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丛谈|碧乳分茶烹雪水

□周维强
元代茶叶的主要产地是在南方。当时有名气的茶,前朝沿袭下来的有建宁的北苑茶,湖州的顾渚茶,常州的阳羡茶,绍兴的日铸茶;元代才出名的则有武夷茶和范殿帅茶(参见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湖州的顾渚茶在唐代就是贡品,宋代时由于制茶专用的泉水枯竭而不再生产,忽必烈占领江南,说是泉水又涌出来了,顾渚茶复产,于是又成为了皇家贡品。北苑茶原来也是宋代的宫廷用茶,被称作“御茶”,王祯的《农书》里也有介绍。绍兴日铸岭所产的日铸茶,在宋代就有“奇绝”的好名声,也是供进贡的名茶。武夷茶在元代被作为贡茶,始于至元十六年(1279)。这一年,元朝官员高兴过武夷,制作名为“石乳”的茶叶献给朝廷,此后武夷茶就成为了贡茶。范殿帅茶,则是元代江浙庆元路所制并进贡朝廷的茶叶,庆元路,今宁波一带。元朝回回人忽思慧至顺元年(1330)所著《饮膳正要》,卷第二,称范殿帅茶“味色绝胜诸茶”。“范殿帅”是指曾任南宋殿前副都指挥使后来降元的范文虎,宋殿帅范文虎贡茶,故名“范殿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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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膳正要》书影。
前面举到的元朝官员高兴向元廷献武夷茶,其后他的儿子在福建做官时,在武夷山督造贡茶,建御茶园。元廷设立“建宁北苑武夷茶坊提举所,提领一员,受宣徽院札,掌岁贡芽茶,直隶宣徽”。这事《元史·百官志》有记载。还有前面说的范殿帅茶也被作为皇家贡品。这些都说明蒙元高层里也喝茶了。
元朝著名的书画家、诗人柯九思,浙江仙居人,元文宗天历年间曾在皇宫内奎章阁任鉴书博士(正五品),负责宫廷所藏的金石书画的鉴定,识见极高明。柯九思有《春值奎章阁二首》,其中写道:
旋拆黄封日铸茶,玉泉新汲味幽嘉。殿中今日无宣唤,闲卷珠帘看柳花。
柯九思在奎章阁,春日无事,闲来饮茶品茗,赏柳问花,真是意趣闲雅。这首诗里淡淡地飘逸着柯九思的这一份好心情,当然,日铸岭的好茶也给柯九思平添了一份诗思雅趣。
元朝宫中用茶,可能和宫廷里有汉人、南人任职有关系,比如上举的柯九思。但这些人的数量恐怕不会太多。元代史籍也有记载,上层的蒙古人、色目人也有像汉人、南人这么饮茶的。皇帝忽必烈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前面说过,顾渚茶在唐代就是贡品,宋代时由于制茶专用的金沙泉水枯竭而不再生产,忽必烈占领江南,说是泉水又涌出来了,顾渚茶复产,于是又成为了皇家贡品。忽必烈灭了南宋,听说那面的金沙又有泉涌,很高兴,就把金沙泉改名瑞应泉。忽必烈改金沙泉为瑞应泉,自然是因为他觉得这枯泉复活是说明他灭南宋收取江南是“顺应天意”,是祥瑞,好兆头,但也可能表示他对饮茶一事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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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智苑饰演奇皇后的剧照。
元代中期皇帝武宗海山,也是一个嗜茶的显例。忽思慧《饮膳正要》卷第三“井华水”这一条里记载,武宗有一回与皇太后出游,“因渴思茶”,于是臣下用当地的井水“煎茶以进”。武宗喝了之后,“称其味特异内府常进之茶,味色双绝……自后御用之水,日必取焉。所造汤茶,比诸水殊胜”。这个故事或许也可以表示武宗在宫里是常喝茶的,而且武宗应该喝的是“清茶”,即不添加任何佐料的茶,所以他能够喝出茶的本味,看得清茶色之美,更得讲究用水的质量。武宗海山是自忽必烈建元以后的第三朝皇帝,他自幼由党项人抚育,在做皇帝之前,长年镇守西北,“捍御边陲,勤劳十年”,在元代中后期历朝历帝里,他几乎没有得到汉文化教育,是汉化程度最低的一个皇帝。可是这样一个接受汉文化教育在元代诸帝里最少的一个皇帝,他的生活习惯里也接受了汉民族饮茶的习俗——而且还是喝的“清茶”。这一个例子也是饶有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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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剧《奇皇后》,河智苑饰奇皇后。
蒙元王朝的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欢贴睦尔身边还有专管茗饮的奉茶侍女——高丽女子奇氏。《元史》卷一百一十四列传第一的后妃传有记载:初由徽政院使“进为宫女,主供茗饮,以事顺帝”,然后这位高丽贡女“日见宠幸”而历尽曲折成了皇后。奉茶宫女晋级皇后,《元史》里的说辞是这位高丽贡女“性颖黠”,把顺帝迷得晕头转向,顺帝无论如何都要中流砥柱把她捧上第三任皇后的宝座。这恐怕也表明奉茶宫女这个职位有亲近顺帝的可能,这才能够使这位高丽贡女的“颖黠”有向皇帝施展的机会。大概也可以说明顺帝是喜欢喝喝茶的。韩国MBC电视台2013年10月28日首播的51集电视剧《奇皇后》,就讲了这位高丽贡女由身份低微的掌茶贡女晋级元朝皇后的故事,私立檀国大学戏剧电影系毕业的女星河智苑饰演这位奇皇后。据说收视率极高。
上举诸例,或许可以说明蒙元上层对像汉人南人那样喝茶的兴趣。
马祖常是元代色目人著名的文人。陈垣先生著《元西域人华化考》,在“基督教世家之中国诗人”和“西域之中国文家”两章中,都写到了马祖常。马祖常生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卒于元顺帝至元四年(1338),官至御史中丞、枢密副使。马祖常曾写有《和王左司竹枝词十首》,下引这一首描绘了元皇宫宴会后进茶的场景:
红蓝染裙似榴花,盘疏叮豆芍药芽;太官汤羊厌肥腻,玉瓯初进江南茶。
诗中所说的“太官”,是光禄寺掌管宫廷饮食的官员。皇宫饮宴,吃饱了肥腻的羊肉,就喝一瓯“江南茶”,清茶洗胃,以助消化。马祖常的这首“竹枝词”,给我们传达了他所生活年代里皇宫饮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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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书影。
在元代,一方面,如上所说的,汉民族的饮茶习惯对蒙古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影响;另一方面,蒙古人的饮茶也影响了汉民族,这样也给汉民族的饮茶增添了新的内容。比如,蒙元皇室宫廷饮茶,常以酥油入茶,汉人原先是没有这样喝茶的,但后来也接受了这样的饮茶方式。许有壬也是元代的文学家,自仁宗至顺帝,“历事七朝,垂五十年”。 许有壬《咏酒兰膏次恕斋韵》称,“世以酥入茶为兰膏”。元人李德载写的小令《中吕·阳春曲·赠茶肆》,最后一首就有“雪乳香浮塞上酥,我家奇品世间无”的句子,这也是可以说明元代街坊茶肆里售卖的茶,也有以酥油入茶的。元代杂剧作品《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月明和尚度柳翠》里也都写过酥油茶。元代流行的生活百科工具书《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其中己集里收录了民间“兰膏茶”“酥签茶”的制作方法,比如写“兰膏茶”的制作:“……研细一两为率。先将好酥一两半。溶化倾入茶末内。不住手搅。夏月渐渐添氷水搅、水不可多添。但一二匙尖足矣。频添无妨。务要搅匀。直至雪白为度。冬月渐渐添滚汤搅。春秋添温汤搅……”。再如写“酥签茶”的制作:“将好酥、于银石器内溶化。倾入江茶末搅匀。旋旋添汤搅。成稀膏子散在盏内。郄着汤侵供之。茶与酥看客多少用。但酥多于茶些为佳。此法至简且易……”这里也可以见出将酥油入茶的制作方法,记录简明实用。以上引用的这些材料,或许也可以让我们想见当时以酥油入茶的饮茶方式在一般汉人或南人日常生活里饮用的情形。
在元代,饮茶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所需,养生著作里,也记录了对茶的性能作用的认识。比如元仁宗延祐年间做过饮膳太医的忽思慧所撰著的《饮膳正要》,卷第二的“温桑茶”这一条里写道:“凡诸茶,味甘苦,微寒无毒,去痰热,止渴,利小便,消食下气,清神少睡。”养生家贾铭,海宁人,曾官万户,生活于元代,卒于明初,享年106岁。贾铭撰著的《饮食须知》,卷五的“酒类”这一条则说到酒后不宜多饮茶:“酒后饮茶多,伤肾聚痰,成水肿及挛痛,腰脚重坠,膀胱疝证,腹下冷痛,消渴痰饮。”
蒙元入主中原,虽说人分四等,但生活就像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总是要相通的。所谓“山不转水转”,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各民族之间的起居饮食也必定会自发地互相交流和影响,比如汉人和蒙古人之间的饮茶习俗的互为融合,即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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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须知》书影。
回到本文的标题,“碧乳分茶烹雪水”,这一句写茶事的诗,作者也被陈垣先生写入了《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迺贤。迺贤出生是在元武宗海山当政时期,卒年不详。这首诗是迺贤挽清溪徐道士,回忆当时的情景,诗中写道:“豫章湖上列仙居,曾借山人夜读书。碧乳分茶烹雪水,青精煮饭荐冰蔬。”碧乳戏分,雪水烹茶,真是雅士雅趣雅人深致啊。
在我写这篇随笔时,不禁想起疫情之前,春秋胜日,湖山品茗,郭庄、刘庄、龙井、龙坞、梅家坞、湖畔居……“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古人诗篇也是今人茶意。湖水清澈,青山妩媚,多少赏心乐事,如今真有恍如隔世之感。疫情已经第三个年头了,何时能有个了结啊。
2022年3月10日,杭州西溪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笔下云烟:沈尹默先生题签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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