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教授“种田记”:插秧最见功夫,也最显风度与境界

文/黄仕忠
浙东越地,山多田少,以稻米为主粮。所以村人眼里,种好水稻,乃是头等农事。在生产队里时,做秧田、撒谷种等属于特殊农活,主要由老农担当;耕田,无论是以往的牛耕,还是后来由拖拉机耕,也都是专人负责。唯有插秧,不仅是全体社员齐上,而且也是一众年轻人较量本事的地方。
插秧时,需先布“田线”。这田线两头用尺半长、一头尖之短棍,中间缠上几十米长的棕绳,后来则用尼龙做的田线,绕成棒槌形。在田塍一头插一棍,展线至对面,再插另一棍,可布成一线。通常每隔一米一左右,布另一线。生产队时,通常是七八人为一组,故布七八根线。不规整的田亩,则取弯为直,留余角另补。布线完毕,就开始抛掷秧把,按一定距离抛掷,要求恰好够种,所以也很考较眼力。抛完秧把,众人才开始落田插秧。
插秧时,人站两线之间,每行六株,左右各两株,两脚之间两株。首株靠左手之线,末株离右手之线空一株之距离。边插边退,直至田 尾。先是汪汪浑浊水田,转眼六行成线,绿苗油油,令人喜悦。
插秧,须用三个手指撮住苗之根部,在细泥水田里轻轻一沾,入泥后再略一轻移,使苗耸直。种下时即如成活一般,方是上佳。
脚步后退,尤须保持直线,否则苗便会插在脚印内,无法沾泥;或无奈而沾于旁边之泥,则纵眼望去,植株便曲曲弯弯,不成一线。插者自觉羞愧。
脚后退,不是拔脚往后走,而是腿稍提,往后拖行一步,成一浅行,名曰“拖脚行”。
插秧插得不合格的情况有不少。此举两种。
一种叫做“缅甸(绵田)师傅”。插秧时,如果苗插得不直,过于往前倾斜,把后株的梢头搭着前株的身上,虽然看起来每行都成直线,很是漂亮,但秧苗存活后,还必须长直,往往损失旧叶面重新生长,实伤禾苗。因为这一种插法过于绵软,乡人戏称为“缅甸师傅”。
第二种叫做“烟管头田”。执苗不当,插秧入泥时,手指未捏在根部,而捏在离秧根一寸处,揿下去时,秧杆入泥,秧根上翘,形如烟管弯曲之头,所以戏称“烟管头田”。这是初学插秧者最容易犯的错误。
插秧时,左手执秧苗,手指捻取数茎秧苗,右手拈下插入泥中,回指必会带出泥浆,再拈秧,遂使左手沾满泥水。如果人站得太直,腰下弯得不够,便会导致左手举得过高,待右手插入泥中时,每插一下,必晃动身子,更带扑通之声,甚至溅起一股泥水,以致满身满脸皆是泥浆,则嘲之为“舀汤勺”。
插秧最显风度与境界。在黑黝的烂泥田里,身穿洁白的长袖衬衣,紧扣袖口,扎下马步,弯定腰,上身不动,只以两脚顺退,左手低至近泥面,右手顺势以指拈之,入泥无声,出水不沾,犹如魔术高手之分发扑克牌,双手配合,迅疾无比。一垅到头,虽或汗水透衣,而白衣上未沾点泥,则是臻入高手之境。
年轻人以插秧快而好为时髦,彼此间也以此来区分高下。
旧时尝有财主无儿有女,设下彩头,通过比赛插秧,来选择佳婿。其家有一坵三里长田,因此安排一众求亲者,以先插完者胜出。
有二俊少年最为出色,齐头并进,难分高下。其中一人略先一行插完,喜不自胜,直腰而起,喊道:“我先到头!”
不意三里长田,一气插完,中途未曾直腰,虽是熊背虎腰,亦不堪承受,身骤直而腰遂折矣。
另一人则先得老父告知秘诀,顺势在田头一滚,然后再起身,腰椎安然无恙,不仅抱得佳人而归,并尽得其家产,故令人钦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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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所见插秧状况,与生产队时的密植种法已颇不同
生产队时,一帮年轻人下田,必有一番争竞。每当此时,年长者识趣地退居外线,年轻人则一字儿摆开,当仁不让。
依规则,左边在前,右边随之。如果同时前行,自无问题。若是右边快而左边慢,则外边已插满绿色禾苗,而唯此一线犹是白水耀眼,像被右边之人关在了弄堂里,故嘲之为“乘弄堂风”,且谑呼:“好风凉呵!”
因此,当右手之人即将超过,而左边之人无力相争,就只好笑一笑,乖乖让位,换到右边。也有人比不过,又不愿失面子,犹自解嘲地说:“我拨伊(给他)起了个头,伊来接落开(接下去)!”
我初学插秧,不知“绵田”为非,种糯稻时苗纤长,直立不易,种时又要求密植,所以把后株的梢头斜搭在前株之上,落苗成线,每行笔直,如搭凉棚,犹自沾沾自喜。起身一看,我所种的秧苗,似乎比邻线矮了一头。后闻老农之言,方知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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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此图之状,即为“绵田”
1978年我考上大学,之后有两年暑假的“双抢”时节,都去帮杨村人插秧。其中一年是包干,每插一亩,予酬五元。我去的是与我同年考上大学的郭君所在的生产队。我们“二人组”凌晨四点出门,晚上近八点才归家,“披星戴月”,庶几近之。晚饭一毕,沾床即鼾声如雷。那时两人合计,每日可插二亩。连插旬日,得资费若干,因而不再麻烦母亲给我下学期的零用钱。
郭君今执教北大历史系,以明清史名家。回首往事,恍如隔世。
(本文原题《种田记》,作者黄仕忠,浙江诸暨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
#回音壁选登(作者友朋反馈与补充)——
骆建平(高复班同学):我认真看了,写得很好!特别是对插秧的细节描写非常到位,不亲历难以写出如此句子,没种过田的人根本无法体会。文中“绵田”其后果是转青慢,“烟管头田”是不易活,这些似需加以说明。你说的“拉田线”,我们枫桥人叫“绷田丝”。种田这类传统农活,可能我们是最后一代,你以文记之,很有意义!
还有在田线内插秧,你描写的叫“靠青种”,还有一种叫“两头离”,便于对接。两头离的好处是可似对屁股接种,我们一般是种两头离,不靠田丝。
黄仕忠:可能你们那里平畈,田大,所以经常接种。我们毕竟是半山区,田块小,所以管住一头就好
骆建平:对,我们多是100米长田,五亩一坵。因为靠青种的一边秧苗紧靠田丝,在收田丝时容易把苗带起,所以多用两头离。
魏小婉(中学校友):@黄仕忠  记得还有一个细节,虽说是三个手指撮住苗的根部,但三个手指作用不一样,不能并齐入泥,主要靠中指和食指把秧苗插入,插入过程中稍向左使劲以与泥更契合,状似轻“挖”一下,大拇指仅起扶住秧的作用。。务农,称为“挖六枝头”,由种田而来。。
楼大维(中学校友):写得并不到位。一是左手捏的秧,没有写好,这个细节很博眼球,很能让人遐想的,秧拔得好的,在手掌摊开,是均匀,松的。分秧也是两手协调。二是腰力好与不好,技巧好与不好,拿秧手,是否贴膝盖。三是山区比较大的田一定是绷绳,这样有快慢,好孬。但精彩之处在不绷绳,种,那是要“关落开”的,六枝变成三枝。种田场面,往往是双抢的重头,也是生产队有趣的劳动场面。
许贺龙(杭大同学):仕忠兄俨然农事专家!所述插秧往事,不仅生动传神,而且深谙其中机巧,不输种田老把式!
补充一则亲历种田趣事:除布田线插秧外,当年生产队也曾流行移动布线插秧法,即由两人于田之两侧分别持一绑了田线之竹竿,逐行移动,插秧者横向站成一排整齐插秧。此法的好处是确保横向行距整齐(综向不作硬性要求),便于后期田间管理,而且集体劳动,谁也无法偷懒。某日插秧时,大家插完一行,往后退一步,忽觉田线斜了(乃一侧移动另一侧未及时跟进之故),有人忙抬起头喊负责彼侧持竿者的名字,以为她走神了,却见她正蹲在田埂上,裤子褪下了一半。原来她内急了,职责所在又无法脱身,只得作此应急响应。此事被众人取笑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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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先生画笔下的水田劳作
郑尚宪(厦门大学,福建仙游人):在乡下,插秧好手往往别的农活也都干得好,在旧日农村里是被人另眼相看的。
我们家乡流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多年前,隔壁村的一位老农秧插得很好,秧苗插好后,不但横着看、直着看,行行都是一直线,就是斜着看,所有对角线也都笔直,简直就像打了格子似的。他家在大路口有一水田,每年插好秧后都引得路人驻足称赞(要是在今天,大概就是网红打卡点了)。
有一年,他得了重病,由儿子插秧。第二天有人路过,感叹道:“往年这坵秧插得很漂亮,今年怎么这个样子,是不是老头死了?”老汉听了,愤然而起,命令儿子把秧苗全拔了,重新耙地,自己硬撑着下田,重新插了一遍,当天晚上就死了。我在乡下时还见过他儿子和孙子。
又及。插秧之所以追求“横平竖直一条线”,并不完全是为了美观,更重要的是便于中耕施肥和除草,即所谓“耙草”。一般秧苗插下即成活,此后不久就要“耙草”,即用一种安在长竹竿上宽约四寸的五齿钉耙,像梳头一样在各行稻苗间隙来回刮耙:一来除去杂草;二来把刚施下的肥料和泥水混拌在一起,以便稻苗吸收;三来刮断一些旧稻根,促使长出更多的新根。
“耙草”一般进行两次,间隔十天左右,第一次纵向耙,第二次横向耙。此前插秧时每人从头到尾纵向插六行,横向则无数行,所以纵向必然畅通好耙,横向本来间距较窄(纵横比例一般为6:5),再者系多人并排接续而成,难以一致,所以就比较难耙。若是遇到一连几个横向六株都插不整齐杂乱无章的,那就要命了,只好弯下腰,用手代替钉耙,在混合着粪肥的泥水里抓挠。因此若能在插秧时就把横向纵向都拉直的,耙草时就省心多了。自从听了那个老农民的故事后,我每年在自留地插秧时就尽量注意这个问题。
插秧往往是高手过招的时节,一般是插得既快又好的的人第一个下田开插,插好十行后第二个开插,然后依次类推,谁先谁后由自己掂量实力决定。下田后个个闷头不语,你追我赶,无声较量,一般被右侧人赶上时自觉让位,若一连让位几次就会被人嘲笑。也有硬着头皮不让的,于是右边几个故意加快速度,插到头后,顺手在他后面插上二三十行,把他“关”在里面,然后哼着小曲转战下一序列……
总之,我觉得所有农活中,插秧最累,最见功夫,也最好玩,所以小伙子们一到插秧时节,个个摩拳擦掌,玩命争锋,其中酸甜苦辣,难以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