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杭州市文史研究馆联合都市快报、杭州市直机关团工委推出的“橙柿说史”杭州文史讲堂，邀请到浙江大学历史学院陈志坚副教授，为我们详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谚语产生的历史背景与丰富内涵。
讲座吸引了不少市民读者参加，一经推出，报名人数就爆满，超了好几倍。因为疫情，我们只能邀请少量读者到现场聆听。
不过，没有关系，今天，就跟着橙柿来回顾“橙柿说史”杭州文史讲堂第三期的精彩内容。
我们平时常常脱口而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你知道这句话的由来吗？
南宋绍兴十年（1140），14岁的苏州少年范成大，跟随父亲范雩来到“行在”临安。这段临安岁月，在范成大早年记忆中印象至为深刻：除了少年鲜衣怒马、呼朋唤友的豪气之外，更有临安城的富庶华丽：“少年豪纵，袍锦团花凤。曾是京城游子，驰宝马、飞金鞚。”
很多年以后，他在编撰《吴郡志》时，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这句话，应该是后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说法的渊源。
但若继续溯源历史深处，当可发现，范成大的说法依然有来处。
何以是苏杭？苏、杭两城并誉为“人间天堂”的概念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一般理解为，和苏杭有关，我的理解，这话说的其实“下有江南”。”陈志坚教授透露，“原话一模一样是诞生于元朝，不过此句的雏形在北宋就有了，慢慢发展到南宋。”
那为什么不说江南，而是苏杭呢？
就让我们通过这次讲座，一起来重新认识这个业已传颂上千年的历史“标签”吧！
杭州文史讲堂——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来源内涵
主讲人：陈志坚
陈志坚，男，1972年生，浙江义乌人。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浙江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唐史学会理事、杭州文史研究会理事。研究方向为隋唐五代史、浙江地方史。代表论著：《唐代州郡制度研究》《大唐如此江山》《杭州初史论稿》《州傍青山县枕湖——杭州城址变迁史话》等。
以下讲堂文字，由浙江大学历史学院陈志坚副教授授权发布
你熟知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究竟讲的是什么？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语，是杭州千年广告词。但这句广告词并不是某个人灵光一现的创意，并没有知识产权——而是一句谚语。
谚语的特点有二：1、真实性，2、通俗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作为经典谚语，还多了两个突出特点：1、广泛性，2、持久性。一般谚语往往是小范围流行，但是天堂谚语说是家喻户晓一点不夸张，是个中国人都知道。谚语也经常一定时效性，比如天堂谚语的前身，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句谚语“上有天堂，下有员庄”，恐怕早就死在了唐朝。但天堂谚语却从宋一直传到今，真可谓长盛不衰、历久弥新。击败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谚语。广告词好是表面现象，关键还是质量好，有内涵——说明中国人对苏杭有持久的、强烈的认同。
天堂要符合什么条件？1、富饶，2、美丽。
高富帅的标准，那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那么，中国最符合这二个标准的地方在哪里？中国历史后半期来说，毫无疑问，第一选项就是江南。所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语，反映的内涵其实是——“上有天堂，下有江南”。
天堂谚语萌芽于唐、形成于宋，流传于今的历程，反映的正是江南在全国的经济重心地位自唐开始形成、并一直保持到今天的史实。其次，而从六朝开始，“江南佳丽地”的概念逐渐深入人心，“杏花春雨江南”成了中国美的最经典代表。而杏花春雨何处没有？何以非要和江南绑在一起？因为江南最美，江南最配。
再问一句，江南的城市很多，“何以苏杭”？实则因为苏、杭乃是以江南为腹地的两大区域中心城市，简单的说，苏杭是江南的最佳代表。同时，苏杭也长期是全国“一线城市”。这是必然性。再一个因素，即“苏杭”并称，成为一个组合概念，则要归功于白居易。这也是本讲主题。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谚语的发展史
目前学者找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语精确表达的最早出处，是元代奥敦周卿的《双调蟾宫曲·咏西湖》：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还追溯到南宋著名文人范成大的《吴郡志》，记录了这一谚语：
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
目前能看到这一谚语的最早形式，是在两宋之际。曹勋上书高宗的《进前十事札子》中：
臣在虏寨时，具闻虏人言金国择利便谋江南。又曰：“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其势欲往浙江。
杭州学者姜青青在最近出版的《龙飞凤舞到钱塘》中，有专章详细讨论了这一谚语，可资参考。不过，除了明线，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追踪暗线，寻找谚语的源头。所谓的源头，有两个方面，一是内容，二是形式。
谚语的雏形，或者说谚语的内容，我们可以追踪到北宋初年。陶谷在其作《清异录》中论杭州：“轻清华丽，东南为甲；富兼华夷，余杭又为甲；百事繁庶，地上天宫。”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提到的“余杭”，并不是余杭县，而是余杭郡，是杭州的别称。而“地上天宫”显然和地上天堂是一个意思。所以，这句话应该算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最早的滥觞了。只不过形式上还有待发展。
从谚语形式的角度追踪，其成熟形式，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据北宋人刘焘的《树萱录》记录说：
员半千有庄在焦戴川北，枕白鹿原。莲塘、竹径、酥酸架、海棠洞、会景堂、花坞、药栏、碾磨，麻、稻垄塍鳞次。里谚曰：上有天堂，下有员庄”。
清代翟灏的《通俗编》也提到了这点：
员半千有庄在焦戴川,极风景之胜,谚曰:“上有天堂,下有员庄。”苏杭之谚乃仿于此。
员半千是高宗武则天时代的官员，是唐朝前期人物。可知，这一谚语至少在唐前期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谚语，已经成熟了。需要的只是把员庄的指向，改为“苏杭”。
从元词到南宋范成大，再到北宋曹勋——这是谚语明线的反向追踪。如果说谚语的发展史是一棵树，这部分都是树干。而追踪到陶谷、员半千这两个源头，则开始进入暗线。从“地上天宫”看，吴越国时期，确实非常重要；但从“苏杭”并称角度看，是否还有更早的基础呢？答案当然是有的。
唐人意象中的江南
唐代的时候，江南意象，在唐人心目中，已经非常光辉，“上有天堂，下有江南”可谓呼之欲出。
复旦大学史地所张伟然教授《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一文提出了“感觉地理”的概念。是以人们的“体认”为最重要根据。也就是人们对某地方的普遍认同。
唐代的江南意象，除了山水（江南风光深入人心，江南、吴越，几乎已成为“好山水”的代名词），还有植被，青草、垂柳、翠竹等等，最具江南特色的植物还有莲和橘。“当时的北方人在描述江南的生活方式时，一如其对江南的自然风光，总带有某种欣赏、赞叹乃至向往的口吻。”如 “佳丽地”的概念：“在唐人的笔下，江南是与‘佳丽’二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几乎有以之为别号的趋势。入唐以后，它似乎已成为江南的专利。”这些意象，都指向江南的一个特质：美丽。
唐代地理意象中，还形成了一个“两极”观念——“秦吴”对称，如韩愈“秦吴修且阻，两地无数金”等等。原因就在于：江南特殊的经济财赋地位。因为安史之乱后，“东南八道”成了唐朝的 “财赋之地”（“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江南意象中又有了另外一个特质：富裕。
可以说，“硬实力”的提升，是“江南意象”地位急速上升的根本原因。“当时江南在文化上也隐隐然已成为天下的轴心。”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江南的这种在全国具有的经济、文化等优势地位，自唐以后，一直保持到了今天。这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生命力的真正来源。
白居易塑造的江南双子星：杭、苏
唐代江南的城市中，杭州的杭州发展突飞猛进，原因有很多：1、隋朝杭州立州。2、大运河开通，以杭州为端点。3、杭州是新型的工商业城市：人口中城市人口占比大，城市经济发达，城居规模不断扩大。李华《杭州刺史厅壁记》：“咽喉吴越，势雄江海……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所以，诗人杜牧也曾经很以任杭州刺史为理想，见其《上宰相求杭州启》。
苏州更是东南地区唯一的“雄州”（雄州在唐后期全国只有十个，相当于今天的一线城市地位）。白居易《苏州刺史谢上表》说：“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兵数不少，税额至多。”是江南的老大。
那么，属于后起之秀的杭州，为什么能超过南京、绍兴、镇江（润州）这些中心城市，最终脱颖而出，与苏州组成了一对并称的CP城市呢？第一推手自然要数白居易。
先来看白居易著名的《忆江南》：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分别咏的是江南、杭州、苏州。显然，白居易诗中，已经将苏杭二州当作了江南的代表来称颂（悄悄的说一句，白居易眼里，杭州在苏州前面）。而这显然是与白居易曾任杭、苏二州刺史有关。
白居易少年时避乱江南，在《吴郡诗石记》提到当年的向往：“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客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翌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
后来有幸先后在两处名郡任职的白居易，“两地江山游得遍，五年风月咏将残”。在二州任上写过不少盛赞当地的诗篇。任杭州刺史时，夸口说：“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后来他任苏州刺史，又说苏州“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充满了自豪感。
此后，白居易常将苏杭并称，自称“苏杭两州主”。对苏、杭二州是念念不忘。曾在诗中写道：“江南名郡数苏杭，写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犹苦忆，我为刺史更难忘。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为念旧游终一去，扁舟直拟到沧浪。”
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提到：“杭土丽且康，苏民富而庶。”苏杭其实都是美丽和富饶的，不过苏州重于富庶，杭州则胜在美丽，是颜值担当。
对于苏州，白居易的贡献基本上属于锦上添花。而白居易对杭州的品题和广告，可算得上是让杭州脱胎换骨，真正名扬四海。白居易的诗名，当时非常之大，曾被人评为“广大教化主”，是诗人中的流量明星。所以就如此大的效应。
除此之外，白居易还对杭州西湖做了实实在在的改造工作——为西湖修了长堤。白居易在《钱塘湖石记》一文中说：“今年修筑湖堤，高加数尺，水亦随加。”这里的长堤，并不是今天的白堤，很明显，这是横亘于西湖东岸的一条长堤。这条长堤的修建，相当于是给自然湖泊的西湖建造了一条堤坝，将西湖从一个自然湖变成了人工湖——水库。白居易的改造，让西湖的功能十分丰富，在农田灌溉、城市供水、运河供水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还使得西湖成为5A级景区，那就不必提了。
双城记：苏杭的历史地位比较
“天堂苏杭”一语中苏、杭本是并列关系，但很早就有人纠结排名先后问题——为什么苏州在前，杭州在后？
苏州范成大在《吴郡志》中解释：“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又曰：‘苏湖熟，天下足’。湖固不逮苏。杭为会府，谚犹先苏后杭，说者疑之。白居易诗曰：‘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唯此钱唐郡，闲忙恰得中’。则在唐时，苏之繁雄，固为浙右第一矣。”唐代时苏州比杭州强，自然排前面。
但是，从吴越开始直到元代，谚语正式形成的阶段，杭州却稳高苏州一头。所以，杭州人郎瑛在他的《七修类稿》中，提出了“押韵说”：“以谚语因欲押韵，故先苏而后杭。解者以白乐天诗征之，错矣。”苏su，杭hang，杭为开口音。
如果我们来排一下苏杭的对比的话，是存在着一定的竞争。一、秦汉六朝时期，苏州绝对领先；二、隋唐是杭州追赶苏州，这是谚语萌芽期；三、五代宋、元，则杭州稳居苏州之上，这是谚语形成期；四、明清，苏杭各有所长、并驾齐驱，这是谚语稳定期。
还有一个有趣的点，天堂谚语也被马可波罗所记载，并影响深远。《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杭州，称其为天城：
到达了雄伟富丽的京师（即行在）城，这个名称就是“天城”的意思。这座城的庄严和秀丽，的确是世界其它城市所无法比拟的，而且城内处处景色秀丽，让人疑为人间天堂。
而到了苏州，则称其为“地城”：
苏州的名字就是指“地上的城市”，和京师的名字是指“天上的城市”一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语，被马可波罗误读了，并无意之中，给苏杭地位做了一个排列，显然，天城的杭州要居于地城的苏州之上。实际上，在《马可波罗游记》中，杭州的篇幅也是大大多于苏州的。这既是元代苏杭关系的写照，也是南宋杭州作为首都的余威影响所致吧。
陈志坚关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谚语的总结
最后，可以总结一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谚语的内涵有二：1、中国人认同的其实是“上有天堂，下有江南”，江南在中国历史后半期的地位是谚语流行的底气所在，是认同的基础。2、苏杭是江南的代表——美丽、富饶的典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来源追踪来说，唐后期是谚语形成的萌芽期。这极大地归功于白居易：白居易恰逢其时地将“苏杭”打包成了一对cp，并进行了包装推广。最终成就了这对双子星城市。
人们常说，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杭州，没有放过这次机会，让自己成了人间天堂。杭州要感谢白居易，也没有辜负白居易。今天的杭州人大概可以对白居易说一句不心虚的话：杭州天堂，如你所愿！
橙柿互动记者 潘卓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