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的苹果都烂了,那只没烂的苹果就是坏苹果”丨《大脑的囚徒》

本期科幻小说来啦~
今天为大家推送的是
《大脑的囚徒》
本文作者:无形者
如果所有的苹果都烂了,那只没烂的苹果就是坏苹果。理智的人是疯狂的,九个智者所认可的就是常理,第十个人只能上吊自己。
(一)
斯坦利起床时发现身下湿漉漉一片,某种温热的液体濡湿他的裤裆和床单。他紧张不安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了条内裤,穿上校服,便顺着煎蛋卷的香味儿匆匆跑进家中的黄色厨房区域。
“噢,斯坦,你起来啦?”妈妈正站在灶台前监督厨房准备早餐,一张粉色的完美家庭主妇型人格唱片在她太阳穴间静静旋转。她的嘴角挂着永远温柔永远疲惫的微笑。
斯坦利没有接话,只是呆呆看着母亲操劳的背影,听着锅碗瓢盆自行演奏交响曲。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像做了错事,又像看见了心仪玩具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妈妈回过头,疑惑地问道,“斯坦,你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去蓝色客厅和你爸爸看会儿电视,早餐好了我再叫你。”
斯坦利摇了摇头,眼睑低垂。“妈妈,我不想去上学,”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唯唯诺诺说道,“我又尿床了,我想,一定是因为今天要考试的缘故,学校给我的压力太大了。”
“可是,如果今天要考试的话,你就更不能请假呀!”妈妈叹了一口气,严厉而不乏耐心地劝导道,“斯坦,我能理解你,小时候我不想上学的时候也总喜欢装病请假。但现在,你必须去,因为帝国规定每个小孩子都必须完成学业也不得随意缺勤,你忘记老先生的教导了吗?你难道不想成为像老先生那样的英雄吗?”
斯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眼中流露出对老先生的向往。“我没忘,妈妈,老先生是地球帝国的英雄,可是……”他嗫嚅着,还是没能把“完美人格唱片”几个字说出口。
“可是什么?”妈妈看了一眼墙壁上光影钟,嘟哝道,“这样好吗?斯坦,你上学快迟到了,先去餐桌前坐好,等到周末,我让你爸爸带你去湖边野营。”
“谢谢,妈妈,”斯坦勉强笑了笑,落寞地说,“你说得对,我想成为像老先生那样有价值的地球人,我不得不去上学。”他失魂落魄走向蓝色客厅,继父兰迪·马什正坐在沙发上和他打招呼,电视机在中央控制系统的要求下强制性播放帝国英雄老先生的谆谆教导——
知识即力量,同一即和平,牺牲即永生。
成绩单下来的时候,他得了个“F”。白色的试卷之上,那抹红触目惊心,像一个扭曲的人弯着腰捧腹大笑。他是全班唯一一个不及格,而绝大部分同学都拿了各自该死的好成绩。
斯坦利·马什当下很忧郁。
学校生活是充满恐惧的噩梦,对迟到、考试和突击测试的恐慌就像平静大海下的礁石。他的情绪总在风浪中触礁,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大脑内部没有人格唱片,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可以肆意切换到高智商人格的思维模式和无意识的自动书写功能。
放学之后,他被单独留了下来,班主任麦基老师、校园完美唱片推销员艾登先生和校医务室的弗洛伊德型电子心理医生围绕着他站成一排,像三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斯坦,你父亲还是不同意让你安装唱片吗?” 麦基老师摩挲着稀疏的胡须,太阳穴处的完美知识型人格唱片滴溜溜旋转。
斯坦利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没用的,麦基老师,我说服不了他。我爸爸并不在乎我的成绩,尤其是在知道小学课本开始传授大学知识之后,他就再也没问过我的学习。”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麦基老师一脸忧虑地说道,“再过两年,你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一道关卡。现在的考卷的确比以前难了很多,但人类积累下来的知识太过庞杂,我们必须尽快吸收前人留下的宝贵财富,才能避免文明发展陷入瓶颈。”他顿了顿,“我现在担心的是,斯坦,如果没有辅助人格,以你的个人能力来说恐怕永远无法毕业。”
不要问我呀,斯坦利忧郁而自卑地想,你们别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沉默而内敛,胡思乱想间把头压得更低了,仿佛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尘埃深处里去,又像是尽量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
电子医生拍了拍医生的肩膀,“请千万不要这么说,麦基老师,这孩子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它怜悯而宽容地说道,“来,斯坦利,告诉我,你最近还会做那些关于迟到和受罚的噩梦吗?”医生的双眼有频率地闪烁着,灯泡明灭不定间,一道道催眠波悄无声息地影响着斯坦利敞开心扉。
“是的,医生,”斯坦利嗫嚅着嘴唇,犹豫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经常在梦中梦见自己一觉醒来睡过头,接着场景一换,我便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马路上,甚至我现在都能回忆起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他捏紧拳头,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更糟糕的是,我最近开始尿床……”他尴尬地压低音量,到了后面几乎是一些含糊不清的梦呓般的话语。
电子医生拉着麦基老师和推销员暂时出了教室,“两位,情况很不妙,根据我的观察,斯坦利·马什压力太大了,焦虑已经导致了退行。”他解释道,“当人遭遇挫折时,有可能放弃已经学到的比较成熟的适应技巧,以原始、幼稚的方法来应付当前情景,来降低自己的焦虑。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斯坦利出现这种情况说明他遭遇的压力实在太大。”
“也就是说,”麦基老师神色凝重地说,“这意味着斯坦非但没有在学习上取得进步,反而因恐惧和不安出现了行为上的倒退?老天爷啊,压力大是正常的,没有高智商人格,普通孩子怎么可能在小学时期就能独立处理大学难题呢?”
电子医生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它担忧地说,“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严重下去,斯坦利·马什极有可能因不敢面对现实而在成长过程中拒绝学会承担起成人的责任。”它快速扫了两人一眼,“他的未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因恐惧和焦虑导致的变态心理使他沦为罪犯,另一种就是成为臭水沟里蠕动的社会渣滓。无论哪种可能,你们也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必须上报执法队,因为按照帝国法律,当一个人无法对社会做出贡献,其存在就毫无价值,必须被送至——”
“够了,医生!”麦基老师压低嗓门,低声吼道,“这又不是斯坦的错!都怪他的父亲,我真不知道一个男人得有多么固执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孩子堕落。”他咽了咽口水,又斜睨了推销员一眼,“艾登先生,您倒是说话呀,从刚才到现在您就一直保持沉默。作为校园完美唱片的官方推销员,您必须想想办法!”
“抱歉,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艾登先生蹙着眉头,反问道,“麦基老师,像斯坦利·马什这样的学生在学校里有多少呢?”
“不多,至少我的班级里就他一个。”麦基老师嘀咕着,在心中快速衡量着大概人数,“有十来个吧,我想,应该普遍集中在后面几个年级,低年级的孩子较晚出生,他们的父母也较年轻,因此都同意给孩子们安装辅助人格。”
艾登先生挠了挠脸颊,“这么说,斯坦利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他叹息道,“看来,我有必要亲自上门拜访一趟。与此同时,麦基老师,我建议你在校内发起一次公益募捐,让师生们踊跃参与,为拯救像斯坦利这样的孩子各自出一份力。”他扭头看了一眼教室内躁动不安的孩子,眼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
(二)
周末,兰迪·马什打算带着斯坦利驾车远行,去大秘湖畔露营垂钓,顺便再和那孩子讲讲世界历史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神话故事。他已经往涡轮飞行机的后备厢塞了一架望远镜和成套的太阳系模型,这些东西是父亲马文留给他的,而他现在做的事完全复刻了童年时父亲对他的教导。
然而,斯坦从一大早起来就磨磨蹭蹭,总是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地呆在黄色厨房帮着妈妈准备野餐时的便当。
“怎么了?斯坦,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莎伦·马什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妈妈,”斯坦利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我可以带斯帕克和我一起同行吗?”杜宾犬斯帕克蹲在他的脚边,吐着舌头,一脸兴奋地看着斯坦和莎伦。
蓝色客厅里传来一道声音。“当然可以,孩子,我替你父亲答应了。”祖父马文·马什推着轮椅进了厨房,膝盖上盖着一条紫色的毯子,“孩子,斯帕克也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年轻的时候养过一条苏格兰边境牧羊犬,叫帕奇斯。那个时候,我冒着生命危险驾驶喷火式战斗机飞越纳粹德国上空,在生死关头,我心中挂念的竟是如果我死了,帕奇斯独自一狗又该如何是好……”
斯坦利充耳不闻,把祖父的老生常谈融进锅碗瓢盆撞击的背景音中。他已经长大了,也许小时候听老人讲二战故事是一件趣事,但现在再听年事已高的祖父唠叨却是要命。
现在,所有的孩子都只有一个崇拜对象,那就是地球帝国的英雄“老先生”。此人智勇双全,长得仙风道骨,颇有邻家爷爷的风范,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老人用计镇压了火星殖民地的叛乱,拯救地球于水火之中。老先生的形象出现在每一本官方教材的书皮上,孩子们都迷信他的权威,甚至笃定他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神力。
“斯坦,我们该走了。”兰迪·马什在蓝色客厅中大喊道。
斯坦利闷闷不乐提着便当走了过去,杜宾犬斯帕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刺破屋内宁静,紧接着是一阵富有节奏韵律的敲门声。兰迪·马什走过去开门,一个戴着高帽、穿着黑色西装、踏着尖头皮靴的小个子年轻人站在门口,脸色洋溢着热情而不乏矜持的微笑。
“早上好。”艾登先生快活地说道,“我是校园唱片推销员艾登,想请斯坦和他的父亲于明天上午一起参加学校为他准备的公益活动。”
“我是斯坦的父亲,”兰迪收敛笑容,立马警惕起来,“艾登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会允许你们对我儿子的大脑动手脚。我们不需要人格唱片,也不需要——”
“斯坦快死了,”艾登打断道,“这是电子医生的判断,法律规定他还有两年时间可活。大人们倒还好,已经属于沉没成本,但越往后出生的孩子就越必须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值得帝国花费资源投入。你知道的,在镇压了火星叛乱之后,帝国就不养废人。”
“嘿,注意你的言辞,我的儿子不是废人!”兰迪推了艾登一把,反手关上门,尽量不让屋中的斯坦看到这一幕。“告诉你,艾登先生,”他一把揪住推销员的领子,“尽管斯坦成绩差了点,但他依然能有所成就。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在你们那该死的人格唱片发明之前,人类就是这么过的。”
艾登笑了笑,“不得不承认,您作为一名颇有名气的地理学家,自然有资格说这种话。”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轻声说道,“可是,高智商的人说这种话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一种不公平。虽然斯坦并非您的血脉,但我知道您仍无私地爱他,用你们家族惯有的那一套传统教育方式。但事实是,斯坦没有你的基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不能指望普通孩子能在小学就懂得如何证明柯西-施瓦茨不等式。”他稍作停顿,加重语气,“人要想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就是变得有用,我们都必须变得有用,只有能做出贡献的人才有存在价值。”
兰迪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艾登,仿佛眼神能杀人的话,推销员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艾登先生继续说道:“像斯坦这样的孩子,学校里大概有十几个,有的是出于贫穷而无力支付,有的则是和您一样的想法。幸运的是,这次公益活动引起了公司上层的注意,所有完美学习型人格唱片的费用将由唱片公司统一支付,家长们要做的只是在监护人同意一栏签个字,就能拯救自己的孩子。你瞧,我们也不全是为了盈利,只是想让世界变得更好。”
兰迪沉默片刻,“世界才不会因为一块插在大脑中的唱片就变得更好。”
“但我们的确有数据支撑。”艾登先生胸有成竹一笑,仿佛早已胜券在握,“自从完美唱片人格投影到人们脑中,社会犯罪率就大大降低了。”他挺胸抬头,一脸自豪,“要我说,我们预防了犯罪。”他亲切地问,“怎么样?兰迪,考虑好了吗?我知道你想保护孩子,但我们的植入手术已经完善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也许你不知道,根据心理医生判断,斯坦已经出现行为上的‘退行’,我建议你好好了解那个孩子的心理状况。”他递出一份电子医生的心理诊断报告,“他遭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情况比你想的还要糟糕。如果你们肯带他来的话,届时可能还会有一位神秘嘉宾到场。”
兰迪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一遍,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我明白了,艾登先生,但我还要考虑考虑。”他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是如此沙哑干涩,“我正要带斯坦那孩子去野外露营,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该和他好好谈谈。”
天尚且蒙蒙亮,涡轮飞行机拉扯出一道淡白色的水汽冲进积云的天空。苍穹是铁灰色的,像大大的失焦模糊的镜头。
天边飞过一群白色的大鸟,远方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孕育朝阳,为荒无人烟的旷野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光。秋意萧瑟,草木本已枯黄,略煞风景,但在朝阳东升的美景衬托下倒也无伤大雅。偶有一阵清风吹过,大秘湖波光粼粼,在暖红色的曦光下反射出万千破碎的金光。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城里人离开市区到郊外远足了。至少在斯坦利居住的南方公园区域,因父亲兰迪的地理学家身份,斯坦利一家是独一份。除此之外,居住在城郊的绝大部分是私人农场主和他们的自动化农作机器。
兰迪·马什放下控制杆,架着飞行机缓缓降落在平原之上。这片湖区及附近区域被划分给了他的一位旧识,而那位农场主每逢周末进城之后又将这片区域托付于兰迪·马什,请他偶尔检查一下那些自动农作机器是否工作正常。
进了“正直农场”,斯坦利终于恢复了些许活泼好动的小孩子本性。金黄色的原野上养了一群勤勤恳恳的黄牛,有几只小牛犊正跪在母牛的身下吮吸着新鲜甘美的乳汁。杜宾犬斯帕克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母牛们却甩着尾巴,留下一坨坨干燥的牛粪。那些臭味儿炸弹激得小狗狂吠连连,也引得斯坦利一阵放肆大笑。
兰迪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就是那么一瞬间,无需多余的交谈,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出决定。他的本意是会更轻松更愉快的方式帮助斯坦利成长,但如果他那一套不适用于这个时代,或许他早就该放下固执与偏见。
学校给斯坦的压力太大,兰迪告诉自己,可其实是同学给斯坦的压力太大。当人人凭借着完美人格唱片变得足够优秀,那么正常孩子就成了异类。同学们或许会取笑斯坦,兰迪自责地想,我之前没考虑到这一点,我单纯以为我不过问他的成绩就可以让他开心成长,但事实是,斯坦需要更多帮助。
兰迪手搭凉棚,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决定把望远镜和太阳系模型留在后备厢。这样的天气可看不到太多东西。
斯坦利已经带着斯帕克飞也似地冲进了湖边的小树林,兰迪轻声笑了笑,带着钓竿顺着林间小路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在湖边找好位置,并肩坐下,杜宾犬斯帕克在林间空地上顽皮地扑着蝴蝶。旷野上的风来到小树林,穿梭于林间。沉默在小鸟的叽叽喳喳中蔓延。
兰迪主动挑起话匣,“斯坦,你听腻了爷爷的故事,”他神秘兮兮地说道,“但你还没有听我和你说过我的战斗故事。”
“你的战斗故事?”斯坦利困惑地问道。
兰迪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故事。”他骄傲一笑,“你知道吗?在那场镇压火星殖民地的叛乱中,我曾孤身潜进敌人大后方,甚至得过好几枚战斗勋章。”
“可是,我从来没听你和妈妈提起过这件事。”斯坦利嘀咕道,“火星殖民地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我从没见过火星人类。”
“呃,首先,火星上的人流行沼气生态农场。”兰迪解释道,“由于电力不足,火星人类喜欢收集粪便和有机废料,并利用沼气燃烧发电。”他顿了顿,“还有就是,因为重力的原因,火星上新出生的人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你很少见过火星人类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地球重力。当然,你见不到火星人类更大的原因是,那儿是一个放逐之地,被送去火星的人都是低能儿和无期徒刑犯。那儿的人必须重复枯燥的生活,并通过参与基建和地表改造为自己减刑。有一些黑货船只要有钱可赚就会尝试把那些流放者带回来,但任何私自踏上地球的火星人类都会被视作逃跑,而在火星殖民地罢工潮之后,逃跑的人还要扣上间谍的罪名。帝国研究院发现,因殖民地条件落后,不少火星人类患上了一种罕见的传染病,所以尽量不要和火星人类接触。”
斯坦利挠了挠头,“可如果火星上的人类来到地球,怎么才能呆得久呢?”
“泡在水里,水能缓解重力对他们的折磨。”兰迪注意到斯坦利的眼神有些飘忽,“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顺着斯坦利的目光看去,却见一根肉色竹竿顶着一团绿色水藻漂浮于湖面。
“那是火星间谍吗?”斯坦利好奇问道。
杜宾犬斯帕克不知何时跑到他们脚边,正咬着牙对着那根肉色竹竿低沉咆哮。
兰迪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却见那玩意儿哪儿是什么竹竿,而是一个极高极瘦的女人长着一头绿油油的长发,在水中咕噜咕咕吐着气泡,用一种幽幽的目光望着他们。“斯坦,斯坦!”他回过神来,脸色苍白,一把拉过孩子,“快,快跑,回到车上,别出来,这里交给我来对付。”
斯坦利缩了缩脖子,一脸担忧地说:“可是,爸爸,我——”
“别害怕,放心,有我。”兰迪从后腰处摸出一把手枪,“谢天谢地,幸亏每次出城的时候我都会带上这把枪。”他推了斯坦利一把,“快跑,孩子,我刚才和你说的故事可不是吹牛,别担心我。”他笑了笑,“你知道吗?斯坦,学校明天为你举办了一场公益活动,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想你可以像其他孩子拥有属于自己的高智商人格。”
斯坦利咬牙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流下了泪。他转身就跑,带着杜宾犬冲向涡轮飞行机。
高高矗立着的林木掩盖了孩子的身影。
兰迪回头,却见那个火星女人在水中游动着,如海蛇般无声向他靠近。他慌忙举枪上膛,凭借多年之前的经验和模糊记忆瞄准了火星女人的眉心。
一阵死寂。火星女人举起纤细瘦弱的双手,孤独而又绝望地瞪着他,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被猎人的陷阱夹断了腿脚。
见火星女人似乎放弃抵抗,兰迪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冲着湖边的湿地努了努嘴,示意对方上岸。可就在这时,那水中女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却倏地抱住脑袋,晃动那一绺绺水草般杂乱的长发,口中发出一阵可怕的不似人的高频尖叫。
声波迅速荡开,在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很快,无形的声之力震撼他的耳膜,攫住他的心灵,像狂风暴雨一般摧残他的心智。他愣了一下,在第一时间扣下扳机。可当枪口喷吐火焰,子弹从枪膛中滑出,他却失去了目标。
那火星女人潜进水中。光线折射形成的目标错觉使他一连四发全打在阵阵水花之上,而纵使瞄准无误,流体阻力也使得子弹几乎无法造成任何有效伤害。
湖面恢复平静,片刻过后,火星女人又从水中钻出,眼神古怪而悲伤,嘴角挂着卑微和疯狂兼具的神经质微笑,像在挑衅,又像是在示好。
兰迪没有多余备弹,带枪出城也仅仅是因为习惯。他的弹夹中仍留有部分子弹,可开枪只是徒劳,那女人有着野兽般的反应速度。于是,他深呼吸,冷静下来,沉默而警惕地盯着那个火星间谍。事实是,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地球可是他的主场。
那个女人又一次朝着他走来,升腾而起的好奇心令兰迪突然渴望知道对方不辞万里,冒着生命危险跑回地球的目的。
“帮……我……你……”女人举着双手,口中发出断断续续且含混不清的话语,像是彻底被绝望和疯狂蒙蔽了心智。渐渐的,女人越来越接近岸边,湖水只没到她的胸脯,而为了省力,她也逐渐放下高举的胳膊。
兰迪注意到这火星逃犯浑身一丝不挂,像是为了减轻重力折磨而褪去任何一丝多余的衣物。你在这附近水域生活了多久呢?他百般憎恶而嫌弃地想,那些第一批被流放到火星的人类还保持着正常体型,但像你这样的后代却早已不属于人类。你们是畸形儿,是残缺不全的怪物,根本不适合在这颗蔚蓝色星球生存,既然如此,你还要回来干什么?除了死亡,这儿可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期待。
女人还在靠近。兰迪不知道这火星间谍既然不想上岸,却又为何要走向岸边。水位还在下降,湖水像一条刻度线,渐渐展露出女人身上赤裸裸的真相——他看见脆弱而突兀的肩胛骨,包裹在骨头上的肌肤苍白滑腻如水中泡了多日的肿胀浮尸;他看见干瘪而下垂的乳房,紫黑色的乳晕像淤青一般扩散;他看见枯瘦而扭曲的十指趴在小腹处,高高鼓起的肚皮像一颗涨了气的皮球,仿佛随时都可能炸响。
女人口齿不清,嚼着一些破碎的词句,焦急地指着曲线高高隆起的肚皮,没有再向前迈任何一小步。
这就是事实。兰迪颤抖着看着这一幕,心知这几近疯狂的女人为何回来。
这是一个偏执狂,跑到不适合她生存的地球,仅仅只是为了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可这愚昧的野人,压根儿就不明白重力对基因上的影响绝非短时间内就可一蹴而就。也许,从一开始,火星上的人就不该擅自结合,地球帝国在剥夺殖民地劳改犯的基本权利之时,却未对那些遥远星球的罪犯实行绝育。这是无心,还是有意?也许除了老先生之外,这世界上罕有人知晓。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万颗晶莹的小水珠串联成一千重沉闷而令人窒息的雨幕。秋天到了,寒意如钢刀一般刮着肌肤,激起阵阵鸡皮疙瘩。
远方,树林之外传来涡轮飞行机的轰鸣声。他知道一定是斯坦过分担心他而通知了地球警察。忽然之间,他有些后悔没有先前没有打空弹夹。
兰迪垂下握枪的手,“你走吧,就当我没见过你。”他站在岸边,俯视那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我不会杀你,但也不能帮你。父母是孩子的怙恃,你是为了你的孩子,我也是。我必须尽力,至少得表现得尽力。”他犹豫一下,对着远处的湖面打光弹夹中的子弹,“快走吧,警察来了你就跑不掉了。斯坦还在等我,我得走了。”
女人着急了。她张开口,指了指自己的口腔,吐出半截被割断的舌头,在那儿叽里咕噜一阵大喊大叫。可兰迪完全无法明白她的意思,甚至弄不懂她为何看起来这么的撕心裂肺这么的绝望和悲伤。
兰迪坚定地摇了摇头,“走吧,除了死亡,这儿可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期待。”
火星女人放弃了。她的眼神晦暗,却也流露出一种奇特的厌恶和鄙夷。她在唾弃我们,兰迪困惑地想,可是为什么呢?渐渐的,火星女人重归平静,低垂头颅,所有情绪归于沉默,失落和失望的情绪顺着发间水珠滴落。
她没有转身,面对着兰迪慢慢朝着湖中央退去,水位再次没到她的下巴处。可她不再呢喃,也不再胡言乱语,只是静静地、悲伤地望着他,眼神深处藏着某种巨大的空洞的遗憾。
(三)
第二天一早,兰迪·马什亲自载着斯坦利前往南方公园小学,参加那场以“拯救斯坦”为名的校园公益活动。经过昨天的危机之后,斯坦对他亲近了不少,就连那张时常怏怏不乐的小脸也重新绽放出了孩子独有的天真微笑。
“紧张吗,斯坦?”兰迪把涡轮飞行机停靠在小学停车场,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不紧张,一点儿都不!”斯坦利骄傲地挺起胸膛,一脸神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爸爸,是不是只要我安装了完美学习型唱片,那么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担心学校考试啦?”他一脸期待地问道。
兰迪摊了摊手,“那是当然,即使我没用过,但这点我却可以肯定。”他嘀咕道,“想一想,如果你大脑中存在一个爱因斯坦,那么你还怕理解不了相对论吗?”最重要的是,斯坦,你不再是那个不合群的异类,也就不会再有同学嘲笑你。兰迪在内心悄悄叹息。或许,这就是老先生的用意,同一即和平,所谓‘同一’即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同一种意识形态,同一类知识精英。
斯坦利推门下了飞行机。兰迪跟在孩子后面看着他蹦蹦跳跳,心中的那一分忧虑也渐渐消散。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又一次愧疚地想,消除压力而不是以爱之名制造更多压力。
穿过南方公园小学停车场,透过前方的铁栏杆,公益活动现场架起的凉棚和舞台已隐约可见。志愿者在操场上竖起了闪闪发亮的高大旗帜,绑在树木枝头的彩色缎带向下垂落又偶尔伴着秋风恣意飘扬。到处都有表演者,手持风琴和萨克斯的校乐队散在操场各个角落,吹奏出各式各样的节日庆典音乐。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爆米花独有的清香,无数小孩围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前流着口水等待着新鲜出炉的烤花生和烤肠。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师也打扮成模样滑稽可笑的红白小丑模样。小丑们手里抓着一大串灌了氢气的气球,身边围着一堆永远精力旺盛、永远喋喋不休的调皮孩子。
兰迪牵着斯坦的小手进了现场,人们纷纷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不约而同露出善意的笑。斯坦利从小丑手中接过一颗氢气球,兰迪在小摊贩那儿替他买了可乐和爆米花。他们按班级找到位置,在白色的聚乙烯塑料椅子上坐下。
活动开始了。兰迪认出了那个小个子主持人,正是那天亲自上门的校园完美唱片推销员艾登先生。接下来是一大串枯冗无趣的形式讲话。他把注意力从艾登先生身上移开,在校园内其中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只肥硕的大尾巴松鼠。
“斯坦,你看那儿。”兰迪百无聊赖,用胳膊肘轻轻点了点孩子。
斯坦利没有回应。他挺直腰板,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正一脸严肃地望着台上的艾登先生,看上去紧张不安,又隐隐透露着期待。
兰迪哑然失笑,快速瞥了艾登先生一眼,又将注意力重新击中在那只花背条纹松鼠身上。此时此刻,那小家伙正抱着一粒爆米花啃得津津有味。兴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松鼠竖起耳朵,警惕地抱着那颗爆米花,如一道闪电般迅速蹿上枝头。
一时兴起之下,兰迪丢了一颗爆米花过去,前排的人回头瞪了后方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盯着那片草地发呆。松鼠用那双聪明伶俐的眼睛瞪着他,犹豫着下了树,小心翼翼抱起那颗爆米花转身就跑,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有人从它怀中抢走那颗难得的美食。
就在这时,艾登先生下了台,场间响起大卫·鲍伊和皇后乐队的歌——Under Pressure。在世界顶级音乐家和世界顶级乐队的感染力光环之下,一名志愿者脚步匆匆靠了过来。
“先生,早上好。”那是一个戴着白色志愿者帽的年轻女孩,手臂上绑着红色的臂章,“斯坦马上就要上场了,我得带他先去后台做准备。”她小声说道,“我们会在台上替他安装唱片,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无痛且高效,所以您不必担心。”
“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兰迪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道。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公益活动呀!”志愿者女孩诧异地说道,“另外,此次活动引起了不少帝国高层的注意。”她压低嗓门,凑到兰迪耳边,“您知道吗?其实老先生也到场了,就在我们附近。”
“老先生——”兰迪大吃一惊,下意识瞪大眼睛,“好吧,我明白了。”他拉过身旁的孩子,道,“斯坦,听着,你现在和这位姐姐去后台,到时他们将在台上替你安装唱片,你害怕吗?”
“不害怕的,爸爸,这可是一件光荣的事。”斯坦利笑了笑,眼神明亮,“那我走了啊?下次我就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拿到一个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好成绩。”
“当然,我相信你。”兰迪拍了拍斯坦的肩膀,看着那个志愿者女孩牵着孩子的小手进了后台。在那之后,他将视线扫向四周人群,试图在人群中找出老先生的蛛丝马迹,却始终徒劳无功。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隐隐不安,脑中腾起一片阴霾,那是古怪预感投下的交错阴翳。
一首歌过后,艾登先生重新上台,手中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包装盒。
在他之后,一个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军装老人牵着斯坦利的手施施然走了出来,四平八稳的步伐在有规律的迈动间流露出一股身经百战之人才有的铁血风采。
在老先生露面之后,活动现场刹那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原先还在热闹讨论中的家长和师生像一只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人们纷纷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现场只剩下一阵阵因激动而粗重不稳的喘息和一道道闪烁着惊人狂热的兴奋目光。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准备好聆听老先生的谆谆教诲,也自然而然忽视了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弗洛伊德型电子医生以及医生们眼中亮闪闪的指示灯。
老先生立身于高台之上,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刚才,我在上台之前和小斯坦聊了聊他日常生活。”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像邻家老人讲故事般徐徐道来,“他和我提起了他养的一只小狗,叫斯帕克,这令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经历。”老先生摸了摸斯坦的脑袋,不无感慨地说,“我还记得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怀特初到我家时的模样。它是一只白色的公狗,有些怕生,我说不好它究竟是什么品种,也许是杂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我长大了,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个人在外在生死间挣扎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说到这儿,老先生的眼中流露出悲伤,“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我由衷地怀念那个烈日炎炎的晌午,我蹲在地上,用各种好话安慰躲在院子花丛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怀特是父母给我的珍贵礼物,可如今,我有了空闲也有了时间,有一次我回家,却蓦然认识到纵使我功成名就,父亲、母亲和怀特早已不在人间,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却意外深刻,使我感到阵阵深沉的不可避免的哀伤。” 老人的眼角流下泪水。
场间一片沉默,父母们默默流下了童年回忆的泪珠,孩子们抿紧嘴唇想象着留守家中的可爱宠物。兰迪同样为老先生的那番带着点忏悔性质的发言感到震撼和共鸣。他在老先生身上看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恍惚之间,仿佛时光倒流,他站在这学校操场上似乎又重新拾回逝去的旧时光,听着年轻健康、黑发浓密的父亲讲述那一堆堆添油加醋的传奇英雄事迹。
倏地,在某一个契机之下,老先生注意到了那只抱着爆米花蹲在树上一边啃着一边看戏的松鼠。他愣了一下,冲着肥硕可爱的松鼠招了招手。紧接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松鼠在踌躇片刻之后,抱着爆米花跳下大树,如一阵风般穿过人群,跳上老先生的肩头。它亲昵地蹭了蹭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像献宝似的将那枚啃了一半的爆米花递到老先生面前。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人们交头接耳,因为这一幕几乎不啻于把石头变成面包的神迹。
老先生抬起手,向下一压,如旋转收音机按钮一般,止住了场间嘈杂的人声。他接过松鼠递来的善意,毫不嫌弃地丢进自己嘴中。这位老人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但仍有一口洁白而锋利的牙齿。
待咀嚼吞咽之后,老先生点了点头。“是的,孩子们,这就是爱,这只松鼠感受到了。孩子们,我和你们一样喜欢各种小动物。我爱怀特,我爱我的父母,可现实是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失去便无法挽回。后来我又养了狗也养了猫,但那份最初最真挚的情感已是记忆中无法再次寻得的永恒。孩子们,我再重复一次,这就是爱,因为要知道,一份挚爱的失去永远无法用另一样东西的占有来代替。”
主持人兼推销员艾登先生走上前来,接过老先生手中的麦克风。“老先生之所以特意来到这里,是因为他老人家前几天听闻南方公园的小学仍有部分学生未能用上完美唱片。”艾登叹息道,“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当全社会在高智商人格的辅助下蒸蒸向上,我们既不愿让一些无用的人拖我们的后腿,又不愿以‘进步’之名伤害他们。所以,完美人格唱片应运而生。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那些低能儿不会被放弃,除非他们自愿不被装上完美人格唱片,才会被送到火星殖民地。”他顿了顿,大声宣布道,“现在,家长们,孩子们,是时候开始改造斯坦利·马什,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一切,一个因多次拿不了高分而苦恼不已的孩子如何在科技的辅助下变得完美!”
场间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人们要嘛仍心不在焉,仍沉浸于老先生刚才的演讲之中,要嘛回过神来,又为斯坦利·马什这个幸运儿能如此得老先生的青睐而感到嫉妒。
在一阵空洞、茫然和酸溜溜的目光中,老先生认识到这一点。他站在一旁,皱起眉头,向前迈了一步,带头拍起手掌。刹那间,四个方向的弗洛伊德型电子医生加大了输出功率。情绪被调动起来,掌声如雷鸣,人们为斯坦利·马什的命运发出欢呼。
公开改造开始了,在高科技的辅助下,过程却简单得宛如儿戏——艾登先生打开那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纸盒,戴上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手套,从中取出一张拇指头大小的黑色唱片,将其贴在斯坦利的左侧太阳穴处。
这一过程持续三分钟。纳米机器人从底盘边缘处钻出,承担起植入工作,而在阵阵激光之后,完美学习型唱片整体嵌入斯坦利·马什的太阳穴表面,如陀飞轮一般滴溜溜旋转。
“感觉怎么样?”老先生微笑着问道。
“感觉好极了!”斯坦利热情而快活地喊道,“我可以听到一道声音在对我说话,愿意协助我处理一切难题。”
“那是幻听。”艾登先生解释道,“完美人格唱片一开始的灵感就是来自于那些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和精神分裂患者。”他幽默地做了个鬼脸,“不过,别担心,唱片投射的人格只有正面影响。接下来的改造我们不打算一一示范。志愿者会帮助其他那些受助者安装唱片,而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活动。”他挑了挑眉毛,神秘兮兮地说 ,“昨天,多亏了斯坦和他的父亲兰迪先生,南方公园警察在沿大秘湖流域彻夜搜寻之后抓到一样东西。老先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警察们想给他一个惊喜。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向老先生呈上——” 艾登拉长语调,大声吼道,“来自火星的间谍,无名无姓的疯狂女士!”
疯女士被装在一辆囚车中推上台时,正虚弱而疲惫地躺在褊狭有限的空间饱受重力折磨。那是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笼,和动物园里那种关雄狮、猛虎的铁笼子别无二致。换言之,这是兽的困境,而非人的命运。
然而,细细想来,在这样一个热闹得足以媲美狂欢节活动的公益现场,再出现这么一个兽笼似乎并不意外。牢固的铁笼、绝望的疯人、滑稽的小丑、好奇的孩子、鲜艳的气球、斑斓的彩带、香甜的爆米花和新鲜出炉的烤花生,一切是如此相得益彰,又是如此自然而然。
疯女人抓着生锈的栏杆,不着寸缕,勉强跪坐在地。她恨恨望向老先生,嘴中发出一道凄厉而不似人的尖叫。紧接着,她又用空洞死寂的冰冷目光一一掠过人群头顶。
兰迪一对上她的眼睛,就下意识避开对方直视的目光。他低下头,面不改色,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钢刀削过他的头皮。疯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凝固了三四秒。沉默间,他又想起了在湖边遇到这疯女人的情景以及那双写满绝望、悲伤和疯狂的痛苦双眼。
不,别指望我。兰迪在心中大喊大叫。我已经叫你快点跑了,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我不能杀一个孕妇,因为那样就是在谋杀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可是,我不杀你不代表我就会帮你,那样不对,我们是对立的双方。
兰迪垂下头颅,握紧双手。疯女人的目光令他颤抖。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幕落在某些有心人的眼中,又该是如何的要命。他不能对上疯女人的目光,因为活在这个世界学会明哲保身才是生存的正道。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一道充满失望和遗憾的叹息。
疯女人的视线挪开了,空气中那种凝固的错觉和诡异的窒息感也随之如幻影般消散。
兰迪重新抬头,看见老先生如巍峨大山一般矗立在高台正中央,而艾登先生则带着他的孩子斯坦站在舞台角落处,像一块不合时宜的背景板。另一名志愿者推着一辆盖着红布的小推车上了舞台。老先生掀开红布。人们纷纷起身踮起脚尖,竭尽全力眺望着,试图看明白推车上的东西。
那是一把高能激光手枪。
老先生又开口了,以那种平易近人而不乏威严的亲切语调,“我没想到,你们这儿的警察竟为我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他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失望。“孩子们,家长们,”老先生叹息道,“在动手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说,因为公开处刑是一种野蛮人的行为,仅存于落后愚昧的时代。你们知道吗?这辈子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战争,看过太多生命消逝,实在不愿再对一个怀孕的女人下手。”他抓起手枪,“我站在这里,握住这把枪,对准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出自法律要求。如果可以,我宁愿违背法律也不愿对一个孕妇下手。”
“可是,老先生,违背帝国法律就等同于叛国罪。如果您连如此大的罪名都不怕,又是出于原因拿起那把枪呢?是因为火星人类携带的病菌吗?”人群中响起一道充满不解的男声。
那人说出了兰迪心中的困惑。老先生也会有犹豫的时候吗?兰迪回头,四下张望,却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男人。
老先生喟叹道:“公共安全是一部分考量,但更多的是出于被迫的道德选择。要知道,在我看来,火星是博斯画笔下的愚人之船,宇宙是一片象征着巨大不安的隐秘水域。当一个人从这个蓝色理性世界驱逐到另一个红色癫狂世界里去,那人就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殖民地的生活是悬而未决的,流放者的生命充满了一种不确定感,而死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当一个流放者无法承受对死亡的不安和对命运的彷徨,那么那人就会千方百计想回到地球。
“回到地球的目的是好的,仅是一个绝望的罪人试图寻求自我的救赎。可那些火星人早在疯癫之中沉入邪恶、寒冷、潮湿、不稳定的水底,生存本身在焦虑中成为一种空泛的无用的虚无。死亡证明人存在的虚无并且使人不得不面对它。这女人疯了,疯癫使人脱离现实生活,死亡却是直接消除人的现实生活。你们想处决她是对于帝国法律的盲从,而我却透过帝国法律看到了法律编写之初的深刻用意,即对存在的虚无所形成的焦虑。这就是我为什么握住这把枪。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帮她从存在的不确定性与虚无性中解脱。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为了这可怜的孕妇考虑,一切冷酷无情的暴力都是基于同情与怜悯的心理,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解脱。”
老先生扣下手枪保险,准星对准兽笼中跪坐的孕妇。场间一片沉默,人们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一幕,老先生却仍不动手。
“动手吧,给她一个解脱!”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喊道。
“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解脱!”有人抬起右臂,高举右手。
“解脱!解脱!解脱!”人们开始振臂高呼,稀稀拉拉的呼喊逐渐汇聚成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密集的人群和汹涌的声浪铺天盖地,如浑然一体的车轮滚滚向前。
在狂热的情绪之中,兰迪被彻底激发了心中对那个疯女人的同情与怜悯。
是的,是的,这女人有什么好逃跑的呢?他想,重力对基因的影响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使她生下了那个子宫中的孩子,婴儿也会因承受不住地球重力而早早夭折。一切都是为了解脱,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对母子不再饱受重力折磨,一切都是为了使这疯女人消除对现实和生存的恐惧、不安与焦虑。
“解脱!解脱!解脱!”他大声呼喊道。
火星疯女人瞥了兰迪一眼,“除了……死亡……这儿……没什么……好期待……”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他告诉她的话,含糊不清的声音被人们的呼喊声所掩盖,唯有兰迪能勉强认出她的口型,隐隐猜测出她在复述自己的忠告。
在万众一心的呐喊中,老先生举着枪,扣动扳机,一枪打在她的眉心。疯女人抽搐片刻就无声死去,嘴角却挂着一丝古怪的微笑。人死之后,括约肌无力阻拦那些污浊腥臭的排泄物。尿液混合着粪便在疯女人身下流了一地。
可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老先生准星下移,对准疯女人高高隆起的肚皮。他看了一眼台下人群,颤抖着闭上眼睛,发出一道无可奈何又充满心痛的叹息。“孩子出生了也将是畸形的一代,为了消除重力对他的折磨,我不得不这么做。”
然后,老先生扣动扳机。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刹那间吞噬兽笼、高台和老先生的身影。爆炸的余波击倒人群,公益现场恍若世界末日。
一切都是为了解脱,在解脱中,罪恶得以消减,道德得以升华。疯女人腹中的不是孩子,而是炸弹,这是她送给地球人的解脱。
(四)
“老先生死了!”在一片哭喊和痛苦呻吟中,一道慌乱而凄厉的尖叫蓦地炸响,如粗麻绳一般勒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场间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死寂。人们屏住呼吸,沉默像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下一刻,当更大的慌张和更深的恐惧酝酿完毕,较先前激烈百倍千倍的哀嚎和恸哭蓦地爆发,整个南方公园小学操场沦为误入人间的悲惨地狱。
兰迪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持续不断的耳鸣如针一般刺痛他的耳膜。可是,他再也顾不上这些。他哪儿还有工夫顾得上自己呢?斯坦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可他依旧爱那个孩子,而爆炸发生时……
“斯坦!斯坦!”兰迪跨过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群,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家长,逆着人潮踉踉跄跄朝着爆炸中心靠近。
有好几次,他被一堆断肢残臂绊倒,脸朝下倒在焦黑的土地、暗红色的血水、灰白色的脑浆和一对对凝固的失去生命光彩的浑浊眼眸之间。死人的可怕模样激发了他心中的愤怒、不解、仇恨、恐慌和忧惧。战栗感令他心头发颤,对斯坦的担忧驱使着他一次次站起,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冲着高台废墟跑去。
爆炸中心笼罩于一片刺鼻的浓烟之下,受损的音响顽强地循环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哀鸣和嚎叫组成地狱伴奏,在一阵乌烟瘴气中,兰迪发现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低头,蹲下身子,拨开灰烬和尘埃,从一处夹缝中扯出大半截松鼠躯体。这是他喂食爆米花的那个小家伙,爆炸时正趴在老先生肩头。此时此刻,松鼠的下半截身躯连着蓬松的大尾巴早已在爆炸中被炸得无翼而飞,留在他手中唯有半截连着脑袋和前爪的身躯,而炸裂成两截的断口处隐隐有电火花在复杂的继电器和晶体管间一闪而过。
“假的。”兰迪呢喃着,把那只松鼠收入口袋。
他继续前进,刺鼻的焦糊味儿混合着淡淡的烤肉香味呛得他咳嗽不停,直欲作呕。那是人肉被炙烤的香味,他反感地想,其中必然混有老先生的腐朽躯壳,但也许还会有斯坦和其他孩子被烤焦的味道……
兰迪颤抖着,遏制住脑中令人不安的无端妄想。失去的恐惧就像一股蒸腾而起的热力,从他腹中蹿起,如无名之火般燃烧,又渐渐吞噬他的心脏,入侵他的大脑。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哭喊声穿透嗡嗡耳鸣和重重杂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听见了熟悉的童音。那是斯坦。兰迪流下眼泪。谢天谢地,斯坦还活着。
兰迪循着声音跌跌撞撞跑了过去,见到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废墟间,正抹着眼泪背着他嚎啕大哭。这一幕令他心酸,仿佛电影画面中战场上的孩子穿越到了现实。
“斯坦!”兰迪冲过去,从后面抱住孩子。
“爸爸!”斯坦回头看见他,情不自禁哭得更凶了,“我没事……艾登先生救了我……可是……他受伤了。”孩子啜泣着,仍惊魂未定。
兰迪跪在地上,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越过斯坦,望向前方。那个小个子年轻人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后背处血肉模糊,想必是爆炸时艾登及时抱着斯坦卧倒在地上,替男孩挡住了冲击波。
“谢谢,谢谢你,艾登先生。”兰迪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谢谢,谢谢,谢谢你,谢谢……”他感激地点着头,心有余悸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艾登先生龇牙咧嘴,“没事,不客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孩子是地球的未来,我有义务保护这种美好的未来。”他一脸担忧地问道,“如何?老先生怎么样了?他没受伤吧?”
“老先生……”兰迪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老先生死了,”他低声说道,“我想,那个火星女人也许根本就是装疯。她没有怀孕,那是一颗炸弹,我们根本没有防备。”
艾登愣了一下,“老先生死了?”他坚定而毫不动摇地摇了摇头,“不,老先生不会死,老先生永远不会死,因为我们永远需要老先生。”
“可是,他身处爆炸中心,必然没有活命机会呀!”兰迪不解地喊道。
艾登先生仍旧摇头。他笑了笑,吃力地站起身,爬上附近废墟的高处。
兰迪抱着斯坦,惶惑不安地看着艾登,不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各位!各位!冷静点!”艾登先生高举双臂,大声喊道,“都不要慌!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鼓荡出此生音量最大的一次呼喊,“各位,老先生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消息就像一针镇静剂,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在一瞬之间迫使混乱不堪的全场再度陷入诡异的静默之中。刹那间,痛苦挣扎的人压低了哀嚎,转为闷哼,而那些为身边人哭泣的家长和孩子也渐渐止住了眼泪。
艾登先生满意地看了一眼台下,松了一口气。“是的,老先生还没有死,不用担心,老先生永远不会死,因为老先生就活在我们之间。”他咧嘴一笑,神色却扭曲变幻不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欲透体而出。
兰迪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诡异的阴影笼罩感,就好像此时此刻,在他头顶有某种庞然大物正注视着这芸芸众生。他抱着斯坦,下意识远离废墟现场。无论会发生什么,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刚才那充满愤怒、悲痛和绝望的噩梦。
废墟高处,艾登先生的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一道熟悉的充满智慧的沧桑目光通过那个小个子男人的眼睛流露出来,如春风般抚遍人心。“刚才,我在上台之前和小斯坦聊了聊他日常生活。”艾登先生的语调不紧不慢,像邻家老人讲故事般徐徐道来,“他和我提起了他养的一只小狗,叫斯帕克,这令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经历……”
兰迪感到恐惧,因为艾登口中发出的正是老先生的声音。这令他害怕,也令他颤抖。老先生真的没死吗?这是绝妙的模仿,还是老先生躲在暗处讲话?
不!都不是!他注意到艾登先生太阳穴处旋转不停的唱片,顿时明白这是老先生的人格在唱片之中用熟悉的演讲安抚大家。
兰迪看向四周,想知道人们是否发现这一点。然而,那些受伤的幸存者和安然无恙的人群全都一个样——他们仰着脖子,瞪着狂热的双眼,神情一片木然,痴痴然望着天空,就像虚空中有什么在对他们讲话。
离艾登先生最近的一个家长微不可察抽搐了一下,紧接着,那个母亲摸了摸身边孩子的脑袋,流露出同样一种饱含智慧的沧桑目光。“我还记得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怀特初到我家时的模样。”她缓缓说道,“它是一只白色的公狗,有些怕生,我说不好它究竟是什么品种,也许是杂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我长大了,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个人在外在生死间挣扎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孩子欣然接受,一脸赞同,用同样那种饱含智慧的沧桑目光回望他的母亲。到了后来,那孩子甚至加入其中,口中发出和母亲一样的语调和词句。
兰迪疯了,快要疯了。“斯坦,我们得离开这里!”他焦急地说道,“瘟疫,这是瘟疫!人格的瘟疫!我们快离开这里,这些人快疯了!”
“为什么呀?”斯坦疑惑道,“我们不听老先生讲话吗?”
“不了,我们得赶紧回家,你膝盖破了,我得帮你清洗伤口。”兰迪抱着斯坦匆匆朝着停车场走出去。没有人阻止他,但以艾登先生为圆心扩散,越来越多人用那种饱含智慧的沧桑目光注视着他们离去。
到家时,涡轮飞行机降落在地,熟悉的引擎声勾出了家中的杜宾犬。兰迪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还不够,他要躲得越远越好。
杜宾犬斯帕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斯坦利推门跳下飞行机,“怀特!我回来啦!”他亲昵地抱住不情愿的杜宾犬,嘴中发出快活的笑。
兰迪僵住了。“你叫它什么?”他握紧拳头,严厉地说道,“斯坦,这是斯帕克!别忘了,这是斯帕克!咱们家养的狗!”
“可是,爸爸,”斯坦利惶恐而委屈地说,“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呀!我不能控制自己了,爸爸,我——”他左半边嘴角陡然诡异上扬,皱成一团的小脸混合着得意与恐惧,还有些许的彷徨。手一松,杜宾犬挣扎着从孩子怀中跃出,跑到兰迪脚边,呜呜咽咽蹲下。
兰迪张了张嘴,嗫嚅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大步上前,弯膝半蹲,大手摸着儿子的脑袋。“别怕,别怕啊,斯坦。”兰迪咬着牙从口中挤出安慰的话,“别多想,爸爸不会让你有事的,快,咱们去喊上妈妈,离开这鬼地方,躲得越远越好。”
斯坦利可怜巴巴地看着兰迪,清澈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一眼是天真,一眼是沧桑。
兰迪咕哝着不想在孩子面前扯脏话。他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咬掉一块,另外一股阴冷的寒意却悄然袭来,而他的怒火直冲云霄却无处宣泄,仿佛整个人从快从内向外爆炸。“该死该死该死……”他握紧拳头,心头说不出的疼痛吞噬着他。“莎伦,快出来!” 他扯着嗓子冲着屋内喊道,“出事了!我早就说不该给斯坦装那该死的唱片,快离开这儿,我一定要找医生帮忙取掉,一切都是老先生阴谋!”
他的妻子莎伦·马什披着围裙慢悠悠走了出来,嘴角挂着永远疲惫永远温柔的微笑。完美家庭主妇型唱片在她太阳穴处滴溜溜旋转,一道饱含智慧的沧桑目光透过她的双眼投射进现实。兰迪注意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把手枪,那把他曾用过的手枪。
莎伦点了点头,“亲爱的,你想去哪儿?你能去哪儿?”她充满怜悯地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已经被这个世界包围了,尽管你智力尚可,但比起老先生那样的人物仍有很大差距。你还有救,为了帮你从存在的不确定性与虚无性中解脱,你需要成为老先生,你需要被同化。”她眼神渐渐沧桑,嘴角却露出一抹充满包容和爱的微笑。“要知道,我们必须永远谨记,知识即力量,同一即和平,牺牲即永生。我们所有人都是老先生。”
斯坦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脸上泛着纯真无邪的笑容,眼神却智慧而沧桑。“来,爸爸,把松鼠给我。”他愉悦地喊道,“哦,不,你当然不是我的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一个爷爷。我们都只有一个需要长者,成为老先生是我们的共同目标。你也可以成为老先生,兰迪,把松鼠给我,这是你要迈出的第一步。”他蹦蹦跳跳,朝前迈出一步,以安抚人心的语调说道,“是的,孩子们,这就是爱,这只松鼠感受到了。孩子们,我和你们一样喜欢各种小动物。我爱怀特,我爱我的父母,可现实是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失去便无法挽回。后来我又养了狗也养了猫,但那份最初最真挚的情感已是记忆中无法再次寻得的永恒。孩子们,我再重复一次,这就是爱,因为要知道,一份挚爱的失去永远无法用另一样东西的占有来代替。”
兰迪下意识后退一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颤抖着,从裤兜里翻出那只被炸成半截的仿生松鼠,“一切都是阴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用爱感化动物的奇迹,也从来没有什么和平的同一。犯罪率下降了,是因为人们趋于一致,没有纷争,可那种和平却以丧失独立自我为代价。你不是斯坦,现在的莎伦也不是我的妻子,你们是老先生,你们都是老先生。你的政策是糖衣炮弹,你的语言是包裹善意外壳的啸叫器,一切都是算好了的诡计!”灵感如闪电般劈中兰迪的大脑,思维的火花如火苗般升腾而起。“根本没有什么自杀式炸弹袭击!”他大喊道,“那个火星女人体内的炸弹是你们植入的!她向我求救,不是想生下孩子,而是取出炸弹。就算那天我和斯坦不在场,你们也会抓住她,因为那个火星女人本来就是你们故意放出去!你太老了,本就要死,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顺理成章取代、同化、吞噬每一个人,你这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地喊着,仿佛自己才是那只披着人皮的恶魔,而站在他对面的妻子和孩子一脸坦然,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
“快点儿,把松鼠给我。”斯坦利平静地说道,“把握住机会,兰迪,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莎伦抱着双臂,倚在门口。“来吧,兰迪,”她勾了勾手指,哂笑道,“来把松鼠给我,我只说这最后一次。”
“如果我不呢?”兰迪望着手中松鼠,脸色苍白,“这世上一定还有不少像我一样的人,我只需要找到他们——”
“如果你不,你也不会有那个机会。”斯坦利不耐烦地说道,“兰迪,拒绝我是流放的开端。如果你执意如此,火星在等着你。鬼知道呢?说不定,你在那儿能重组家庭,前提是你在那破地方努力参与基建,为地球帝国继续发挥余热。”
“这就是你们如何对付异见者的方式。”兰迪凄然一笑,苦涩地说,“你光明正大吃了我的妻子和她的孩子。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是食物链顶层,而我什么都不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片刻后又缓缓睁开,“但是,我绝对不会成为你,那样的话,我宁愿死。我曾镇压过火星罢工潮,我为地球服过役,无法面对那群人。我可以反抗,可以逃跑,但不愿对我曾经的妻子和孩子动手。看在曾经为地球流血的份上,如果我有选择的话,请让我有尊严地死去。我不想被拖进你那阴暗的世界观,也不想在失去一切之后换个地方苟活。”兰迪举起双手,慢慢向前迈着步伐。
莎伦叹息着摇了摇头,对此无动于衷。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妻子注意力略微松懈的那一刹那,悲伤的男人飞扑而出,其势在空中状如下山猛虎。在这一刻,他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大地,而是蹬着一腔活泼的生命力在奔跑。他在燃烧。他在燃烧。他的生命在燃烧。在这最后一刻,他飞跃而出,如花朵绽放到极致,却又转瞬凋零。
枪响如雷鸣,惊起社区里栖息的飞鸟。在那之后,绝对的寂静如水一般没过这个社区。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小腹,绞碎了他的血肉和小肠。然后,他借着前冲的惯性压在妻子身上。两人倒在地上,扭作一团。
又是一道枪声。一颗子弹结束了双方的争斗。枪响过后,那枚小小的金属物体贯穿爱人脆弱的胸腔,而喷涌而出的血液滚烫如间歇泉,就这么渗进他的衣衫。人生的谢幕如凋零的花儿,在混乱中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掐断世间一切声响。于是,那股潜藏依旧的星星之火终于燎原,灼烧感将他吞噬,久违的温暖拉扯着他的意识仿佛即将遁入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和平世界。
兰迪倒在地上,捂着腹部,肠子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液流出腹腔,宛如屠宰场被开膛破肚的牛羊。“斯坦,斯坦,斯坦……”他勉强扭头,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模糊的视野中,一道朦胧而矮小的人影靠了上来,孩子的面容像打了马赛克的新闻画面。
“爸爸?”孩子瘪着嘴,声音稚嫩,虽面容模糊,但仅凭一名父亲的直觉,兰迪便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在说话。
“跑,跑……”兰迪虚弱地说,“快……跑……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死亡令他困顿,可他不甘心。
斯坦沉默了一两秒,蹲下身,指尖掠过父亲的脸颊。“你知道吗?兰迪,我倒是有点儿佩服你,虽然你脑子一根筋又看不清形势,但你仍不缺勇气。”孩子的语气又变了,和缓的语气仿佛智慧老人用温柔抚慰他心灵上的创口,“你知道所有人到哪都跑不掉,但你为什么要尝试?你杀的不是我,只是你妻子。我是不死的。”
兰迪死死瞪大眼睛,抵抗眼皮上的重压,“跑……跑……”他固执地喊着,像一台坏了的收音机无数次重复着同一句话,“跑……跑……跑……”他振作起精神,以全身力气嘶声喊道,“跑……跑啊!快跑!快跑!快跑……”
斯坦摇头叹息,“乖乖接受我不是更好吗?痛苦地活着和痛快地死去哪一个更好?我也不太确定,因为我永远不死。不过,对于你,我倒是觉得你值得一个体面的死法。睡吧。”虚假的孩子蹲下身子,用手替不甘的父亲合上眼睛。
兰迪颤抖了一下,绝望而无力地合上双眼。死亡幻象纷至沓来,恍恍惚惚之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唱着不知名的歌儿。
在这死亡的歌声中,他时而啜泣,时而傻笑,时而飞翔在云端。杜宾犬斯帕克跪在他的身边,舔舐他的脸颊,一脸关切地望着渐渐死去的他,口中发出悲伤而不安的呜咽。疯癫使人脱离现实生活,死亡却是直接消除人的现实生活。
出于某种难以描述的尊重,斯坦脑中的老先生给他留了说遗言的时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老先生通过斯坦之口说道,“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你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和我分享一二。”
“世界颠倒了,这个世界颠倒了啊。”兰迪最后一次睁眼,勉强撑开一丝缝隙。“真正疯狂的野心家借着科技之名篡了位,”他仿佛回光返照,以梦呓般的语气说道,“到底谁才是疯子?是那些装了人格唱片,满脑子幻听和谵妄的体面人?还是那些大脑干干净净的癫狂流放者?我曾亲口道出真相,却未曾留意,直至真相借疯人之口和呆傻语言再次重复,我才深切认识到这地球上的真理。”
“哦?是什么样的真理呢?”老先生好奇地问道。
“走吧,”兰迪呢喃道,“除了死亡,这儿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期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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