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楚原:“鹿过”树干、树枝、树叶,建构新的森林|深港书评·在深圳写作

■作者 丘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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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楚原,一个时刻拥抱可能性和向往自由高地的创作者,不被定义,随性流动。《鹿过》里的陆晓,也是小鹿。她们路过森林,所经之处,由每棵树木组成林荫。于丘楚原而言,哲学是树干,戏剧是树枝,从海外求学回到深圳创作的她,是在树干与树枝上生长树叶,建构新的森林。她写作的本能源于扎根“在别处”的观察和深究,但深圳提供了她文学的审美与思考方式。尽管路过的人生、思考的社会议题都不轻易,但落笔时,她尽量足够轻盈、诗意、充满创意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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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楚原,青年作家、编剧,游戏文案策划,英国皇家中央演讲与戏剧学院高级戏剧实践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鹿过》,戏剧作品《镜子说》《4.48》等。凭《鹿过》获英国国家青年戏剧节“特别关注青年艺术家”,该剧于爱丁堡艺穗节上演,获苏格兰最重要的艺术文化杂志之一(爱丁堡艺术节主要专业评论方)The Wee Review的评价:“该剧本写作唯美且诗意。”
《鹿过》的创作路径始于剧本。它原是一出戏剧,是我大学时期学术和非学术领域交织在一起的产物。
创作起因于,我在英国某戏剧节当志愿者期间协助沉浸戏剧的工作坊。工作坊负责人是英国著名的沉浸式戏剧导演。2018年3月,在一次限时任务中,我构建并讲述了这个故事雏形。导演用很深沉的口吻对我说:“你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同年这个剧目被我写出来,排演上舞台。甚至超出我最初的设想,在英国多地上演,获得许多奖项,完成它在舞台上的使命。演出结束后,我将《鹿过》从剧本改成小说,又开始了一场更深刻地、关于“鹿过”的探索。
树干:林深时见鹿
这部长篇小说主要涵盖两个题材:一是故乡与异乡对于我这代人的含义;二是阿尔兹海默病。《鹿过》的叙事维度分为三层,也可看为三重影子。它们并行存在,或与我1/4的人生纠缠极深。
第一层影子是存在主义。我大学主修哲学,选了不少存在主义课程,以至于毕业论文也在关注存在主义:存在主义戏剧是否是悲剧?《鹿过》是我学术领域外的回答。思考和实践告诉我:存在主义戏剧是另一种悲剧。自古希腊以来,学界对悲剧的定义是亚里士多德的三段式,且要满足各种既定元素。但存在主义的出现,和戏剧结合,是在打破这一结构和观点。存在主义作品大都是荒诞、无明确结构、无端重复的,如《鹿过》中贯穿着的加缪《局外人》那般,主角默尔索和《鹿过》里的主角陆晓,有某种契合感。他们都能感觉到人与世界之间的隔离感与荒谬感。
这引出写作的直接立足点,它迸发于我常被问到但在回答后又困惑几秒的问题:你是哪里人?我深知自己是深圳人,但因父母辈、祖父母辈来自天南地北,于是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总产生自我疑问。
《鹿过》一名取自“路过”的谐音。在我们人生过程中,每个人都要路过不同地方和城市,所以路过的过程是我关于故乡和异乡之间发展过程的思考。小说中的叁水镇是想回去的故乡,鹿城是到过的第二故乡,利明顿是路过的他乡。这是小说人物心中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坐标交织在一起,定义着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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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过》
丘楚原 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2021年3月
若世界是通过个体看到时代群像的,那么我相信,我切身经历过的疼痛,也必是这社会中的某些角落,正在焦灼着的。所以小说的第二层影子是关注阿尔兹海默病的。小说中,陆晓外婆患有阿兹海默病,而陆晓视角里的她一生要强、敢为人先,可在患病后,她明明存在着又像不存在的样子,成了一个影子,逐渐被世界淡漠和遗忘。
古希腊戏剧里常出现歌队,常有歌谣贯穿始终,以讽刺或预言的方式构筑另一叙事维度。《鹿过》的第三重影子由一则客家童话串起。以超现实的隐喻,在现实和虚拟间,以不残酷的方式,诗意的解构,增添另一思考维度。
马原说:“当别人问我,我写的故事是否是真实发生时,我笑而不语,因为一个故事写出来,能被人认为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你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这段话可以理解为:虚构叙事的非虚构化,这是我在《鹿过》里的尝试,也是追求。
树枝:戏里与戏外
我是如何从文学走向戏剧,又将两者都纳入口袋中的?这要从高中说起。我高中就读于红岭中学,并有幸参与首届校园戏剧节。
在紧张筹备阶段,班主任突然对我说:“我们做些不一样的吧,你来写剧本。”当时,可准备的时间较其他班级已算仓促。加之我们又选择不用已有的经典故事,就更紧迫。连续几夜,我在电脑前敲敲打打至凌晨,拥有着“学生时期仅有的熬夜特权”。
演出当天,我在主控室内,看到舞台上的演员们说着我写的台词,呈现着笔下的世界,这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文字可以可视化。后来,这出仅限于校园舞台范围内的戏剧演出,获得了“最卓越戏剧奖”。从那时起,我开始戏剧之路的探索。一坚持就近十年。
大学在啃枯燥的哲学方法论的同时,选修了英国戏剧文学,一周一本地啃读剧本。《鹿过》也在这时形成。直到研究生,选了戏剧实践专业,把我在思维上的训练像树枝般伸展出来,形成一个个纯熟的作品,在戏剧世界的短暂跌宕中大快朵颐地体味人间。
毕业后,回到深圳演出,参与城市里的戏剧节,我才发现戏剧里视觉化的表达和我感知的深圳是契合的。深圳在我眼中必然是东方纽约。它的质感是一幅常看常新的当代画作,引领着前卫的话语体系。
而生于斯长于斯,到海外求学,又带着所学所感重新投回深圳怀抱的我,深感这里给予我创作的审美是独特鲜明、充满未来感的。刘以鬯说:“莫拉维亚写罗马,台蒙伦扬写纽约,福克纳写美国南部,乔伊斯写柏林。”而我试图把我脑细胞间、视网膜上感知到的深圳书写出来。它是一块块视觉拼图。我每次回来,都像是拼上一块新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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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过》戏剧版本海报之一。
深圳与我创作的深层连接,我没有一个完整答案。但《鹿过》从戏剧到小说,我不断思索:为什么一个讲述中国南方城镇的故事,会引起国外友人的关注?为什么外国观众看完会落泪,或驻足与主创深入交流?它的内核是否与世界性和时代性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它是否在不经意间产生了世界性的同理心共振?这是我作为写作者,从深圳出发,走向国际,又从国际走回深圳的必要思考。
树叶:科技与交互
研究生阶段,选修了多媒体交互写作,旨在除剧场外,将互动式的观演关系延伸至其他空间,比如游戏或沉浸式体验等。这也许是更与时俱进的文字创作模式,我好奇,也愿为之探索。
回国后,我在各地演出,让硕士期间的创作和思考触角,抵达更多城市的心脏。带回深圳的第一场演出,叫《镜子说》,在深圳某艺术空间上演。该作品在探讨后疫情时代中,人与人的交流更依赖科技媒介,在陀螺般高速旋转的生活中,我们已很久没与人有面对面的眼神交流,大都通过电子设备的视频沟通。通过反复测试,我发现在视频通话时,屏幕两端的人是没办法进行直接的眼神对视的,那么我们到底在看谁?
在作品中,我关注“身体、科技和人性在不同媒介”中的互动和交流,试图探讨两个关键性问题:科技作为一个反射镜,如何反映“我们”和“我们情绪”之间的关系?那些与他人缺乏真正眼神交流的沟通,是如何改变我们的互动模式的?
当大幕落下,随着演出市场在疫情期间的摇摆,我选择入职科技公司,开始游戏互动写作之旅。我和项目组一同扎实地开拓与实践每个故事的背景、人物、情节及题材等创作,将传统内容放置进新兴的科技媒介,与屏幕背后的读者产生连接。我是极度被好奇心驱动的写作者,需要以各种方式,将萌生在脑子里的最热腾腾、最当下的想法,全都抛出来,以达到某种能量上的推动。
当我看到文字和科技的结合,文学在科技范畴的呈现,无疑培育着我笔触之外充满科幻元素、前沿的审美观。这座创新的城市给予我某种与年龄无关的、效率的、永远年轻的特质,一直流淌在笔尖。
距离创作《鹿过》的那个夏天,已有些时候。甚至于今年初,故事里的外婆,在现实生活中飞往了另一个世界。我与笔下的人物和世界,建立着真情实感,把自己完全投进去,就像一次次在舞台上那样。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