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美人”,不只是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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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感”的“疯批美人”,显得无私、善良的传统女主扁平寡淡。审美风潮的变化,又有何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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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第一个女人,引诱者,将人类拖入罪的深渊。
韩剧《夏娃》正是这样解读《创世纪》的。剧中,“夏娃”所指代的女主莱尔,以不可抗拒的魅力将男主引诱进畸形的、肉欲的爱恋中。
不过,男主只是她向财阀复仇的工具,实际上,她也将自己化作工具,在温柔痴情与冷若冰霜间切换自如,在笑意盈盈和偏执癫狂中来回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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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名场面其一
同样精神病态的,还有另一部热门韩剧《安娜》的主角诱墨。这位雷普利症候群患者,为了提升身份而不断说谎,却迷失于真实和幻觉,受制于谎言的恶果。最终,她反杀丈夫,出走异国。
国内观众将她们称为“疯批美人”。她们病态、有道德瑕疵,却散发独特的魅力。这种人设早就在国产剧中作为反派而颇有呼声,此番在韩剧中频频挑起主角大梁,更是令网友直呼:“真带感。”
而向来站在聚光灯中心的传统女性形象——无私欲、最纯良的化身,在“带感”的对比下,似乎显得有几分寡淡审美风潮的变化,又有何弦外之音?
‍“疯美”当道:
新鲜的感官冲击
疯女人和两情相悦的男女主角,往往是一个完美的三角。
这个叙事传统,自《简爱》起流传至今。其中,夏洛蒂·勃朗特第一次塑造了“阁楼里的疯女人”
一方面,失常的女人衬托女主角的善良与正直,将女性从内部形成分化;另一方面,她的阻挠与破坏是对男女主角爱情的考验,使其愈发美好和坚韧。
直到近来的大(mǎ)女(lì)主(sū)剧,善妒恶毒、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依旧是工具,是衬托,体现出刻板的雌竞逻辑。因为女主,所以正直,因为女配,所以恶毒。
有意思的是,当又疯又美被演绎到极致,许多观众反而觉得,她们比起正直的传统主角更有魅力。许多“疯批美人”留下令人回味的惊鸿一瞥,比如《小鱼儿与花无缺》中的江玉燕,《楚乔传》中的元淳,《与君初相识》中的顺德仙姬。
对于人们来说,“疯批美人”带劲,“色”的冲击是至关重要的。于外貌而言,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白净又纤弱的美人,却偶尔透露出反差的内在。
莱尔名场面其二
莱尔的妆造便是典型: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漂眉,裸唇,又身量纤纤,显得病态;却最大限度地放大了尖锐的眼睛,细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配上出格张扬的衣着,添了几分蛇蝎美人的氛围。
如果说莱尔像一条白蛇,那么安娜就是一只小白兔——皮肤白净,血色饱满,落落大方。在最后反杀丈夫的表演中,她用最人畜无害的脸,做了最决绝恶毒的事。
二者都显露出一种破碎感——它是“疯美”的来源,正是这破碎感与坚毅、狠恶的内在对比,才给人物带来无限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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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中相爱的男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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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车杀夫的诱墨
另一种“色”,来自于她们行为中蓬勃的欲望《夏娃》开头,莱尔在朦胧的光亮中出场,与舞伴表演了一场摄人心魄的探戈。她毫不掩饰地向台下的男主投出引诱的目光,散发出危险的荷尔蒙。
在国产剧中,顺德仙姬光着脚丫踩烂葡萄,就像踩烂人的眼珠。随后她面露不屑,一脚踏在谷主脸上,狠毒的欲与隐晦的色结合,来带十分直接的视觉冲击。
追角色有人性的剧,本应是基本诉求,却十分罕见。因为人性是复杂的,有欲望,有善恶,并不等于“伟光正”的正面角色。
可惜的是,近年来的国产剧,正面角色的塑造往往是“谈欲色变”。《梦华录》播出伊始,就凭刘亦菲的熟女气质、成年人的爱情赢得了许多人的关注,但主角两人还是“双洁”,只有老迈油腻的反派角色才表现出性欲望。
而主角永远是正义的,是道德的准绳,若被降罪,则一定是被冤枉的。所以,赵盼儿不能是妓女,而是脱籍了的前乐妓;面对依旧在乐籍的宋引章,她有打压控制的正当性;她也不是罪臣之女,等沉冤得雪方可扬眉吐气。
传统的正派角色绷着刻板的脸谱,小心地走在好人的区域中。这使他们失去了人性,失去了复杂的深度,也失去了成长的空间。
“疯批美人”包含了人性的恶与欲,相较之下更有戏剧的张力,人物也更加丰满。她们不遮不掩野心欲望,不管不顾达成目标的“疯”劲,别开生面,叫醒了昏昏沉沉的观众。
不过,“疯批美人”能当道,不只是因为一时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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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洁”名场面
‍诉求变化:
反叛的复仇女神
让《夏娃》急转直下的,是女主对男主动了真情。
网络评论的风向,从“疯批美人带劲”,变为“恋爱脑”,“高开低走”。
最初,“疯批美人”是雌竞逻辑下主角爱情的陪衬;如今,她们与爱情不能相容。这背后的逻辑耐人寻味:“疯批美人”得有更广阔的东西,对于她们来说,爱情是一种束缚,只会影响她们拔刀的速度。
那么,在观众眼中,爱情为何会削弱“疯批美人”,而她们要追求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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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风评急转直下
与其说观众反对“疯批美人”拥有爱情,不如说是反对爱情至上
女性角色的传统,是永远将自己的爱人放在首位,不惜牺牲自己的机会和利益;她们不用强大,甚至可以永远只做单纯善良的圣母,因为落入困难时总会有爱慕者来拯救。
这种爱情逻辑,一方面透露出部分现实——一种以爱为名的剥削,结成伴侣后,往往是女性为关系付出、牺牲,比如放弃工作成为家庭主妇;同时也是一种童话——或称一种以爱为名的规训,让一部分女性在自我投射中形成完美爱情的幻想,自己不用保有力量,总是可以依靠另一半。
这其实是一个混合了性别与阶层的议题。女性臣服于这样爱情逻辑,本质上是因为社会资源由男性掌握,所以她们只能通过婚恋实行阶层跃升。
定位于宋朝的《梦华录》,就讨论了官妓这一群体——一朝为妓,世世代代为妓,并无公正可言。赵盼儿家族蒙冤,被卖入贱籍,脱籍后指望成为“进士娘子”。纵使深受不平等所害,她依旧认可造成不平等的体制,并希望在其中一步一步攀登。
而宋引章,却是另一个故事。她想要脱籍却屡屡碰壁,纵然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在人前人后被打压。为她憋屈的观众,甚至自己将她剪辑为“疯批美人”,向不公的遭遇发起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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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姗来吃》霸道总裁与傻白甜的爱情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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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引章化身“疯批美人”的二次创作
行为异于常人被定义为“疯”,本质上是与现有的“正常”秩序不相容。“疯批美人”的疯,是有对象的。这些角色大都有惨痛的过去,在绝望中频频遭受不公,才走上复仇女神的道路。
《夏娃》中,莱尔在童年时,家中企业被财阀强制收购,父母也因此相继身亡。她重新归来,纵使偏执疯狂,违背道德,也要挑战政商勾结,财阀一手遮天的的不公秩序。
《安娜》的女主诱墨,虽是一个虚荣的女生,但也有共情能力,无害人之心。得知丈夫杀死了勒索自己的真安娜后,她搜索证据着手曝光,却没能成功起诉。为了保护自己,也为阻止丈夫在政界为害一方,她才将他杀害。
除了被丈夫控制的性别暴力,从诱墨的身上也可以看出阶级韩国阶级的固化。作为一个最低等的劳动者。她在出卖劳动力的同时,还要被特权阶级侮辱尊严。愤怒下,她通过谎言实现阶级的跨越,也是对秩序的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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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墨与友人的对话
“疯批美人”使用违反道德的方式,是为了维护自己所认定的公平正义,是对是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道德辩论。
但真正触动了观众的,是她们在面对不合理的困境时,不期待别人拯救,步步为营地增强自己的力量,使自己有与不公抗衡的基础。
这也反射了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新的诉求。不同于宋朝,当今的女性拥有了社会上升的阶梯,她们希望把握自己的命运,通过自己获得力量,而不附属于别人;她们之间有独特的共情,并尝试以姐妹情谊代替雌竞。但性别歧视与性别暴力依旧留存。
因此,她们需要这样一个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一个努力使自己强大,一个勇于反叛不公平的女性形象,作为新的叙事模版。
‍走不出的:
歇斯底里症
“疯女人”的同义词,是歇斯底里症。
它曾被当作是女性与生俱来的病症。一个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她自己的问题,与外界无关。因此她是非理性的,需要被监护的,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道理与正当性。这也是疯女人-男女主的三角关系存在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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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里的女人
纵使当前人们赞扬“疯批美人”的智勇双全与反叛精神,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歇斯底里症这一对女性最重的污名,依旧在大部分国产剧中存在。
比如《楚乔传》中的公主元淳,她一心只想嫁给所爱,却被父皇蒙骗,误以为对方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而当她出城追寻所爱时,却被一群士兵强暴。
她所受的伤害,无疑是来自父亲与强暴者的性别暴力,但在她成为破碎、恶毒又妖治的“疯批美人”后,却转向从未伤害过她,甚至有搭救之恩的女主楚乔,为了复仇也不惜搭上整个国家。
在这种不明所以的歇斯底里中,她曾承受的苦难也不再值得同情。就算是美得动人心魄、别出心裁,这样的“疯批美人”,也依旧落入了陈旧的疯女人-男女主的三角叙事,是刻板化、简单化的。
而在韩剧中,“疯批美人”则成为高度商业化的屏幕形象。资本把握了观众的偏好,便顺其将“疯批美人”成堆制造——从去年的《虽然是神经病但是没关系》,到今年的《夏娃》、《安娜》、《为何是吴秀才》。
然而,“疯批美人”的死对头,往往还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比如《夏娃》里的女二号——只是,她以自己的愚蠢、莽撞、邪恶,衬托女主的理智、强大、正义,并成为男女主爱情的陪衬。
这样的逻辑,一如观众爱看傻白甜时,也有歇斯底里的恶女作配。这最终还是投观众所好,以新人设写旧的雌竞故事,让人们继续自我投射的颅内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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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淳将女主视为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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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中歇斯底里的女二号
而纵观“疯批美人”面临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孤独流放,要么被爱感化。最终,依附爱情还是痛苦更小最优解法。“疯批美人”放下复仇执念,应该是自我的探索与和解,最终却要男性帮其完成,的确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到头来,“疯批美人”依旧难以逃脱歇斯底里的陷阱与爱情至上的俘获。而这些剧集,也没有真正挖掘更饱满、多元的女性形象。
那么,女性之母夏娃的复杂面向,可以更好地呈现吗?
同是以“夏娃”命名,《杀死伊芙》(Killing Eve)或许能给人们更多的启示。女主之一的伊芙(夏娃),中年特工,嫁为人妻,过着平凡的生活。在追逐变态杀手薇拉内尔的过程中,两人互相吸引,惺惺相惜。
薇拉内尔唤醒了伊芙新的一面:富有魅力,甚至有几分邪恶与癫狂。在新的吸引和旧的道德中,伊芙不断地自我斗争,杀死了平庸的自己,重生了精彩的自己。
有人将夏娃看作丈夫亚当的一根肋骨,有人将她看作致命的引诱者,在众人的解读中,代表女性的夏娃已不是自己。事实上,她可以任意一种,但不会永远定格自己的形象。
这当然不是简单化、刻板化的叙事可以捕捉的。
或许,当人们带着入微、尊重的体察深入她的内心,才能回应当前的呼声,描摹出更多样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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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伊芙》中,两个女性危险又惺惺相惜的关系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