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送行者

他们是人生尽头最后的送行者。
他们是殡仪馆火化工。
殡仪馆,是逝者在世间的最后一站。而殡仪馆火化工,护送着逝者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程。因为离逝者最近,他们在常人眼里显得冰冷而神秘,甚至被打上了“不吉利”的标记。
在常德市殡仪馆火化车间,现有6名火化工。仅2021年,他们就在火化车间护送了3062位逝者的最后一程。
花木扶疏中,又迎来今年的清明。在这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季节,我们来到位于柳叶湖旅游度假区的白鹤山,走进市殡仪馆火化车间,了解火化工人鲜为人知的隐秘与辛酸,看到了时代发展进程中民众对这一特殊职业的重新审视。
图片
火化工匡健在常德市殡仪馆火化车间工作 (吴紫欣拍摄)
01
旁人眼里的“不吉利”职业
今年是魏家利从部队转业进入市殡仪馆工作的第4个年头。前些日子,姨妈还数落他:不晓得选这么个单位干嘛,我在外面都不敢讲,不好听。
“不好听,不体面”是长辈们觉得脸上无光的主要原因。1988年出生的魏家利说,他与表哥都是2018年从部队转业的。表哥选择了长沙市的交通部门,他却“落”到了殡仪馆。从那以后,表哥就成了亲戚们夸耀的“焦点”,自己则是“拿不出手的反面教材”。
“社会在悄然发生变化,三十年前还不是这样子。”1992年从外单位调入殡仪馆工作的龚顺陆回忆,那时候,这个行业在城里招不到人,他们就到县里到乡里去招。这个行业的工作人员在“街上”很难找到对象,他们就到农村去找。
丁文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从“乡里”招进来的。
1992年,18岁的鼎城区农村男青年丁文在常德城里打零工。听朋友说殡仪馆招临时工,他就跑到位于武陵区新二村的殡仪馆去碰运气。他当时的想法,就是希望“有碗饭吃”。开灵车、抬遗体、收殓、整容、火化,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丁文在25岁之前全都做过。因为他有驾驶技术,有个亲戚经常请他开车,亲戚向朋友们介绍他时,总是说“他在民政局工作”。次数多了,这个刚刚实现了“跳农门”巨大跨越的年轻人,明白了自己职业“不可告人”的一面。从此之后,别人问他在哪里上班,他也说自己在民政局工作。
旁人的忌讳,也让龚顺陆心生警惕,他从不主动与人握手,春节很少出门拜年,尽量避免参加喜宴,就是同学聚会也是能躲就躲。他害怕自己的出现让人觉得“晦气”,同时自己也感到尴尬。
“在民政局工作”是该行业初入者共同的“掩体”,不管他是自愿加入还是被安排来此。戴建平是市殡仪馆两个正规院校毕业生之一。2008年,戴建平从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仪系毕业,之前曾在市殡仪馆实习的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里。2018年从部队转业的匡健,经常被初次见面的人说“长得像演员黄轩”。他在安置时主动选择了市殡仪馆,如今和戴建平一起在火化车间工作。尽管他们都是出于自愿,但亲人们的不理解仍然在短时间内难以消除。匡健的岳母就经常问他:为什么要选一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单位?
图片
火化工戴建平正在登记相关信息(曾楚乔拍摄)
02
高温下的恐惧与坚守
3月24日上午6点,康青云换好衣服,戴好口罩,走进火化车间。当天,从市殡仪馆出殡的遗体有4具,这也是他上午的工作量。
应该说,当天上午的工作量相对来说较为轻松。2021年市殡仪馆共火化遗体3062具,平均每天要火化八九具遗体,最多的一天火化量达到15具,火化车间凌晨两点就开始点火工作。
常德的丧俗是“下葬不过午”。午时对应24小时制的11时至13时,意思是下葬最迟不能超过13时。有些火化的遗体是从区县送过来的,考虑到丧属要有充足的时间安排后续事宜,火化工作一般在上午8点半之前全部完成。市殡仪馆除了担负着在本馆举行丧礼的遗体的火化任务,还要负责各区县送来的遗体,只要手续齐全,送来立即安排火化。所以,火化车间每一个轮值的火化工,不管风雨寒暑,24小时随叫随到。
龚顺陆说一名合格的火化工要过“三关”,分别是面子关、体能关和价值关。核对火化单、搬运遗体、推入火化炉、输入数据、点火、透过火孔观察、处理骨灰,这是一个“胆量加体力”的活儿。遗体火化时,炉温高达1000摄氏度,环境温度在50摄氏度以上。由于火化遗体需要大量氧气确保充分燃烧,火化车间不能安装空调,只有大功率的电扇不停地转动,但是无法驱散焚烧产生的热量和浓重的异味。夏天,头发上袜子里都是汗水,衣服因为汗湿又烤干,还会结上一层薄薄的盐霜,一天下来,背上全是痱子。
由于炉内火的位置是固定的,为了使遗体焚烧均匀,火化工每隔十几分钟就要翻动遗体,这个过程费力又危险。火化结束后,平板炉出来的是骨灰,拣灰炉出来的是骨架,火化工在扒骨灰捡骨灰过程中,不小心烫伤也是常有的事。
克服心理恐惧的过程几乎是人人都有的,除了市殡仪馆馆长沈刚。沈刚的父亲2010年退休前一直在殡仪馆工作,沈刚从小就在殡仪馆长大,放冰棺的冷藏室、放尸体的解剖室都是他小时候捉迷藏的地方。2015年从部队转业进入市殡仪馆工作的火化车间主任雷桃东则说:刚来时,龚师傅对我说,不怕不怕,习惯就好哒,但哪有不怕的,一年之后才慢慢消除恐惧,现在有时候都怕。
火化工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8时到次日上午9时,一次性上班25个小时,晚上要睡在殡仪馆安排的值班室里,等待随时到来的火化“指令”。就是从睡值班室开始,行伍出身的雷桃东开始了整晚亮灯睡觉。
詹丽虹是2011年安排到市殡仪馆工作的军属,她回忆自己睡在值班室的经历:我是开着灯坐天亮的,怕得不敢躺下!
匡健感觉到恐惧是上班后的第三个月。上班的第三天,他就参与了抬遗体,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遗体,感到遗体特别沉。上班的第二个月,他就独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火化任务。上班第三月的一个晚上,大约9点多钟,法医刚刚对一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完成了解剖,解剖室需要立即清理打扫。觉得“已经战胜了恐惧”的匡健一个人走进解剖室,提水冲洗地上的血水,仍然感到“毛骨悚然,如芒在背,心里瘆得慌”。
克服恐惧需要一个过程,也与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关。詹丽虹说,她来到殡仪馆工作已经十年了,白天在哪个部门都没事,晚上一个人去火化车间还是害怕。
恐惧之外,还有一种火化车间特有的味道会长时间萦绕不去。不管佩戴几层口罩,气味都无法完全遮挡。第一次执行火化任务时,遗体焚烧时的浓重气味让雷桃东的胃翻腾不止,以致于他在家里闻到炒肉的气味就强烈不适,“整整三个月没有吃一块肉,而且,再也不想吃烧烤了”。
图片
市殡仪馆的火化工(曾楚乔拍摄)
03
悲伤着别人的悲伤
看到的是花圈,听到的是哀乐,抚摸的是遗体,这就是火化工的日常。而火化工这个职业带来的,除了辛苦、恐惧与不适,还有强烈的情感冲击。
龚顺陆直言,刚到殡仪馆工作那会儿,看到家属哭他就跟着哭,后来慢慢适应了,但是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看到有情人从此阴阳两隔,看到那些夭折的漂漂亮亮的孩子,他的心里还是会涌起一阵阵酸楚,甚至几天都没有办法化解。
雷桃东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他刚刚完成当天的火化任务,一名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小男孩的遗体走了进来,低声对他说:孩子走了。雷桃东走过去要接他手中的遗体,“可能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孩子收拾得非常干净,身体还没有完全冷”。男子没有松手,带着恳求的神色望着雷桃东:帮个忙,让我再抱一会儿。“他低着头,紧紧地搂着孩子,好像怕我把孩子抢走一样”。雷桃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位痛失爱子的父亲,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悲伤,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对方,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这位父亲把孩子交给他。大约四十分钟之后,这位父亲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把孩子递到雷桃东手里,对方憔悴而痛苦的脸,让雷桃东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年轻幼小的生命的逝去会让我们感到内心沉重,特别难受。”雷桃东的话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詹丽虹说,因为家庭安全意识不够,暑假送来的溺水孩子的遗体,冬天送来的中毒孩子的遗体,会比平时多一些,这种由于疏忽大意造成的生命夭折,让她悲痛不已。
另一种情感冲击,是逝者家属直接作用于火化工的。沈刚记得,有一次他们执行火化任务时,由于设备老化,燃油式火化炉的喷油嘴卡住了。逝者家属认为这是一种“晦气”,大为光火,愤怒之下,把一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砸在了工作人员身上。任凭工作人员反复道歉,都不能消除家属心中的“阴影”。最后,火化车间的当班人员集体向骨灰下跪,才勉强送走了逝者家属。“当时大家的心情都不好,毕竟都是七尺男儿啊,我只能安慰他们说,就当跪的是自己家的长辈吧!”沈刚说,他也能够理解逝者家属,办丧事哪有高高兴兴的,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触霉头,只能提升服务,努力做到尽善尽美。
图片
匡健无声地安慰丧属(曾楚乔拍摄)
04
有色眼镜在“褪色”
几年前龚顺陆在早餐店吃米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还向朋友介绍:这是市殡仪馆的,我奶奶去世在殡仪馆办丧事时,他帮了好大的忙。
年轻人的话让龚顺陆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工作被人认可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他又为这一过程的漫长感到心酸。在他看来,一个人的生与死同样神圣,偏偏为逝者服务的职业让人怀有偏见。
市殡仪馆在编工作人员10人,其中8人是部队转业安置或军人家属,2人是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毕业生。除了在编人员,另有劳务派遣人员47人,社会购买服务人员12人,其他性质用工37人。不管他们身在市殡仪馆的哪种岗位,都难免有被人戴“有色眼镜”看待的经历。当然,他们也像龚顺陆一样,体会到了“社会从保守走向开放的过程中,人们因为思想观念的变化,对殡仪馆和火化工的态度也在改变”。
两年前,雷桃东就不再说自己“在民政局上班”了,他认为自己的职业是神圣的,是整个社会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只有自己意识到工作的重要性,职业才真正有尊严”。他认真地对待每一具遗体,把逝者当作自己的亲人去护送,让每一位逝者都走得有尊严。自然而然的,雷桃东赢得了尊重,有些家属在火化结束后向他鞠躬致谢,有些家属还跪着从他手中接过逝者的骨灰。
当然,人们对该职业的逐步认可,不仅仅是火化工个人在工作上的精益求精,社会发展中各项惠民政策的落地、移风易俗的广泛宣传、火葬制度的大力推行和民众对于丧事减负的需求,都是人们重新审视火化工这一职业的原因。
“在农村办一场简单的丧事要花七八万元,稍微好一点的要十三万左右。”去年,魏家利老家有人去世,他去参加过丧礼,这样高的丧事支出让他都感到惊讶。农村丧事支出为什么这么高?魏家利说,除了物价的上涨,还有长期以来的攀比心理。村民们都左邻右舍的住着,谁家的丧事办得不风光,邻居们好几年都会指指点点。但把逝者送到殡仪馆办就远离了办丧事互相攀比的环境,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送走逝者,花费三四万元,还避免了烟花鞭炮和一次性碗筷等带来的污染,符合当前移风易俗的社会风尚。
来自政府层面的关怀,也“落脚”到了丧葬领域。近年来推行的“四项减免”让民众看到,社会发展的成果没有忽略那些细微之处。“四项减免”包含遗体接送免费、基本火化费免除、遗体冷藏7天免费、骨灰存放3年免费。对于困难群众,还在此基础上减免300元卫生纸棺和300元骨灰盒费用。
“以前别人得知我在殡仪馆工作,一开口就问我怕不怕,现在是一上来就加微信,说以后可能还要麻烦到我。”沈刚将这种变化归结为“文明与进步”。匡健说,他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是一名火化工,他也从不隐瞒,但大家都不在乎,认为火化工就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
END
出品:常德日报社
编导:高玲 吴紫欣 黄艺璇
拍摄:曾楚乔 黄艺璇 吴紫欣
剪辑:黄艺璇
设计:汤雅茜
制作:雷晰涵
审核:孙玮怿
终审:葛辉文
【声明:原创内容如需转载请联系常闪经公众微信号,经同意授权后,方可转载并请标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