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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Review
探照灯好书评委 | 周立民（学者、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
《威廉·布莱克评传》作者是研究布莱克的专家，有多本研究布莱克的专著，尤其是在本书之前出版的两卷本《布莱克与传统》，奠定了她研究布莱克的基础。她认为：“预言家，诗人，画家，雕版师——按照传统也是一位创作了诸多歌曲的作曲家——布莱克独特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每一个单独的成就，而在于他所是之全部，这要多于他所做的一切的总和。这属于少数伟大的富于想象力的头脑……”
她对于传主的热爱和赞赏溢于言表，以致本书的结论是：“无论将布莱克视作艺术家、诗人，或宗教革命者，他的高度都超过了英国产生的几乎最伟大的天才人物。”这或许正是我们感兴趣的焦点：这个天才是怎么产生的？我们可以在书中寻找到某些答案，作为“评传”，作者处处不放弃查找思想来源、评价思想价值，乃至纠正前人对布莱克的“误解”。
其实，我觉得倘若她能够抑制一点阅读效果可能更佳。比如，书中谈到布莱克从少年时代便是精美印刷品的收藏者，又如他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商人家庭，弟弟继承了家族产业，晚年时兄弟完全断绝关系，从家人的观点而言，布莱克完全是一个失败者……传记作者像这样提供更多有效的细节和史料，就是对传主最为深入的研究和评价。
当然，拿到这本书首先吸引我的是书中大量的、精美的布莱克作品的插图，完全等同于一册小型作品集，令人顿有买一送一的意外欣喜。
文 ／ 凯瑟琳·雷恩
《诗歌素描》是布莱克创作的首本诗集（收录了他少年时写的一些诗），它于一七八三年在某个马修夫人的资助下出版，她是一位牧师的妻子，曾经“占用”弗拉克斯曼，并且通过弗拉克斯曼的介绍，一度进而资助布莱克。马修夫人和她的丈夫支付了布莱克诗歌一半的印刷费用，剩下的显然是由弗拉克斯曼支付的。
根据吉尔克里斯特的记录，马修夫人经常为弗拉克斯曼阅读荷马的作品；但当他们意识到布莱克参与进来是为了教授知识而不是学习的时候，他在马修夫人的爱慕者圈子里便不再受到那么热情的欢迎了。布莱克并不乐意忍受这些资助人，十五年后在他受雇于诗人和乡绅威廉·海利（1745-1820）的三年期间又重复上演马修夫人式的喜剧（这次同样是和那个善意的中间人弗拉克斯曼一起）。布莱克在社交方面从来都不是一位容易相处之人。作为“一位精神上的贵族”，布莱克是骄傲而好辩的，还激烈反对流行的时尚，在他的艺术、哲学和宗教思想中同样能看到这些特征。在他的世界中，唯一站得住脚的角色是在晚年时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教授一群被称为“肖勒姆古人”（‘Shoreham Ancients’）的青年艺术家。
为快速成功而工作的艺术家们必须跟上时尚的潮流，要么具备社交魅力和机智，要么拥有私人财产。乐于向莫泽就“威尼斯和佛兰德斯的恶魔”的主题倾诉想法的布莱克，是“他自己王室里的牧师和国王”，而不是朝臣。在政治上他是一个激进分子，在宗教上他是一位斯威登堡的信徒，而且对挣钱没有任何兴趣，因此很明显，布莱克命中注定是世俗世界的失败者。布莱克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作为一名雕版师，他十分辛苦和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他的思想却在别处。
威廉·布莱克作品《仙女舞，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1786）
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或情况，布莱克后来的诗集没有找到出版商。他的《法国大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确实是一部难以理解的叙述和评论诗，它浮夸的风格使人想起托马斯·卡莱尔晚期的同名散文作品，实际上布莱克的朋友兼雇主——激进的书商约瑟夫·约翰逊（1738-1809）已经完成了这本书的排版工作，但考虑到这本书太过危险而没有出版。
布莱克早期作品中的政治和道德颠覆性，为他为何自己出版作品提供了一种解释的可能性；但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吗？他是希望创造出一种完全新型的图书吗？它们就像一些中世纪的诗篇一样美丽，通过设计和色彩的修饰来增强文字效果？书志学家、学者杰弗里·凯恩斯（1887-1982）指出，大约在一七八四年布莱克写作他的滑稽剧《月中小岛》时，布莱克就已经开始萌发创作这类图书的想法了。一个段落的手稿遗失了第一部分，因此开头很突兀：
“……这样装饰手稿。”
“是的，”她说道，“那样会很棒。”
“那么，”他说道，“我想要将所有文字都雕版出来而不是印刷出来，每页的另一面都有一张精美的印刷图——一共三卷，对开本——每本卖一百英镑。它们会印上两千册。”
这个主意绝不是要做一个穷孩子，而是要挣一大笔钱。
凯恩斯认为有可能是乔治·坎伯兰向布莱克提出了这个想法。坎伯兰在一七八四年初给他的兄弟理查德的信中写道：“随信附上一张我的新印刷方法的样品——这是一个夜晚的消遣，并且如果我需要的话可以印两千张——你在这里看到的这一页完成起来就和书写一样简单，而成本也是微不足道的。” 坎伯兰在信中进一步指出这只需一次印刷即可，而且铜板可以重复使用——唯一的困难是这类作品只能借助镜子来阅读，因为字母是反向的。“然而我们也有补救这一缺陷的办法。”他补充道。这个“我们”是否可能包括布莱克，或者布莱克可能是这个想法的真正创始人？坎伯兰总结道：“在不考虑时间的情况下，这一页的费用是一先令六便士，对作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铜板切碎之后还值原价的六分之一。在下一封信中我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也让你成为这类雕版师，完全掌握这门技术。”
威廉·布莱克
大约在一七八八年，布莱克第一次使用“图画装饰印刷”方法。三本命名为《没有自然宗教》（There is no Natural Religion）的小册子是他在这种艺术上的第一次尝试。相较于布莱克后期的作品，它们制作粗糙，开本很小（因为铜很贵），设计也很简单。《天真之歌》的扉页上显示的日期是一七八九年，这很可能是因为，布莱克很满意自己的新方法，于是他满怀希望地开始了下一部诗集扉页上的工作。
威廉·布莱克针笔与水彩作品《撒旦煽动造反的天使》（1808年）
同时代版画家约翰·托马斯·史密斯（1766-1833）的叙述告诉了我们幻觉给布莱克带来的帮助。当布莱克的弟弟罗伯特于一七八七年去世时，布莱克看到他的灵魂升起，“穿过实实在在的天花板，‘欢快地拍着手’”。他弟弟的灵魂后来继续出现在他面前。当布莱克“无法想出方法，在不受制于铅印机费用的情况下完成他的插图本诗歌的出版工作时，在他的一次幻想中，他的弟弟罗伯特站在他面前，坚决地给他指了一条他应该走的路，布莱克立马听从了他的建议，用一种不被酸腐蚀的液体在铜板上写下他的诗歌，并描绘出页边的装饰物的轮廓，然后用硝酸腐蚀掉铜板上位置较低的平整光亮的部分，这样轮廓保留下来形成一个模型”。
鲁思文·托德在画家若昂·米罗（1893-1983）的帮助下已经尝试过制作这一类反向的图像。它的制作过程是先用光漆在一张纸上写字，然后将纸翻过来放置在铜板上，再按压纸张：一个精美的制作过程。
布莱克徒手创作的水彩插图也得益于超自然的灵感。根据吉尔克里斯特所述，“布莱克在一块雕塑用的大理石上研磨他的水彩画颜料，用一种自己的方法将其与稀释过的普通木工胶混合——就像他之前的那些意大利人一样，布莱克发现这种木工胶是一种很好的粘合剂。神圣的木匠约瑟曾出现在他的幻想中，将那个秘密透露给他”。鲁思文·托德认为那种“木工胶”会很粗糙，因此一定还使用了一些更加精细的材料。“布莱克使用的颜色少而简单，”吉尔克里斯特继续写道，“靛蓝、钴蓝色、藤黄、朱红，大量的法兰克福黑，极少的深蓝色，完全没有铬黄色。他着色时用的是骆驼毛刷，而不是他厌恶的黑貂毛刷。”
布莱克从未印刷出他的两千册，也没有发财致富，至于其他方面，坎伯兰的信预言了这种方法的一些优势。他可以按自己的需要来印刷：不论布莱克在什么时候找到买主，他都能随时不断印刷《天真之歌》和后来的《天真与经验之歌》，以及他后期的其他作品，直到他去世。布莱克使用多种颜色的颜料：有蓝色、绿色、青绿色、金黄色或黑色。他偶尔也在同一块版中混合两种不同颜色的颜料。但水彩“插图”使每一个印刷品都有其独特之处。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每一个印刷品都有自己的色域，都是一个独特的创造物。《天真之歌》的早期印刷本通常有彩虹般的透明和精美，而后来的一些印刷本则非常阴郁，金色的颜料闪着光，就像那些无疑启发了布莱克灵感的中世纪诗集。
《天真之歌》总共包含三十一幅插图，但在这本书已知的二十三个印刷版本中插图的数量和顺序各不相同。《走失的小女孩》和《寻获的小女孩》这两篇后来又被转到《经验之歌》中。布莱克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包括《弥尔顿》（Milton）和《耶路撒冷》，从来都没有完全确定最终的顺序。
写作、雕刻、绘画、着色，甚至连混合颜料都是布莱克的工作，布莱克夫人则负责装订，她还学会了从图上去掉印痕。从一些保留下来的印刷品上可以推断它们是由布莱克夫人着色的，因为她上色时用的力道更大。
《天真之歌》原打算是为孩子们而创作的，但他投入到这本书的创作中之后，除了创作美，很快就忘记创作的意图了。然而，雕版于一七九三年的一本具有象征意义的图书《天堂之门》，被命名为《给孩子们》。在十八世纪末儿童读物十分常见，其中大多数都具有道德和宗教上的特点，像安娜·利蒂希娅·巴鲍德的《给孩子们的散文体颂歌》（Hymns in Prose for Children）和艾萨克·沃茨的《给孩子们的道德圣歌》（Divine and Moral Songs for Children）。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翻译了德国人扎尔茨曼的《供父母和孩子使用的道德要素》（Elements of Morality for the Use of Parents and Children），这本书取材自现实生活中的简单事件，配有大量插图，其中一些是由布莱克雕版的。毫无疑问，玛丽自己的作品《来自真实生活的原创故事》（Original Stories from Real Life；布莱克为该书绘制了十幅并刻了五幅插图）正是受到了扎尔茨曼作品的启发。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她给布莱克的朋友——激进的书商约翰逊当法语编辑）受到了卢梭的影响，卢梭认为童年作为自身的法则，与理性时代知性的教学习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定是在与玛丽交往期间，布莱克形成了为孩子们写书的想法，关于童年，则反映出他与卢梭有共同的信念，即在自由中展开每个人的想象力，是唯一正确的教育。
在尚未出版的插图诗《蒂里尔》中，布莱克就已经谴责过当时的童年观——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行为主义和洗脑学的先驱约翰·洛克（1632-1704）——认为童年是由“指示”“塑造的”一种被动状态。这首诗以严厉的愤怒描述了按照机械论的理性主义法则，从外界把一切都强加给孩子，无视生命本身神秘的形成法则去“塑造”一个孩子的后果。蒂里尔，这位盲眼的父权专制的暴君，他本身也是这种教育的产物，在死去时诅咒那些通过强迫他顺从而剥夺了他生活的人。对卢梭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布莱克的格言——由《天堂和地狱的婚姻》里的尼布甲尼撒被迫食草的插图展现出来——“为狮子和公牛制定的一个律法就是压迫”，可以总结卢梭和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同样也是布莱克自己对当时教育的看法。因为“婴儿期，”卢梭写道，“有自己独特的感知、思考和感觉方式。”不成熟的教导是“不考虑每个人特有的天赋。因为，除了人类这个物种共有的素质外，每个孩子出生时都具有自己独特的气质，这决定了他的天赋和性格，不论是滥用还是抑制这种气质都是不正确的，59教育的任务只是去塑造并将其完善。所有被归咎于恶毒性情的恶习都只是受到了不合礼貌的举止的影响……如果天性能得到正确的引导，世上没有一个恶棍不会产生伟大的美德”。
威廉·布莱克针作品《天堂和地狱的婚姻》版11
布莱克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许多年后说，他从来不认识一个身上毫无优点的恶棍。布莱克认识到，“每个人的天赋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他与卢梭和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共同观点。
布莱克也是一位柏拉图主义者，他在他第一部雕版的格言集《没有自然宗教》中抨击了洛克，正是因为洛克拒绝接受柏拉图的观点——存在与生俱来的理念。大约在一八〇八年，布莱克在雷诺兹的《论绘画》的页边空白处写道：“有关理想美的知识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天生的理念。出生时就具有的，这样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己。”晚年时，布莱克再次在他那本贝克莱的《西里斯》（Siris，1744）的页边空白处写道：“精神的身体，或者小孩般的天使，总是注视着天父的脸。”
当然，这超越了卢梭——确切说超越了柏拉图。布莱克的基督教的精髓是他对“内在的上帝”（God within）和“想象之耶稣”（Jesus the Imagination）的构想。对布莱克来说，童年是生命精神最纯净的本质，是它自己本身。教育不能赋予存在（Being）任何其他东西。“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不因任何附加的品质，而在其本质：
“我没有名字，
“我只有两天大。”
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我是幸福的，
“快乐是我的名字。”
在这几行看似天真的诗句中，布莱克描述了他所设想的生命的本质。快乐——高兴——是生命的本质，所有自然状态下的生命都寻求快乐。在他看来，宇宙的机械论观点——当下流行的以自然神论（“自然宗教”），以及培根、牛顿和洛克的哲学为幌子的启蒙思想——是生命的敌人；生命是不可估量的，它不能被捕获或包含在定量的“自然法则”内，后来亨利·柏格森（1859-1941）用更加严谨的哲学术语陈述了这个观点。
“愚蠢之时间是可以由时钟来计量的，但智慧之时间是没有时钟能计量的。”牛顿学说下的宇宙是用空间和时间令人敬畏的远景压倒了人的自我价值感，与之相反，布莱克肯定了无处不在的生命的神圣，不论是在微小的还是巨大的事物中：
在一粒沙子中看见一个世界，
在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堂，
在你的手心里掌握无限
在一小时中留住永恒。
布莱克所描绘的所有最具特色的以及最美丽的形象都是微小的事物：野生百里香和绣线菊——“没有人能知道这么小的花心里如何散发出如此甜美的芬芳”；“小翅膀的飞虫”，毛虫、蚂蚁、蚱蜢和蜘蛛；小鸟——云雀、夜莺或知更鸟；那些“撒旦在每一天中无法发现的片刻”，在其中诗人完成了他的作品；而最重要的是，“小中见大”（multum in parvule）的最高象征是圣子。生命既不伟大也不渺小，每个生命本质的尊严不是相对的，而是绝对的。童年——天真——对布莱克来说，不是一种缺乏经验的、无知的状态，而是一种纯粹的状态。
在《天真之歌》中，生命的能量和自发性贯穿于布莱克笔下的每一行诗中：跳跃、奔跑和飞翔的人物形象，他的“蜿蜒的藤蔓”的卷须，象征着万物中唯一的生命，在天真的世界里，这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也许，这些诗歌的形式很简单，但蕴含着巨大的智慧，且建立在哲学的坚实地基上。它们所体现的基本知识，比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及其法国同行们——伏尔泰、狄德罗和百科全书派——所阐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概念思想结构更经久不衰。这正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见识之奇迹，因为布莱克的阅读深入而广泛，他不仅阅读那些他攻击的人的作品，也阅读柏拉图、普罗提诺、贝克莱、《赫耳墨斯秘籍》（Hermetica）、帕拉塞尔苏斯和弗拉德，以及雅各布·波墨和斯威登堡的神秘神学。
（本文节选自凯瑟琳·雷恩 所著《威廉·布莱克评传》一书，由上海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文社科 | 翻译 | 传记
《威廉·布莱克评传》
【美】凯瑟琳·雷恩 著
张兴文 刘纹羽 译
上海贝贝特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月
以研究布莱克、叶芝等英国诗人而闻名的作家、文学评论家凯瑟琳·雷恩在她这本作家评传中以简练的文字辅以185幅精美插图展现了浪漫主义诗歌的奠基人威廉·布莱克的人生道路和文学、艺术世界，精选的版画从布莱克为其诗歌和预言书手工绘色的画作，到他基于文学和高度个人化主题的伟大的绘画系列。整部作品充分刻画了布莱克对精神自由的热爱，以及他在何种范围内表达了这种理想。整本书版画和诗歌交相辉映，作者的浪漫叙述与传主的艺术世界相得益彰。
值班编辑 |小仙女
值班主编 |张 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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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外小说
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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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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