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坚。许晓鑫 摄
港故事·1998
——香港回归25年25人访谈录
1998年8月14日，面对意图通过操控利率、股票和期货定价牟取暴利的投机者，香港特区政府在请示中央政府后，宣布动用外汇储备于股市及期指市场入市，打击炒家操控市场的行为。
“其实早在当年3月，中央政府便宣布‘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香港的繁荣稳定，保护它的联系汇率制度’，成为香港战胜金融风暴袭击的坚强后盾。”时任中银国际证券总经理的冯志坚，1998年也受邀参与了香港特区政府的这次护盘行动。
“那时我们叫‘金融抗洪’，对方如同洪水一般想冲垮香港的金融市场，我们要去阻挡……在那个时刻，如果什么都不做，决口只会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2022年的暑天，年过七旬的冯志坚已头发花白，与南方报业记者漫步在通往港交所的天桥上，回忆起那个没有硝烟、不能退缩的战场。
▶金融抗洪
中央的“加持”非常重要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开始席卷东亚大部分地区，同年10月23日，香港联系汇率制度首次受到国际金融炒家狙击。他们先是大量抛售港币以兑换美元，同时在期货市场上购买大量期货合同。香港银行同业拆息一度飙升到300%，恒生指数和期货市场指数下泻1000多点。
尝到了甜头的投机者们，在1998年又再次玩弄同样的手段，将目标对准了香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香港特区政府在请示中央政府后，动用外汇储备于股市及期指市场入市，打击炒家操控市场的行为。
记者：您最早是何时感受到金融风暴的来临？香港当时是否采取了什么相应措施？
冯志坚：我的工作要求我每天都要盯着金融市场交易，久而久之也培养出一些直觉，对不寻常动态我都会特别警惕。1997年9月开始，我发现未平仓合约数量大幅增加，到1998年4月已经累积到相当大的数字。那时候市场上已经有很多议论。大家都觉得，这些海外的投机基金不寻常。
1998年4月到8月，投机者更是大手操作，通过沽股票、沽期指来拉低香港恒生指数，对香港的金融市场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港股由1997年8月最高峰时的一万六千多点跌到了六千多点。
我们也发现，投机者们在1997年针对港元的联系汇率做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部署，就是以利润为诱因，用美元抵押向商业银行借入大量长期的港币，悄悄囤积到一定程度后再去市场大量抛售。
港币汇率下行，金管局只能抛出美元买港币，同时加息增加借贷成本。加息让商业银行借钱回来的利率很高，金融市场被打乱，导致股市下跌，然后波及到楼市。房地产平均价格跌五成，当时1996、1997年很乐观买了楼的人，全部变成负资产。
记者：那转折点对您来说发生在什么时候？
冯志坚：1998年8月13日晚上，我是在一个宴会上接到电话的，当时的金管局总裁任志刚先生通知我去参加一个早餐会。8月14日我赶到金管局一看，到会的人除了金管局要员，还有其他三家券商的老总。
任志刚当时直接切入正题，“我等一下就要入市了，你们做不做？”“做！”几家券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个保卫战没有人不愿意去打。然后金管局就逐个分配了任务，并给了我们新的电话，这个电话只能他们跟我联系，要24小时开着。
当时社会其实并不支持特区政府入市，认为对方是市场行为。但在那个时刻，如果什么都不做，决口就会越来越大。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伤脑筋的考虑，我们很担心市场系统性风险，如果整个市场崩溃就很难恢复。
中央政府宣布“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香港的繁荣稳定，保护它的联系汇率制度”。这个表态对我们非常重要，相当于给香港打了一针强心剂，也让全世界知道中央是要维护香港金融市场稳定、健康。
记者：作为中资机构，当时中银国际是如何参与香港这场金融保卫战的？
冯志坚：当时金管局会选我们加入，主要也是我们有这个实力。中银国际有10个牌照，所以有10个交易席位在交易所，每一个交易席位最多可以容纳十台交易终端机。
最后在1998年8月28日恒指期货合约结算日当天，我们用了十台终端机全部买汇丰银行股票，动用了300亿港元。当天成交额有700多亿港元，我们占了接近一半。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要知道1997年香港股市日均交易量不够200亿港元。
当时我们叫“金融抗洪”，对方如同洪水一般想冲垮香港的金融市场，我们要去阻挡。对方（投机者们）当然希望价格越低越好，价格越低他们就输得越少，而我们就是要守住。
特区政府8月14日入市的时候，恒生指数才六千多点，到8月28日已经站稳七千八百点。
记者：您认为香港能挺过这场危机的原因是什么？
冯志坚：8月28日后，其实当时我们也不知道赢了没有，直到过了那个周末之后，我们发现未平仓量萎缩下来了，这场金融保卫战才算真的结束了。那时候大家都精疲力尽了，决策层也非常辛苦。但我们最后打退了投机者，这是非常开心的。
我想，自信心是非常重要，所以说中央的“加持”对于我们打退国际金融大鳄非常重要。特区政府班子、财经官员能转变思维，对大局有清晰的认知，对保卫香港这个金融阵地有决心，有能力，也有办法。
▶金融创新
扑克麻将放在一起打
特区政府成功打退国际金融大鳄之后，冯志坚也在1998年10月获选为香港立法会金融服务界功能界别议员，为香港完善金融市场监管提供了许多专业建议。
“人们常说行走江湖50年，我是行走中环50年。”在通往港交所的天桥上，冯志坚抬起手指向远处的中银大厦感慨，他在中环换过三次办公室，也见证了不少新楼拔地而起，但每次走过中环街道还是有熟悉的感觉，“中环的内涵没变。成熟的工作机制、世界各地的人才都是中环的内涵”，加上在“一国两制”的制度优势下，这里只会不断进步，不断吸纳更多国际资本。
记者：经历过1998年这场金融风暴后，香港金融界有无什么“心得”？
冯志坚：以我差不多50年的金融市场执业生涯来说，尤其是1998年代表特区政府入市打走国际金融大鳄后，我就更看到市场发展的不足。所以，我有机会进入立法会后，就提出了很多改进、改革市场的建议。特区政府因为有这样的“切身体会”，所以把过去零零散散的法例进行整合，推出《证券及期货条例》，规范了市场，也让市场的发展更加健康，让监管更加有效。
所以当2008年环球金融风暴在欧美发生时，我们受到的冲击并不大，一是因为有了10年前的教训，二是中国的经济实力更强了。
一直到现在，我相信一般的投机行为是冲击不了香港的，但这也不代表香港金融市场是牢不可破的。随着全世界的资本越来越多，短线投机、操作的热钱越来越多，电子金融的发展加快了资金的流动，也让这些流动更加隐蔽，很多金融危机的隐患依然存在。
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些“防火墙”，不能因为市场做大了就认为很强大，也要完善制度、提升市场监管水平和能力，去平衡监管力度和市场活力，这需要不断探索、演练，是一个动态的管理过程。
记者：在香港经历了社会的动荡与疫情的冲击后，您对巩固和提升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有哪些建议？
冯志坚：香港现在挂牌上市的公司已经有两三千家，市值已经达到几十万亿港元，提供了大量的投资机会，所以香港也是一个能够吸引全世界资金的“聚宝盆”。联系汇率制度从1983年发展到现在已经接近40年了，也越来越牢固。
香港要提升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一定要紧靠我们的国家，只有国家强、国家好，香港才会好；香港做得好，国家也会有好处。所以“一国两制”的优势会越来越明显，也一定要坚持下去，不断完善。“一国两制”下，香港作为我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对内地来说是一个境外金融市场，对世界来说是一个国际金融中心。未来，香港需要发挥更加独特的作用，要鼓励金融创新，敢做排头兵，敢为天下先，在一些领域为国家先行先试。当然我们也要有清晰的思维，不是人有我就要有，人玩我就要玩，不要跟着人家玩。
就像人家打扑克，而我们是打麻将。我们不能整天想着跟着别人去打扑克，但也没法强制人家跟我们打麻将。但如果麻将、扑克可以放到一起，让两套规则融合，大家可以一起玩，这就是一个创新。过去是人家定好游戏规则，我们来参与，受对方限制。但现在我们有很大的市场需求和潜力，我们有自己的规则，也欢迎国际资本来参与。
▶跨界创业
做奶茶与做黄金一样不要怕外行
2003年从金融领域退下来，冯志坚出人意料地谋划开起了奶茶店。第一家店不是选在打拼了半辈子的中环，而是选在湾仔香园街。在颜色不一、高矮不同的唐楼簇拥中，冯志坚站在奶茶店门前告诉记者，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条街道，几十年过去，这里依然是湾仔最具生活气息的一条街。“站在店门口，可以听见行驶在皇后大道东电车的叮叮声。”他说，“香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一些东西能够传承下来，这就是生活，也是初心。”
记者：您为什么要开奶茶店？
冯志坚：一种西方引进来的东西，我们加奶加糖来喝，然后变成香港一个很大的地方特色（食物），在2017年的时候还被特区政府纳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我就会想，第一我们要让更多人喝到好的茶，第二要让这个茶传承下去，在年轻一代中继续有冲茶的好师傅。
记者：这个生意果然很好，您把奶茶店从香港开到了大湾区内地城市。
冯志坚：粤港澳大湾区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大家文化相近、语言相通，饮食习惯也差不多，这些方面都是有利于我们拓展业务的。而且现在越来越多香港人到内地城市发展，加上内地本身很多人都喜欢香港的饮食，我相信可以借助大湾区打入整个内地市场，甚至以此将香港这个很独特的茶文化推广到全世界。
记者：听说您是和年轻人一起开这个奶茶店。
冯志坚：我当初入银行做黄金的时候一样是外行的，一样是什么都不会的。我现在做奶茶和以前做黄金，也是用同一个理念去做的。做奶茶不等于一辈子做奶茶，它只是一个向上游的基础，可以举一反三，做成功一个东西可能转向其他行业就会做得更成功。所以我觉得我是可以带动年轻人的，带着他们一起创业。
南方报业特派记者 陈彧 陈晨
许晓鑫 发自香港
后方联动 南方网记者 张治伊
实习生 柯舒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