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合并那年，我得到一次去长沙学习的机会。之前虽未到过湖南，从先秦文学得来的经验，楚文化蕴含着原始的图腾崇拜与香草美人的意象，缤纷神奇，灵动多彩，富有浪漫气息。长沙之行既以上课为主，仅有几个休息日又逢连绵多雨，一城之内的游历尚且如蜻蜓点水，张家界、天门山、凤凰古城、岳阳楼等更未能一游，乃至当我离开湖南的时候，印象里还依然保留着湖湘文化那份神秘古怪的感觉，一如湖湘的雨，朦胧飘渺。尽管是浮光掠影，而悠悠回味那浮荡在烟水茫茫间的记忆，还是颇有一番意趣。
初进长沙市，一个特殊而深刻的印象就是人家皆在“鸟笼”里，凡住宅楼无论多高，从一层到顶层所有窗子外都装着铁栏杆，不知规划的起因是为防坠楼还是为防匪患，真乃一片奇观。培训学校占地面积较大，吃住学习全在庞大的芙蓉楼，当地教师有的口音浓重，听课需努力识别每个字句思考其连贯的意思，竟别有风趣。傍晚与三五同事漫步出校园看夜长沙，沿路偶遇一片洋溢着上世纪中期风情的破旧宿舍区，有老香港风味，较远的东门是一座极古的门楼式建筑，暮色余晖中衬着繁茂的藤萝，古韵幽情也带一抹湖南风貌。德思勤广场是长沙夜生活的一角，露天负一层文艺花店的多肉非常可爱，美食街的大串皮皮虾可能来自南海，我们在“壹盏灯”连锁店的一盏灯下小聚，点一锅腊味饭，几个东北人吃辣吃到肚胀难忍却很过瘾，从店里出来走路相扶才勉强挺身。食堂常做一种极小的湖里的鱼虾，不知是否产自洞庭湖，味道鲜香。
有机会出游先去寻访太平街坡子街，不急于品尝臭豆腐，也不为喝一杯“茶颜悦色”，只为领略老街文化，欣赏火宫殿那充满神秘道教色彩的古老建筑，就特别满足。有一位机智的男老师讲课流畅而精彩，有时露出幽默的表情，说起橘子洲的烟花和翠翠的家乡茶峒。某个夜晚我未随同事去橘子洲坐观光车，而在后来某天一起打车去岳麓山的途中瞥见烟雨中橘子洲头的巨型青年毛泽东雕像，更显寥廓而苍茫。湖南大学在岳麓山脚下，宛若山林之一部分，早期建筑群风格奇绝，有的古朴雄浑，有的淡雅明快，流连赞叹仿佛回到一百年前。买票进入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同伴久在讲堂徘徊，我却忍不住折过一个个墙角、跨过一道道门槛，一个人匆匆观览旁殿后轩惟恐遗漏一处风景，在侧院发现两座古老又古怪长着苍苔的文庙牌坊，庄严神妙，古意幽远，心中大喜。到后同事打电话找我，令她们惊奇的是，我在电话里竟能准确描述她们等我之地周围的景物，我已逛过那里。我去细竹林与伙伴们汇合，又登了几段水榭廊桥，而后同登岳麓山。满山苍翠，风物萧爽，柏油山路由缓渐陡，加之阵雨过后路面湿滑，我们愈感吃力，坚持向上不奢望登顶，但想寻访一二处古迹，才不枉进山一游。
终于在半山腰看见古麓山寺的指引牌，体力兴味俱增。向右行一段上坡，萧然一转身，曾经看图神往的奇特美丽的佛寺山门掩映在古木浓荫翠盖间，颇有深山藏老寺之意。这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山门，彩色浮雕营造出别样的神秘风味，横额“古麓山寺”绿色大字，下面一副对联“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蓝色字，书法极朴，有返朴归真之趣，两尊石象守护山门，气象非凡。
记忆中主山门关着，好像仅开了一侧旁门，我们未入山寺，只在门外瞻仰一回，已产生一种亘古的情怀。回身望向山下，山风树影全在襟袖间，真在绿天深处，眉宇皆碧矣。有缘得见此千年古寺便可谓圆满，为赏不同风景，我们沿另一侧路下山，又意外地经过了爱晚亭。亭之名使人想到杜牧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古亭潇洒俊逸，亭角飞翘，琉璃碧瓦与周边山色融为一体，愈显滴翠而幽深。逢雨天山间云蒸雾绕，所游之处皆幽翠逼人，却总是一幅边界模糊的画图，若想遥望山顶或一睹岳麓山全貌，那可是艳阳天才有的眼福，此日山行，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那飘逸而迷离的意境。
下山之后，我们在湖南大学一条小吃街分食一碗刚出锅的黑白二色臭豆腐，果然外焦里嫩，浓香诱人，名不虚传。而后打车去往文和友老长沙龙虾馆，风雨里车窗外一座巍然的建筑耸立于江边，我便随口一说这是杜甫江阁，出租车司机对我这个外地人刮目相看。龙虾馆门面朴素，灰淡的外墙上画着一只大如变形金刚的白色龙虾，店内的一切都充满怀旧味道，巨幅大字“我们港滴长沙话是塑料普通话”悬在楼间，惹同伴拍照存念。拿老式茶缸接几杯热姜汤喝，避免湿寒的天气伤风感冒，两盆不同口味的小龙虾香辣鲜滑到极致，自“壹盏灯”战斗后，我们吃辣的本领显著提高。饱餐之后，我想利用下午时间去湖南省博物馆，而其他人要回住处休息，我们在龙虾馆门外分开，各随所愿。天又下起了潇潇的雨，我撑着伞按百度地图规划的路线，去探访那浩渺悠远的湖湘古文明。湖南省博物馆馆藏之丰富不亚于国博，一个接一个篇章应接不暇的精彩，展开地下世界磅礴而辉煌的历史长卷，马王堆汉墓最令人震撼，使人沉浸于上古文化的诡异神秘，观后始知“长沙的历史在地下”这一说法果然不假。
某日午后无课，我上网搜索一番便到学校西门等公交，准备再逛两条不同的老街找寻新旧时光交错的感觉。公交车还未到，恰巧晗来电话要随我同游，我当然高兴有个同伴一起漫步在他乡陌生的街头。我们先去探寻的老街如今我已想不起叫什么街，只记得按图索骥找去，所谓老街仅是正在施工改建的居民区间的一条灰土小路，只好急寻出口，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个目的地都正街。我们在一座立交桥旁问路，一位老人指给我们桥下的方向，独自以一种回味的调子轻轻念着都正街，他的眼角流露出一种温和冲淡的神情。一路寻去，在午后迟迟的空气里，找到一条低调的街，怀旧的铜塑，幽深的巷道，麻石青砖铺路，绿藤垂下房檐，小店门前皆挂着红灯笼，悠闲慵懒的猫儿狗儿，像老街的人们一样生活得不疾不徐、有滋有味。都正街正如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却因此保留了静谧祥和的气息，也更充满温情，木叶上栖息着风、鸟儿和往事，流淌的光影似淡淡甜甜的微笑，使人陶醉如在梦里。我们走走停停，度过了一个悠长而有意味的下午。
我在长沙亦有旧交，便是新闻系的馨文同学，也是辽宁老乡，她毕业曾短暂在石家庄报社工作，后来就职湖南卫视芒果画报，联系才知她早已辞职但仍在长沙，开了个生涯规划工作室。她上学时候就梳着男生一般的短发，骨子里有新闻人的良知和正义感，其特立独行处的确像一个敢闯敢为的记者。我约她出来见面，毕业后前路茫茫，有缘在长沙相会真是值得纪念的事情。在太平街的石坊下看到馨文，我们走走谈谈无意间游了一回贾谊故居，她说辞职后去西藏旅行半年多，而今又常访湖湘古庙高僧，了悟许多禅理，创办回头工作室的想法或与此有关，她走路言谈更加像一个修行者，就连穿衣竟也简朴有居士风度。她又带我到某写字楼高层看汪涵开的书店，闹市中的一块净土，凭窗可眺望橘子洲，馨文坐在宽窗台的一个米黄色蒲团上，静静捧读一本佛书，颇有远遁俗尘之心。分别前在太平街的一家创意小店，她挑选一些纯手工干花记事本，抽出其中一本，很惊喜地指着封面上几株蓝紫色小花说：“你看这个多漂亮！”于是就把那本送我，其余准备发给她的团队成员。她说住在天心阁附近，如有时间再找她玩，而那天心阁我分明是到过的，好像是换车的时候街角偶遇，又好像是与晗逛完都正街返程途中所游，记忆已无限朦胧了。还是一幅照片记录我的足迹，门口对联“湘流北去，岳色南来”令人胸襟为之一阔，公园古木清幽，老城楼似乎是吃茶地方，而茶客寥寥，我在茶室闲步，连收藏的茶盒也有些蒙尘了。
有一天学校组织去韶山参观毛主席故居，大巴车内播放着李谷一浏阳河甜脆的歌声，车窗外是蜿蜒的河流，绿树与村落流动野趣，一切光景无不神奇动人。带队中年女老师的五官特征颇有一种来自乡野的古貌，其朴实爽直的性情，仿佛还延续着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那原始而纯美的生命形式。伟人故里自有一番灵秀之气，地方仍简陋质朴，毛姓饭店在旅游业带动下遍地开花。导游女孩模仿开国大典主席的声调太逼真，她带我们向毛泽东铜像鞠躬并敬献花篮，讲解铜像揭幕时日月同辉的天象奇观，但见有人双手合十，虔诚如拜金色头陀。多雨的湖南，有人逃课打卡省内景区，所见多为深云浓雾。我陪群去过一次东门城楼里的校医室，古老朴陋然而别是一番风味。
走马观花做了回长沙客，回忆写来，却如浅斟慢饮一碗高山云雾茶。
孙延喜，辽宁盖州人，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职业为公务员，喜欢读书和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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