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马蹄疾——马不停蹄的求索者(钟扬怀人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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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见马蹄疾先生之前,我就先读了他的《水浒资料汇编》。那是在1975年“评《水浒》”运动之后,全国大小报刊万人一腔、千篇一律的非学术性的评《水浒》文字,令人望而生畏。一次偶尔的机会,我在安徽大学图书馆内部书刊阅览室见到马编《水浒资料汇编》,立即被那众多鲜为人知的资料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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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资料汇编》初印本
几小时过去了,下班铃响了,颇费一番口舌,管理员才同意我以几倍于书价的押金借出研读。
马蹄疾先生从自南宋到建国初一百三十二种书籍(有偏僻的抄本,有册帙繁多的巨著,仅《水浒》之版本就著录了从明万历年间到本世纪二十年代的十七种)中,锐意穷搜,得有关《水浒〉资料二十多万字,分五卷汇编成册,1977年由中华书局内部出版发行。
他所收资料多据原书抄录,文字也作了认真校勘,并注明出处与版本。这就使一部“资料”书获得了较高的学术性,显示了编者的务实精神与学术功底。当时有多少学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抛弃学术良知,争相作浮躁的政治表演。相形之下,马蹄疾先生的治学精神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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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资料汇编》
马先生的这部资料是借评《水浒》的“东风”出版的,而它的出版又实际上是对当时评《水浒》运动的巧妙抵制与反拨。
当时的权威观点说,《水浒》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马编资料则收了大量称誉《水浒》思想与艺术成就的序跋;权威观点说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马编资料则收了不少考证宋江本事与称赞宋江性格的文字;权威观点说金圣叹将《水浒》砍掉了二十多回,不真实,马编资料却收了金圣叹评点《水浒》的多篇文章以及包括胡适在内肯定金圣叹评点《水浒》的资料。
这在那非学术的文化沙漠中,犹如一股清泉,润人心田。我在读马编《水浒》资料中意外地获得了学术的启迪与享受。马蹄疾个人的力量当然是有限的,他也难以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文化浊流;但他那充满智慧的努力是令人钦佩的。读过《水浒资料汇编》,我一下就记住了“马蹄疾”这富有诗意的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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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疾先生
1982年,我游学于南开大学朱一玄先生门下,得知朱先生也编有《水浒传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两相比较,应该说,朱编容量更大,体例更严谨。但朱先生却念念不忘马蹄疾开创之功,并说他的体例的确得力于马蹄疾。
前年我为朱先生撰写学术传略时,朱先生还函告我,说他1980年修订<水浒传资料汇编〉时,在北京图书馆善本阅览室结识了正在修订已由中华书局内部出版的《水浒资料汇编〉的马蹄疾,同气相求,相互切磋,共同商订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简化分编标题文字,最后确定分为本事编、作者编、评论编、注释编、影响编。这实则确立了朱编小说史料的基本体系。由此亦可见马蹄疾先生的高风亮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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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疾致朱一玄信札
由于我之拙于交际,我与马蹄疾先生在多次全国性的水浒学术会议上失之交臂,直到1989年5月的聊城《水浒》会议才得晤谈。
那次会议开得别致,主事者安排我们从聊城出发,横贯鲁西南的三个地区六个县市,走出一条《水浒》文化旅游线来。大概是在菏泽之夜,由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的张弦生兄牵线,我与马蹄疾先生相晤畅谈。
几乎是彻夜之谈,话题竟不是《水浒> 而是马蹄疾先生另一看家学问一鲁迅。马先生说他前不久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为《中国现代作家婚恋生活》一书写一章“鲁迅的婚恋故事”,后该书停出,只得另寻出路。这一章有两万多字,他从港台书刊中发掘了不少新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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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书录》
原稿就在身边,许我们先睹为快。我们争相传阅,果然令人耳目一新,如鲁迅与原配夫人朱安的故事,鲁迅与周作人夫人的冲突,鲁迅的性苦闷与性压抑,皆发人之所未发,道人之所未道。看着侃着,我时而定睛凝视着精瘦精瘦得有些怪诞的马蹄疾,总觉得他形神之间有些传奇色彩。一时思想走窍,竟然想他意象似某个作家(或许是周立波)写的“一匹瘦红马”。
第二天酒酣之余,大家挥毫题字,马蹄疾先生随手拣起一支秃笔,给我写了“求索”二字,也是精瘦精瘦的,但骨子里有鲁迅书法之韵味。我脑子里还留存着昨夜的意象,在他题签时,笑着说这幅字应读为“马不停蹄的求索者马蹄疾”。他也笑笑,没作回答,又低头挥毫替弦生兄写字去了。
那篇鲁迅婚恋故事的稿子,似由弦生兄带到河南给了一个消闲性杂志。刊后,我未得见。但隔两年我又看到马先生所写的《鲁迅:我可以爱》(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版),是由我们传阅的那份文稿扩充的,已近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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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我可以爱》
我十分惊讶马先生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新资料。“鲁学”已成中国的显学,要发掘点新资料谈何容易。同时,鲁迅在“文革”时代的造神运动中被亵渎得够离奇的了。鲁迅生前有过愤慨之言,不幸言中他身后命运中的一段。他说: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今马蹄疾先生以求实而传神之笔,从情恋世界这一特定角度,以实事为依据,以科学为准绳,传奇而不猎奇,为我们写出一个走下神坛的真实可信的鲁迅。这不仅是对广大读者的可贵奉献,也是对鲁迅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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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疾纪念集》
聊城会议之后,我与马蹄疾先生有过通信。他夫人薛贵岚女士是近日在整理马先生信件中见到我的名字的,并来函约稿纪念马蹄疾先生。她说:“马蹄疾已逝近二年了,但他的身影时时浮现在我面前,特别是他的勤奋刻苦更让我难以忘怀,我深深地怀念着他。”
我与马先生虽还来不及深交,却怎敢拂马先生善良妻子的这番美意。于是我写下作为马蹄疾先生一个忠实读者的一点印象,聊作一朵小花,献于马蹄疾先生英灵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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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疾书法
马蹄疾自学成才,历尽艰辛而后著述等身,我读之印象最深的是上述两本。我在灯下写这篇小文时,案头摆着马先生的这两本书,窗外江南冻雨叮咚,行笔之际,耳畔依稀响起马先生那略带神秘感的南腔北调的叙谈声。这使我猛然感悟:一个真正学者的生命,能超越新陈代谢的大限,而永存于人类文明薪传的历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