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战略分析家的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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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林曾经被认为是1950—1970年间最有学术影响和政策影响的“战略分析家”之一。(资料图/图)
谢林因为发展了关于“有限战争”的理论,特别是基于博弈论的“战争是谈判”的理论而声名鹊起。尽管谢林获得的是诺贝尔经济学奖,但他在大众心目中的最主要贡献是冲突理论,特别是基于博弈论讨论冲突。谢林曾经被认为是1950—1970年间最有学术影响和政策影响的“战略分析家”之一。
需要指出的是,应该把谢林和基辛格等人区分开来,基辛格本身就希望进入政府,但谢林不是——他只是希望有政府的人听他的。事实上,保罗·尼兹(Paul Nitze, 凯南的继任者)确实邀请谢林到美国国防部工作,但是谢林拒绝了,转而推荐了同事和好友约翰·麦克诺顿(John McNaughton)。谢林和麦克诺顿当时都任教于哈佛大学,可以说是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的知识大本营。后来以“五角大楼文件”闻名于世、在美国国防部和兰德公司都工作过的丹尼尔·埃尔斯伯格(Daniel Ellsberg)则是谢林的博士生,也是一位出色的博弈论专家。
毫无疑问,谢林为两个超级大国如何在核恐怖下避免“相互确保摧毁(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 MAD)”,以及对一些至关重要的理念和理论,包括“(核威慑的)战略稳定性(strategic stability)”“军备控制(arms control)”都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但是,谢林的“有限战争理论”在常规战争中,特别是在美苏之间的“代理人战争中”的命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从1964年起,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在考虑如何升级越南战争时,通过麦克诺顿受到了谢林的影响。谢林本人一开始也是支持越南战争的。不过到了1968年的“新年攻势”之后,他放弃了。麦克纳马拉也于1968年2月离开了约翰逊政府。此后,谢林基本不再讨论越战,包括美国撤出越南后的影响,也从未就他在越南战争中的有害影响道歉。
因此,后人对谢林以及他的继承者发展出的这些“有限战争”理论的批判,主要集中在该理论在常规战争中遇到的问题,又特别聚焦于“理性选择的有限战争”的理论,包括“理性主义的威慑理论”。
作为抽象的玩具的博弈模型
鉴于对“理性选择的有限战争”的理论,特别是“理性主义的威慑理论”(rational deterrence theory, RDT)的批判性讨论已经非常充分,本文仅罗列以下几个方面。从根本意义上说,谢林以及他的继承者忘记了他们的博弈模型作为抽象的玩具,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但用于真实世界的战略决策问题,不仅是不可行的,甚至是灾难性的。这是由于:
1)博弈模型通常都是高度简化的。即便是比较复杂的模型,也就是一个“玩具”,至少在绝大部分社会场景下如此。逻辑正确的好的模型可能确实能够捕捉到一些核心的动力学,但是,绝对不是全部。因此,直接用博弈论的某些逻辑去思考真实世界的冲突的战略,一定会带来巨大的偏差。除非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比如某个买卖。真实世界的冲突(无论是国际冲突,还是社会冲突)都是非常复杂的。因此,直接用博弈论的某些逻辑去套用,通常都是有问题的。而谢林本人的自信(或者自负)恰好就在认定,他的模型如此地正确,以至于可以直接应用到实际的情况中去。此处,我不得不说,我碰到过的一些优秀的博弈论学者,包括詹姆斯·费伦,似乎都很容易坚信,从他们的模型中获得的一些洞见就可以直接用来不仅理解,还能处理真实的复杂世界。我的老师之一罗伯特·鲍威尔也许是个例外,但我不能肯定。这也是为何我很早就喜欢博弈论,但却一直不将它作为唯一的分析工具的原因:它实在是太简化了,而我想讨论的问题都非常复杂。我认为,模型通常只能让我们窥见一些重要的态势或者动力学,但一定不是全部。
2)有一点可能是老生常谈,甚至是陈词滥调了,但却仍然成立。即,国家的决策者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理想化了的理性人”。因此,博弈论的核心假设已经违背了决策者是真实的人的事实。我们不能假定人是理性的,就希望决策者真的是“理性的”。这不仅仅是一个社会心理学问题,而同样也是一个政治学问题:决策者作出决定,需要考虑国内政治的种种因素。
3)绝大多数时候,博弈模型中的变量至少不容易测量,甚至完全不可被测量。在相互确保摧毁的核威慑状态下,将不同的结果排序是相对容易的——相互确保摧毁一定是最坏的结果。因此,领导人很容易理解核威慑。但是,到了常规战争,不同的领导人对结果的排序可能就会非常地不同。这也是为何美国一直不能理解,为何越南(北越)无论代价多大都一直想获得统一的原因之一。
4)理性选择模型都是极其抽象的,因而是“非历史性的”。事实上,理查德·内德·勒博(编者注:美国国际政治理论学者,著有《在和与战之间》《我们都输掉了冷战》等)的很多批评,包括Lebow(1981),Lebow & Stein(1990; 1994)都是在批判理性选择的战略模型。这些批评集合见Lebow(2007)。
5)除了某些感性的东西之外,不同人对于不同信息的处理,也是不同的。换句话说,即便面对完全一样的信息,冲突双方对信息的处理是不同的,从而得出的理解也是不同的。而博弈论模型都假定冲突双方面对不同信息的处理是一样的,因而得出的理解是一样的。这还没考虑到双方获得信息通常都是不同的。这也是谢林的模型在越南战争中无法成立的核心原因之一。
6)绝大多数时候,关于冲突的博弈论模型都是只有两个行为体。而许多,甚至绝大多数冲突都不止有两个行为体。特别是,冷战中,美苏双方都卷入了许多第三方的冲突。因此,直接用谢林等人的博弈论去理解真实世界,偏差会很大。
这时候,大家也许会问,那为何我会用一个简单的博弈模型来预测俄罗斯将会出兵乌克兰呢?如果大家注意到了,可以发现,那个模型里,关键是纳入了一个“预防性逻辑”的假设。该假设是先于其后的模型推导的。而这个假设很难被“理性选择”纳入。
我们永远需要记得,不是所有的国际危机都能够用这么一个简单的模型来预测的。但是,能够用模型思考这类问题,一定会有帮助。因此,我一直认为,模型是一个必要的思维工具,但是你的思维不能只有这一个工具。除了工具之外,你当然需要对基本的历史和目前态势有足够的了解。
多米诺骨牌效应
谢林的研究是“理性主义的威慑理论”的基础。这一个子理论同样也存在不少缺陷。其中一个核心缺陷是承认“多米诺骨牌效应”,即,“今天在这个地方让步,对手明天就会在下一个地方挑衅”。
因此,谢林和他的追随者都认为必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强硬(比如,南越、缅甸等等)。所以他才会要求美国在对峙中,显示决心,寸步不让。他认为在两极竞争的态势下,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紧密相连的,必须永不退缩,寸土不让。
因此,谢林直到1968年左右都是支持美国的越南战争的,因为谢林认为如果美国撤出越南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谢林之所以放弃了越南战争(他并没有反对),是因为他认为美国不大可能赢得战争,而这不符合他的理论预期。
“多米诺骨牌效应”非常符合人类的直觉,甚至在个人之间的关系可能确实如此。这可能也是不少人相信这个说法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国家不是这样的。非常重要的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只是一个假定,不一定是事实。事实上,随后的很多研究都表明,这个假定似乎只存在某些人的脑子里,可能本来就是美国领导人的某个思维,但不是其他国家的领导人的思维。我们甚至可以说,谢林的这个假定是为了支持艾森豪威尔总统在1954年提出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因此,谢林对resolve(决心)、commitment(承诺)、credibility(可信度)、reputation(声望)的讨论都是非常具有欺骗性的。对这些问题的批判,见Mercer(1996,乔纳森·默瑟,国际政治以及心理学研究者,华盛顿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以及我本人的研究Tang(2005)。
对谢林发展的“理性主义的威慑理论”的批判非常多,我就不再重复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先从这三篇综述性的批判论文开始阅读,它们都非常有见地。
Robert Jervis . 1979. “Deterrence Theory Revisited.” (《重新审视威慑理论》)World Politics 31(2): 289–324.
Robert Jervis. 1982. “Deterrence and Perception.” (《威慑与认知》)International Security 7(3): 3–30.
Richard Ned Lebow, and Janice Gross Stein. 1990. “Deterrence: The Elusive Dependent Variable.” (《威慑:难以捉摸的因变量》)World Politics 42(3): 336–369.
另外,这本书也不错。
Robert Jervis, Richard Ned Lebow, and Janice Gross Stein. with contributions by Patrick M. Morgan and Jack L. Snyder. 1985. Psychology?and?Deterrence.(《心理学和威慑》) Baltimore, M. D.: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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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林的著作《冲突的战略》。(资料图/图)
几个花絮
1.我非常推崇和尊重的Lebow最开始也非常喜欢谢林的东西,Lebow在耶鲁大学听过谢林的讲座,但之后却成为谢林及其追随者的最为彻底的批判者之一。我同样非常推崇和尊重的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对“螺旋模型”和“威慑理论”的批判也起源于对谢林的反思。杰维斯说,他之所以决定从心理学来研究冷战(冲突),就是因为听了谢林和拉波波特(Anatol Rapport)的辩论而开始意识到他们辩论的其实是苏联的意图,以及如何判断苏联的意图等问题。这再一次表明我的老师之一罗伯特·鲍威尔的一个建议:你需要去追究这些讨论背后的假设。
2.肯尼思·华尔兹在课上直接就说:“(谢林)他是个鹰派,一直是个鹰派。”华尔兹从一开始就反对越战。
3.我的第一篇国关理论的文章(Tang 2005)的出发点之一便是批评谢林关于“声望”的讨论。
4.谢林从1970年后便几乎远离战略理论研究,而是转向种族隔离、气候变化、劳工纠纷等领域。类似地,麦克纳马拉在成为世界银行的行长(1968-1981)之后,全身心投入全球减贫。麦克纳马拉甚至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有一定的贡献。他也见过邓小平先生。我猜,这两位都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开始他们的新旅程,做点实际的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天天研究战争,甚至是推动战争。我认为,所有研究战争的人,都应该铭记,研究战争是为了避免战争。
唐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