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献之争：职业与家庭的冲突根源
“工作-家庭”冲突是全职工作者的普遍困境，自然也是职业和家庭研究的共同关心的焦点。面对这一长期的困境，职场男女要做的并非只是在工作与家庭之间恰当分配时间和精力，人们也不只是在被动地应对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外在要求。Mary Blair-Loy在2003年出版的《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这本著作中，通过对金融业女性高管的民族志研究发现，职业女性时常在“献身工作”与“献身家庭”这两类竞争性的文化图式中感受到强烈的道德价值乃至自我认同的撕裂。而正是这一深层的价值与认同矛盾形成了“工作-家庭”的根本冲突。本文将总结该书对“工作-家庭”奉献冲突的解释及学界对本书的评论。
“献身工作图式”与“献身家庭图式”的理想类型
作者在本书中提出以“奉献图式”（Schemas of devotion）的概念来洞悉职业女性所经历的工作-家庭冲突。献身工作图式（work devotion schema）是许多职业男性固有的文化图式，女性跨入职业轨道后也开始自觉地遵循着它的要求。然而，女性长期以来又受到献身家庭图式（family devotion schema）的影响，当她们在职场里表现出为家庭奉献的一面时，以及当她们追求事业的行动影响到家庭责任的履行时，两种固有的奉献图式便会从原先以性别分工为基础的互补关系转为竞争关系，形成所谓的“工作-家庭”冲突。
本书的第一章与第二章分别详尽地描绘了献身工作图式与献身家庭图式的理想类型。献身工作图式要求员工对企业的忠诚与专一，令员工以为企业奉献为荣，并给予这样的员工一系列物质与情感上的回报，有时还令他们感受到信仰般的超越感。在职业取向的受访女性当中，许多人没有组建家庭或是放弃了生育。那些诚恳地遵循着献身工作图式的职业女性最终得以跻身企业高层；对这一理想产生怀疑乃至感受到背叛的女性，尽管会有一定反叛的举动，也仍旧时常按照它的指引组织着自己的生活。
献身家庭图式认为，女性的天职是作为好妻子和好母亲为家庭奉献自我，而且儿童是脆弱的，所以需要母亲的全情照料，女性能够在育儿经验中收获情感回馈与人生的意义感。这一奉献图式具有强烈的性别基础，因而在家庭出现照料需求或危机时，即便曾经身为企业高管的职业女性的收入与丈夫相对持平乃至远高于丈夫，也没有夫妻遵循经济理性，而是由妻子们放弃全职工作投身家庭。家庭取向的女性中同样存在质疑这一奉献图式的人，但她们往往只能通过认为这是一种基于生理性别的自然安排，来消解自己放弃事业的不甘与完全回归家庭的痛苦。
两类奉献图式的修正和重塑
作者在第三章讲述了家庭取向的职业女性如何通过从事兼职工作对献身工作图式形成冲击。由于兼职的工作安排极大地挑战了对一名“好员工”的常规定义-心志专一(single-mindedness)以及为工作全情奉献的要求，她们被雇主和同事视为异端，杜绝了晋升机会，被隔绝在公司的高层之外。甚至有些雇主表示宁愿失去她们优秀的才能和丰富的经验，也不愿接受她们兼职工作而令其离职，这种违背企业经济理性的做法更深入地突显了献身工作图式作为一种道德规范与价值要求的顽固性。
在第四章中，作者观察和比较了不同时代的职业女性的家庭和工作轨迹，揭示了年轻一代的职业女性如何挑战和修正了献身家庭图式。作者依据美国的女权法案和女权运动为事件标志，将访谈对象区分为三个世代。第一世代的女性在1956-1968年间上大学，那时的性别观念尚且较为传统，职业女性大多只能在献身工作和献身家庭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第二世代在1969-1973年间上大学，经历了女权运动和对职场性别歧视的法律制约，但她们即使有意地追求着平等的婚姻，也依旧深陷在献身家庭图式的关于“脆弱的儿童”和密集母职的观念里，许多人放弃了生育。最年轻世代的女性在1974-1980年间上大学，性别环境已更加平等，她们选择先投身事业提升职业地位和收入，之后再组建家庭和生育。凭借着更丰富的性别意识资源和经济基础，她们比年长的女性更少选择放弃全职工作，也更多地结婚和生育。与此同时，她们修正了关于“脆弱的儿童”的观念，认为儿童能够更加独立地健康成长，无需母亲为家庭投入全情而密集的照料。所以她们依靠了大量的外包照料服务，在享受结婚育儿的同时没有放弃在职业上的付出与成就。
选择的际遇与转折点
第五章着重分析了如何理解同一世代中职业女性的不同取向。作者发现，此外，人生经历中一些极为偶然的事件也会塑造她们的取向和选择。回忆生育前五年至后两年的生活，家庭取向的女性会更多地谈到自己在工作中遭遇的负面事件，而职业取向的女性则更多讲述那些积极的事件，即使是同样负面的遭遇，她们也较少有意识地去提及。对一些非常重视职业的女性来说，当她们遭遇难以通过市场来解决的家庭照料危机时，也会放弃全职工作，然而她们薪资更低的丈夫却仍然能够继续工作。所以，献身家庭图式时而会成为这些女性合理化自我牺牲的一种说辞。
结论与反思
这本书对“工作-家庭”关系讨论的焦点与基础是“奉献图式”的冲突。作者把研究对象集中在最精英的一批职业女性身上，因为“奉献图式”的竞争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所以，选择这一研究对象的目的与作者在理论上的关注是非常一致的（Parcel，2006）。研究对象的聚焦与民族志的书写相结合，令这本书精彩地描绘出那些有一定事业成就的女性如何看待她们的生活与人生选择，使读者能够代入到具体而日常的生活情境，以及与她们的精神世界相共感和交流。深入地理解访谈对象的阐释，与抓住微妙线索抽离出来进行反思，这两方面的工作成就了本书的分析与解释，使得作者能够生动展现人们的思考、情感、行动乃至信仰是如何被文化模式所深刻塑造的。
作者关于“献身工作图式”的分析呼应了Hochschild的“the family-free man”的概念，以及Joan Williams关于“ideal worker norm”的讨论（Garey, 2004 )。而“奉献图式”触及道德乃至信仰层面的讨论深刻解释了，如果没有一系列更根本的社会变革，仅仅依靠“家庭友好政策”（family-friendly policy），不太可能解决“工作-家庭”冲突的难题，本书在这一层面突出的贡献广受学界认可（Garey，2004 ; Roth，2004；Bianchi，2005），后续也有一些学者沿着作者所开辟的路径进行了扩展研究，丰富了关于不同类型职业以及男女两性所经历的“奉献冲突”的探讨（Damaske, et al. 2014；Padavic, et al. 2020；Yoon & Park，2022）。
不过，这类精英职业当中还有一些未尽的讨论——作者在书中提到雇主不愿采纳“家庭友好政策”的一个原因是这些政策威胁到了“传统上有一个操持家务的妻子的男性主管的权力之路”，实际上这其中隐含了“双人职业”（two-person career）的概念，这种职业除了丈夫承担主要的工作以外，妻子也需要扮演灵活、机动、讨人喜欢的角色。然而作者并没有展开去讨论这种“双人职业”及其对夫妻角色的假设和规范（Cody, 2007）。这项研究中的精英女性们都在男性主导的双人职业当中工作，与此同时又缺少了一个“妻子”的角色，这对职业女性而言意味着什么？仍然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此外，作者对“奉献图式”的分析包含了社会对“好员工”和“好父母”的规范期待，以及精英职业人对自我人生价值与角色身份的认同两个层次。对许多人而言二者是一贯的，然而书中也讲述了一些“祛魅者”的故事，也就是那些在职场上意识到全身心为企业工作而奉献的道德要求并非自然合理的人，以及选择回归家庭却未能在母亲和妻子的角色中找到真正的自我价值与归属的女性，只是这部分讨论未能充分展开。这也为我们思考在职业与家庭之间何种情境下并非奉献冲突的问题，以及探究职业与家庭其他形态的关系留下了许多的空间。
参考文献
Blair-Loy, M. (2003). Competing devotions :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Cambridge, Mas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Bianchi, S. M. (2005). "Review of 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by Blair-Loy."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67(3): 782-783.
Cody, S. R. (2007). " Review of 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by Blair-Loy.." NWSA Journal 19: 223–225.
Damaske, S., et al. (2014). "Male Scientists' Competing Devotions to Work and Family: Changing Norms in a Male-Dominated Profession." Work and Occupations 41(4): 477-507.
Garey, A. I. (2004). " Review of 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by Blair-Lo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9(6): 1519-1521.
Padavic, I., et al. (2020). "Explaining the Persistence of Gender Inequality: The Work-family Narrative as a Social Defense against the 24/7 Work Culture*." 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 65(1): 61-111.
Parcel, T. L. (2006). " Review of 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by Blair-Loy." 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 51(2): 308-310.
Roth, L. M. (2004). " Review of Competing devotions: Career and family among women executives by Blair-Loy." Contemporary Sociology-a Journal of Reviews 33(4): 437-438.
Yoon, M. and C. U. Park (2022). "The Gendered Effect of the Organizational Work-devotion Norm on Turnover Intention of Employees with Children: A Case of South Korea." Journal of Asian Sociology 51(1): 29-65.
轮值主编：王思凝、田耕（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审 核：罗 艳（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家庭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编 辑：赵冬洋（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