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09期|“无端来作岭南人”的陈寅恪

在中国近现代发展历程中,陈寅恪可说是卓越而有极大贡献的学者。他在宗教史、西域民族史、蒙古史、语言学、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古典文学、史学方法等领域的杰出成就,可说是为世人所瞩目。因此论者以为,“民国以来,堪称大儒,有‘教授之教授’之称的,陈寅恪是当之无愧的。”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后,“义宁陈氏”更是为世人所称颂,他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蔡登山
陈寅恪(1890-1969)祖籍江西义宁,出生于湖南长沙。他是晚清湖南巡抚、维新派政治家陈宝箴之孙,大诗人陈三立(散原)之子。在江西修水桃里乡的上竹塅,横亘着一栋雕檐翘角的高大祠堂,就是“陈家大屋”。在“陈家大屋”前有两件重要的文物:一是陈宝箴在咸丰元年(1851)中了举人的旗竿石;一是陈三立在光绪十五年(1889)中进士的“旗竿墩”。上面还刻有“光绪己丑年主政陈三立”的字样。许多传记作家说陈三立在光绪十二年中进士,是不正确的,当是三年后的光绪十五年,以刻石为铁证。陈宝箴在位期间,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整饬吏治、兴办实业,并开办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武备学堂。陈三立亦协助其父亲,父子通力合作,使得昔日闭塞落后的湖南,成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可惜的是仅仅三年,政坛风云突变,戊戌变法失败,陈宝箴去官,三立亦受到革职处分,远大的政治抱负尽付东流,父子两人只能“往往深夜孤灯,相对唏嘘,不能自已。”
宝箴回到江西南昌“崝庐”,虽自放山水间,仍难掩心中之痛。光绪二十六年(1900)去世,享年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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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留学欧美时留影。
有关宝箴之死,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病死,有的说是慈禧派人赐死的。
父亲之死,使得陈三立从此不再过问政治,他自号“神州袖手人”。从此中国政坛少了一位智士,而文坛多了一位诗家。他将满腹幽忧郁愤尽泄于诗文中,被称为“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他的诗歌代表了“同光体”诗派的最高成就,亦成为近代江西诗派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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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因家学渊源,早年就打下国学基础,后来留学日本、德国、瑞士、法国和美国,具备了阅读英语、法语、德语、日语、蒙古语、藏语、满语、梵语、巴利语、波斯语、突厥语、西夏语、拉丁语和希腊语等十余种语言的能力,其学习科目,主要为古今各国语文,及中国边疆民族语文,次及哲学宗教,似亦稍涉社会科学。最使人意想不到的是,陈寅恪负笈四海,学贯东西,却连一张毕业证书都没有。一九二五年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梁启超向校长曹云祥力荐陈寅恪。
曹云祥问:“陈寅恪是哪国博士?”
梁启超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
曹云祥又问:“他有没有著作?”
梁启超答:“也没有。”
曹云祥拒绝:“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
梁启超大怒:“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曹云祥一听,十分震惊,这才同意聘请陈寅恪。于是陈寅恪和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被聘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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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1948年在清华大学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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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好友吴宓住工字厅后院“藤影荷声之馆”,而寅恪亦住工字厅宿舍与吴宓为邻。陈寅恪首开的课是《佛经翻译文学》,后又担任《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梵文文法》等课程。1927年6月2日,同为清华“四大导师”的王国维在颐和园排云殿鱼藻轩自沉于昆明湖。他留下遗嘱,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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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兄弟1898年合影(左起第四人为陈寅恪)。
对于王国维之死,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认为殉清者。陈寅恪与王国维相处虽短,情谊却深。对于王国维之死,他的看法是:“王氏志洁行芳,而所托身之文化传统既坠,根本失而枝叶亦无所附着,故不得不死。”他写下了一篇被人们称作“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为之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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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王国维纪念碑背面碑文为陈寅恪所撰。
1929年6月清华国学研究院师生决定集资,由梁思成设计,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竖立纪念碑于清华校园工字厅东侧,碑文由陈寅恪撰文,陈寅恪在碑文中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体现了他对学术研究的终极关怀。学者夏中义在接受我的访谈时说:“中华民族的人文学术事业真的要后继有人、香火不断,没有陈寅恪这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以自己的生命去践履这么一种血色碑铭的人,中华民族的学术事业是没有希望的。我们不能渴望或渴求我们的政治家、我们的民众,像我们那样珍视学术,把学术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这是很难做到的。但是我希望我们大家从陈寅恪的身上得到一种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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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研究院仅四年就结束了,陈寅恪转任清华大学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并为两系的研究所开专题课。这时他的研究方向已从佛教史研究扩大到中古史的研究。陈寅恪常说他“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所谓“不古不今”就是指中古史那一段。从任教清华到“七七事变”,大约十年间,是陈寅恪读书最勤、研究最力、收获最多的时期。他发表了五十余篇学术论文与序跋。他旁征博引、环环相扣,扎实的知识不仅赢得了学子的心,也成为其他教授请益的对象。他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当时像吴宓、朱自清、冯友兰等一流学者,都去听过他的课。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不久,日军占领北平,陈寅恪在料理父丧后,始携一家仓皇逃离北平。几经辗转,艰困,得至长沙。而由于时局变化,清华大学临时校址又决定迁往云南。于是陈寅恪带着全家再往南行。终于在1938年春节前抵达香港,夫人唐篔因沿途劳顿,心脏病发不能再走,陈寅恪遂只身取道安南、海防到云南蒙自的西南联大授课。秋天后,西南联大又迁昆明,陈寅恪在联大讲授“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佛经翻译文学”等课。1939年陈寅恪在艰苦的环境中,完成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此书从不同角度系统地考察了隋唐制度的渊源和演变,是陈寅恪贯通中古史、以横向和纵向相结合研究历史的极具创见性的丰硕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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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1940年在香港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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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春天英国牛津大学向陈寅恪发出聘书,聘他为该校汉学教授,并授予他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陈寅恪在1939年及1940年夏天两次到香港准备赴英,但终未成行。赴英未果,陈寅恪只得暂在香港大学任课,他在港大上学期讲“唐史”,下学期讲“唐代文学”。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陈寅恪离开港大闲居。直到1942年5月5日由香港取道广州湾返回内地,后任教于广西大学。这时期他写完了《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此书集中探讨唐代政治制度、统治集团、党派分野、内政外交等问题。其研究之精细、议论之紧凑而富说服力,实为罕见。战火南逼,陈寅恪再度挈家逃难,辗转到成都,任教于燕京大学。这期间他孜孜不倦地完成了《元白诗笺证稿》。此书以诗文证史,考其古典、求其今典,可谓独具慧眼,亦为他日治文、史之学者,开辟无数新途径。陈寅恪家学渊源,堪称一代诗人,虽然他从不以“诗人”自居,但他的诗却别具胸怀。1945年春,陈寅恪左眼视网膜剥离加重,导致失明,虽住进成都医院手术,但并未成功。当年秋天又远赴英伦治疗,但因成都手术失败导致视网膜皱在一起,已经无法弄平了。返国后,他重回到阔别九年的清华园,回想当年的种种,而今目盲身残,可说是百感交集。但尽管如此,他从不考虑他的身体,他分别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开了课。1948年12月25日陈寅恪和胡适夫妇等二十余人搭机至南京,又搭火车到上海住俞大纲家。傅斯年一再地发来电报,催促他随国民党政府一道到台湾,陈寅恪婉拒了,他决定留在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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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一家1951年在广州拍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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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16日他从上海搭船到广州,从此他再没有离开广州。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等人在码头上恭候,陈寅恪来到岭南大学仍任中文系、历史系合聘的教授,讲授的科目有“两晋南北朝史”“唐史”“唐代乐府”等课程。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陈寅恪也动过重返京城的念头,后因故未能成行。从他的诗中,能看出客居岭南的某些情绪。学者夏中义说陈寅恪有着一个纯粹、刚正的学人的风骨。这种风骨是不会为权力折断的,这种精神,也正是知识分子该有的珍贵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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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1959年在广东中山大学留影。
1953年9月起,陈寅恪开始撰写《论再生缘》。陈寅恪认为该书是弹词中空前之作,作者陈端生更是当时无数女性中思想最卓越之人。在完成《论再生缘》之后,陈寅恪在目盲足膑下,靠着助手黄萱的协助查阅一千多种文献,经十年岁月,完成了八十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该书可说是陈寅恪一生的呕心沥血之作。陈寅恪在早年就已经喜好钱牧斋的诗文,到抗战时,在昆明得到常熟钱宅红豆一颗,使他重燃旧思,重读《钱牧斋集》,尤其对钱牧斋与柳如是的一段情缘,特感兴趣,他发愤重新笺注钱柳诗,而在笺注过程,陈寅恪发现柳如是不仅是后人所视之的名妓,更是一代才女,其才华与性格更不是当时的士大夫所能及的,即令钱牧斋也相较逊色,于是他将原来的书名——《钱柳姻缘诗释证》改名为《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成为书中的主角。在书中陈寅恪除通解钱、柳诗词外,并将“孤怀遗恨”的历史感遇写出。他对柳如是同情而仰慕,不仅赞美其才艺,更佩服其民族气节。这也是陈寅恪自己所说的“著书唯剩颂红妆”。陈寅恪将柳如是视为异代知己,他更将自己的书斋取名为“金明馆”“寒柳堂”都可为明证。陈寅恪的考证,素以细密而闻名,他为人所称道的是“以诗证史”,在《柳如是别传》中,他更是发挥所长,陈寅恪“以传修史”,《柳如是别传》可说是从文化史的角度探讨明清交替之际的经济、政治、军事、党社、宗教、艺术、文字各层面,可说是陈寅恪在明清史的研究中的重要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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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1950年在岭南大学的住所及上课的教室(二楼走廊)。
陈寅恪很欣赏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他希望像司马光那样写出不朽史书,但战乱、眼睛失明,使他计划落空。史学家汪荣祖就说过陈寅恪:“他佩服《资治通鉴》,它是一个大叙述,把这个历史的事实叙述出来。因为他有这么好的一些发现,假如再经过一些叙述,那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品,可以媲美英国大历史学家《罗马衰亡史》大部头的著作。这个当然有受限于时代战乱等因素。后来因为他晚年身体的原因,先是抗战末期眼睛失明,上世纪50年代又把脚跌断了,这种身体上的痛苦当然也限制了他的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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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陈寅恪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蒋天枢到广州探视他,陈寅恪将他编定的书稿托付给蒋天枢,陈寅恪还特定为这次相见写下了《赠蒋秉南序》一文,论者认为那是陈寅恪的最后遗言,尤其是“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更是陈寅恪一生的写照。陈寅恪晚年开始撰写自传性的《寒柳堂记梦》,到1966年完成七章,那是一段血泪凝成的文字。他力图为世人留下真实的历史,但文革风暴旋起,文稿至今下落不明。文革初起,红卫兵冲入大学内,赶走陈寅恪的得力助手黄萱与护士,目丧足膑的陈寅恪只得在夫人唐篔的扶持下苟活,后来革命小将不断来抄家,陈宅已荡然无存。1969年春节刚过,陈寅恪被勒令搬出东南区一号已住了十六年的家。同年10月7日,陈寅恪在心力衰竭及肠梗塞中,走完他七十九岁的人生旅程。
四十五天后,他的夫人唐篔亦追随他于九泉。
人们再也看不到康乐园那栋红砖小楼前,陈寅恪夫妇沿着白色水泥路,蹒跚走来的身影。陈寅恪的故去,也给历史文化的长廊,留下巨大的空寂。直到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才总算听到他的空谷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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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作为一个学问家,他的视野是国际性的。学者葛兆光就说:“从学问家的角度而言,陈寅恪的意义在于真正使中国学术有国际视野。刚回国的那段时间,他实际上是和国际学术界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视野开阔,方法多样,观念很新。他最大的长处是非常扎实,文献数据非常清楚,而且他绝不以那个罕见的少见的东西来炫耀。”陈寅恪是西学东渐、活跃于“后五四时代”的学者。他既有干嘉朴学的深厚功力,又具有二十世纪世界文化对话的深湛素养。综观陈寅恪的一生,有令人羡慕的才华与家学,也有令人扼腕的失明与膑足。但他的学问与人品,始终为人所敬仰,成为后世的典型。
一九四九年一月陈寅恪写下《己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七律一首:
无端来作岭南人,朱橘黄蕉斗岁新。
食蛤那知今日事,买花弥惜去年春。
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
独卧荒村惊节物,可怜空负渡江身。
诗间可见“作岭南人”的欣喜,但也有难以排解的怅惘,如阴影无法拂去。此年陈寅恪已经六十岁。在岭南,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二十年。在去世前几年,陈寅恪已为终身伴侣唐篔拟定了一副挽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一字一句撕心裂肺,咏叹出真正的绝唱。
(感谢学者刘经富先生提供部分陈寅恪照片)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