。看过古井,读过朱家的百年沧桑,我打起精神走进园内特设的建水古井展厅,这是寻井前要做的重要功课。
明代洪武年间至清代初叶,大批军屯士兵和汉族移民迁入建水,也带来凿井技术,十余座水井相继诞生。清代中期以后,随着人口增长以及滇越、个碧石铁路的开通,建水商贸日渐繁荣。丰富的地下水源,使水井普遍出现在城区人口稠密处。地势较低的街巷,水源尤其丰沛,寻常人家在院里随便挖个坑,便能涌出清洌的甘泉,一年到头取之不竭。
“龙井红井诸葛井,醴泉(东井)渊泉(小节井)溥博泉(大板井)”,这副对联以城内“三井”对城外“三泉”,囊括了建水六大名井。除红井在上世纪中期被填埋以外,其他几眼都保存完好。
我将展厅介绍的图文信息一一拍摄下来,结合在网上找到的一份建水古井手绘地图,仔细规划了一日寻井之旅,以朱家花园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尽量不走回头路,看看能在这座“古井博物馆”里寻到多少宝。
大兴寺井,一侧有石栏望柱,井后有龙王庙。(丁子凌/图)
此龙井非彼龙井
从朱家花园北门出来,第一站便轻松找到了被手机地图收录的诸葛井。以诸葛命名,据说是因井旁原建有一座供奉诸葛亮的庙宇,这类掘于寺庙旁边,并以寺庙命名的古井在建水还有很多。
一具打水用的铁架立在诸葛井上,锈迹斑斑,看起来已经退休多年。古城内另有一座绞车井,据说也曾因水位太低,需借助绞车才能打上水来,后来地震导致水位上涨,绞车便不见踪影了。
第二站寻找龙井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
在手机地图上搜索龙井,弹出的只有龙井市场,顺着指示走到附近,一大块地都被围墙圈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已经消失在城市建设中了吧?
赶忙找人打听,停车场管理员指着一旁的超市说:“这不就是嘛!”只见招牌上四个大字:龙井菜市。
“我要找那个老的龙井啊。”我追问道。他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摆摆手,“没了。”
我不甘心,又回到围墙旁边,问一个年轻些的店铺老板:“这围墙里面老的龙井已经没了吗?”
“是啊,拆了在那边建了新的。”说着他又指回我刚过来的方向。
古井还能换个地方重建?我更想探个究竟了。“那新的井怎么走,还有人打水吗?”
“等等,你要找的是打水的井?”
“不然呢,那你说的又是什么井?”
“我说的是菜市场啊!”小伙子大笑起来。
在马市街意外发现的王龙井(丁子凌/图)
在后来的寻井之旅中,我又遇到不少以井命名的巷子、餐馆、店铺,但唯有这口龙井,以其命名的市场让人们几乎忘了水井本身的存在。相传这座建于明代的古井为浙江移民所建,水质、水味让他们想起家乡杭州凤凰岭上的龙井水,这份难解的乡愁便永远留在了井的名字里。
事实证明,对古井消失的担忧是我多虑了。建水政府已经加大对古井的保护力度,我找到的大部分古井边都贴有“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示牌”,据说修路建房如果碰到古井,住建部门也要征求文物管理所的意见才能开工。
最终我在一条隐蔽的小巷里见到了龙井本尊,四面被白墙包围,一扇小门连通隔壁砖红色的老旧小区。一位妇人正在井边洗衣刷鞋,她一桶接一桶地打水,倒进几米之外的公用石缸,整个井台都被水淋得湿漉漉的。缸里的还没洗完,她的老公又端来一盆脏衣服,见我这个外人在场,害羞地蹲下默默刷起鞋垫。
龙井,古井旁常置石缸专供洗衣洗菜。(丁子凌/图)
有圆有方有月牙
在井的形制上,龙井作为四眼井有两个特别之处:一是井圈两大两小,高低参差;二是四个井圈下的水井互不相通,这在建水非常少见。
通常无论有几个井圈,井下其实同为一潭井水,多设几个井圈,既防止杂物和孩童落水,又方便多人同时打水,互不干扰。分辨井底是否相通的方法很简单,低头看水面映出几个井口的倒影便知。
四眼相通的代表是古城南门附近的新井,在手机地图上直接以“四眼井”之名标注,掘井之初还曾叫作“延龄井”,因为附近老人大多长寿。新井的井台很宽敞,一侧建有龙王庙,祈求井水长年清澈不涸,一侧设有石凳供人休息。
三眼井我一共找到三座。最热闹的是翰林街北侧巷子里的廉井,井旁一株古树,四周几家餐馆,树下支起小桌招待食客,悠闲得像个小广场。餐馆用的盆、桶、簸箕随意地丢在井台上,又让廉井看起来像个公共后厨,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充满生活气息的廉井(丁子凌/图)
双眼井也称双胞井,向井里望去,活像两只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三眼和双眼的井眼之间,有的彼此保持着客气的距离,有的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有的干脆连体而生,东福井(又名东林寺井)和竹叶井的三眼井圈就是由一块巨大的青石雕琢而成的。而口径较大的单眼井则需要至少两块青石拼接起来,接口处凿出楔形石榫,熔生铁灌入扣住。
东福井,三眼井圈由一块巨大的青石雕琢而成。(丁子凌/图)
上午看遍各式圆井,多少有些审美疲劳,下午决定升级难度,去解锁一口方井。除了展厅介绍的“位于城东南纸房巷”之外毫无线索,而纸房巷在手机地图上又不存在。一番打听之后,将搜索范围缩小到东门外的鸡市街,七拐八绕,在一条巷口的地砖上看到“纸房巷”三个大字,深入其中,终于在两堵砖墙的包围里见到方方正正的玉洁井(又名灵应寺井)。旧志称此井水“味甘色洁,用以造纸,光泽可爱”,想必是纸房因井而起,而后才有纸房巷之名。
纸房巷里的方井玉洁井(丁子凌/图)
寻井之旅最大的惊喜来自南门外的月儿井。它并没有登上展厅的名井介绍,却凭网友游记中的一张照片让我念念不忘。与建水其他水井的古朴单调不同,月儿井的井圈上有精美的月牙形雕刻,井身还贴了一圈扎眼的天蓝色瓷砖。然而,当我见到它时,发现井口又盖了一层更加扎眼的紫色金属板,看起来炫酷十足。
金属板被牢牢锁住,一番方言听力考验之后,才搞明白是因为附近建房子的太多了,大家决定平时把井口封住以防止水源污染,家家都有钥匙。热情的婆婆把钥匙借给我,我打开锁,掀起重重的井盖,像掀盖头一样小心翼翼,而月儿井也还我以“半遮面”,月牙形井沿上雕刻的龙身大部分都被金属板“封印”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上了锁的月儿井,精美雕刻被盖住大半。(丁子凌/图)
只为一口西门水
如果说月儿井上锁体现了小社区的公约,那大板井则几乎上升到建水人的精神信仰。
大板井外贴着致居民的一封信,告知严禁在井边洗浣、往井里投物放生、用水泵抽水。抽水的现象我只在大兴寺井碰到,都是周围豆腐坊取水用。洗菜、洗衣服在其他井边很常见,但在大板井明令禁止,因为这口直径2.7米的大圆井实在太特殊了。
大板井即溥博泉,名出《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作为建水古井之冠,水洁味甘,供全城之饮,自古便有“先圈大板井,后建临安城”之说。虽偏居古城西门外,大板井却是建水古井文化和豆腐文化当之无愧的圆心,也是大多数游客的必访之处。
打水人和游人络绎不绝的大板井。(丁子凌/图)
旧时的建水,卖西门水是一门行当。伴着“西门水——西门水——”的悠扬吆喝声,送水的人倚在木桶上,赶着马车环绕临安城,行过之处留下道道水迹。西门水的一大销路便是茶铺,茶铺卖的不是茶水,而是新鲜的西门白开水。盛水要用建水碗窑村烧制的水缸或土瓮,烧水要用红铜制作的铜壶,水不沸腾不能揭开壶盖,经验老到的茶客微微一抿,就知道对不对味儿。
如今茶铺早已被饮水机、烧水壶、矿泉水挤出历史舞台,但送西门水的人还在走街串巷,他们和送桶装矿泉水一样,不再需要沿街叫卖。我就在古城街角碰到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身穿防水鞋裤,三轮板车上整齐码着二十多个25升容量的塑料水桶。他说一桶水卖3块钱,一天要送几十桶,顾客以米线店等商铺为主。
送井水的行当,除了建水估计很难再见到。(丁子凌/图)
大板井是我寻井之旅的倒数第二站,傍晚时分,刚刚下班的人们骑着电动车,驮着各式容器从四面八方赶来,中间夹杂着零星几拨像我一样凑热闹的游人。奔走一天,我坐在高处的美人靠,一边歇脚一边观察当地人打水。
打水不仅需要体力,也得有点技术才行,尤其是公用的塑料桶不容易沉下去。只见大家先用桶底轻轻荡几下,撇去水面的杂质,接着“扑通”一声,水桶猛地左右大幅度摆一个来回,打满提起,一气呵成。
讲究的人家会自带纱布、漏斗过滤,直接用桶挑水则在桶口用皮筋封一层塑料防尘。关于井水的卫生安全,大板井里常年有监测水质的“守井鱼”,社区也会定期组织清洗消毒。有些老建水人固执地相信,自来水不是用来喝的,煮饭、煲汤、泡茶,一切进到肚子里的水,都得用西门水才行。但也不是所有古井的水质都有保证,曾让流放云南的明代文人杨慎赞不绝口的醴泉(东井),就因井水无法饮用而被弃置多年。
太史巷的双胞井难得拥有醒目的标识。(丁子凌/图)
好水出好豆腐,建水豆腐名扬天下,大板井功不可没。井旁的曾记豆腐坊始创于光绪年间,如今已传至第六代,被《舌尖上的中国》宣传以后,慕名前来参观的人流不断,五块钱的豆浆和豆花自助多年未曾涨价。
“西门豆腐”的制作技艺被列为省级“非遗”,在12道工序中,包豆腐堪称一绝。因点卤后的豆腐极易发酵,如果不能在五六个小时之内用纱布包完,就会发硬发酸,因此包豆腐的女工都练就出一双“无影手”,松散的嫩豆腐在指尖飞快地捏出一寸见方的豆腐块,一人一天能包出上千块。包好的豆腐压上特制木板,待水分流尽后,去掉纱布装入簸箕,均匀撒一点盐,再盖上一张簸箕发酵捂臭,隔日翻动一次,待成白色即可烧食。
曾记豆腐坊的包豆腐现场已成游客参观一景。(丁子凌/图)
仪式感满满的烤豆腐,是建水最鲜活的街景。路边随处可见三五人围着烤豆腐的低矮方桌,中间的铁条烤架上铺满豆腐和其他食材,摊主独坐一边,不疾不徐地翻动豆腐掌握火候,与食客谈笑风生间,又不忘把黄豆或玉米粒投入小碟来为各家计数。一块豆腐五毛钱,配上辣椒蘸料,不知不觉十几块已经下肚。
小节井,水味、水质与大板井相似,水温更低。(丁子凌/图)
从大板井向西寻到建水第一凉水井渊泉(小节井),我的寻井之旅圆满收场。
手机告诉我这一天走了两万多步,当晚趁着还能分清各色古井赶紧整理照片,数了数,一共拍下23座古井,约占建水现存古井总数的五分之一。对比出发前的计划,除指林寺井(传说掘于宋元时期,是建水最早出现的古井)因景区开发未能得见,其余都如愿找到,还在路边停车位中间和民居院内意外收获几座无名小井。
寻井的乐趣,不仅在于打卡的成就感。以寻井之名,我穿过古城内外一条条鲜有外人问津的老街巷,与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擦身而过。累了就钻进一家小店,吃碗清香的草芽米线,喝碗冰爽的木瓜水,围在烤豆腐桌前打听当地人关于古井的童年记忆。
仪式感满满的烤豆腐,是建水最鲜活的街景。(丁子凌/图)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对建水古井的记忆就会模糊,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一次次问路之后,皱着眉头努力分辨浓重的口音,顺着老乡指的方向走到岔路口,迟疑之时再回头望,总会看见老人家佝偻的身影,远远地点头摆手,目送我拐对巷子才肯转身离去。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旅行常态大概如此。
丁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