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回忆四爷爷许寿裳

我的爷爷名许寿昌,字铭伯,有兄弟四人。爷爷居长,许寿裳行四,最小,我们都叫他四爷爷。
爷爷和他手足情深,这要从四爷爷出生那年说起。那是清光绪八年十二月二十七,公历1883年2月4日,四爷爷出生在浙江绍兴城内水澄巷。他是我太爷爷许栋(东辉公)的第四个儿子。许家祖先原住绍兴县南之甘溪,以耕樵为生。直到太爷爷,因太平天国战乱,田园荒芜,才弃农经商。但他期望儿子走科举之路,在城外延师教子不易,于光绪元年(1875年)举家迁居绍兴城内水澄巷,以开南货店为生。几年下来,生意兴旺发达,接连又开了三四家分号。四爷爷的诞生,给太爷爷增加了许多欢喜和希望。不料,就在这一年,因一笔生意的失败,家里赔掉了上万两银子而破产。太爷爷急火攻心,于10月29日猝然去世。当时,四爷爷才9个月大。太奶奶遭此大故,身心备受摧残,既要抚养幼子,又要料理家务,实在力不能及,为此决定让长子结婚。身为长子的爷爷许寿昌时年17岁,在服丧期迎娶了早已跟他订有婚约的绍兴锦麟桥的范家二小姐范寿钿,时年16岁。她就是我们的娘娘,也就是奶奶。从此,爷爷和娘娘两人,挑起侍母尽孝、抚育幼弟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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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鲁迅与许寿裳(前排右)等人在东京
爷爷当时已经进学,即所谓中秀才。他对年幼的弟弟教养兼施。既要教他读书识字,还要和娘娘一起照看他的生活,正如俗话说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那样。四爷爷5岁时,爷爷就为他请许仲卿先生开蒙读书。爷爷自己走科举之路,但对各种新鲜事物并不保守。1897年绍兴开办了绍郡中西学堂,除教汉文外,还教洋文和算学。当时,绍兴并不很开化,还有很多只教四书五经的私塾,而爷爷却让幼弟入了这家新学堂。这以后四爷爷又入了杭州求是学院学习,认识了晚清启蒙思想家、求是学院总教习宋平子。这对于四爷爷的成长,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四爷爷天资聪颖,读书勤奋,学力过人,深得教师嘉许,爷爷和娘娘对此都极为欣慰。1902年,四爷爷考上了浙江官费赴日留学。从日本回来后,他成了亲。新居与爷爷的住所相邻。他还将自己的挚友鲁迅介绍与爷爷相识,之后两人即成为好友。爷爷生病了,常常要四爷爷去问鲁迅,是看中医还是西医?他们之间的往来,在《鲁迅日记》中多有记载。
20世纪20年代末,我们全家从北京搬到南京。四爷爷在当时蔡元培主持的中央研究院任秘书长,四娘娘住在嘉兴,儿子世瑮在南京上中学,是住校。四爷爷一个人住在办公室里,生活比较孤独,我们家自然成了四爷爷的家。那时,爷爷已去世,娘娘和我们住在一起。几乎每个星期天,四爷爷和瑮叔都到我们家来。每次进门后,他总先向大嫂(即我们的娘娘)问好,送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然后和子侄们聊天。我的母亲十分尊重四爷爷,对他关心备至。四爷爷送来需拆洗缝补的衣袜,母亲为他缝补。她还亲自下厨房烹调四爷爷爱吃的绍兴家乡菜,什么梅干菜烧肉、苋菜梗卤炖豆腐、荷叶包粉蒸肉、荷叶莲子粥等。她常对我们说,四爷爷就像我的爹爹,我要像对爹爹那样对他。有时星期天,四爷爷还带我们全家去逛公园,游名胜古迹。南京的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莫愁湖、鸡鸣寺等地,他都带我们去过。他爱看碑文,也爱看花,春天看樱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菊花。每年春天,明孝陵有一片浅红色的樱花,真是美极了!有一次,他对着樱花动情地说:“樱花是日本的国花,那里的樱花比这里的还好看。”他为什么动情,或许是想起了当年在日本的革命生活吧!他又为什么爱看这三种花,当时年幼的我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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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寿裳
四爷爷对儿孙辈的学习十分关心。1930年,为提高瑮叔的国文程度,四爷爷要给他补课,让我姐姐勉文伴读。讲的是唐诗,每周讲一首。每次先让两人背诵上周学的诗,背得好,他称赞,背不出来就批评。偶尔还要考一下,然后再讲新的。1988年,瑮叔从台湾回来探亲,和勉文两人一同回忆起这段情景,都不禁哈哈大笑,又感慨系之。四爷爷办公室里有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勉文从小就好读书,她得到四爷爷的允许,在他不办公的时候,可以去看书。她常常一个人去,坐在地毯上,看书看得入了迷,直到四爷爷叫她去吃饭,她才起来。书架上还有许多鲁迅的书,那时,鲁迅每出一本书必送四爷爷。勉文从书本上认识鲁迅,还是从这间办公室开始的。
四爷爷是教育家、文学家,也是爱国民主人士。他为人正直、善良、厚道,性格温和。我们从不记得他大声说过话或发过脾气,但他内心是爱憎分明的。在南京,反对独裁,倡导民主的杨杏佛就住在四爷爷办公楼后面。那年,他被国民党暗杀了,四爷爷愤愤地说:“他是被人害死的,是预谋的。”这件事给刚上中学的勉文留下深刻的印象。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勉文毅然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对这一举动,四爷爷始终是默默赞许的,他曾对我们的父母说:“勉文是个有头脑的人,她走的路大概是不会错的。”而远在解放区的勉文,也深深地思念着四爷爷,她特地写信交由黄敬(勉文的丈夫),托当时中共重庆办事处转给四爷爷。这封信是由一位姓徐的同志带去的,信的内容已记在1946年11月14日许寿裳的日记中:“十四日,阴,得勉文侄孙信,由徐君传来。谓现名范瑾,已得子三人,身体健康,彼地亦颇丰足,并非如传说之苦。仲澐亦好。徐君并告回信可由曾家岩五十号转。”仲澐是我们的舅舅范文澜的字。四爷爷接信后,即将信转寄给我们的母亲。
四爷爷永远是我们敬重的长辈,永远是我们的好爷爷。他的音容笑貌,那身灰色的长袍,一副黑边眼镜,头戴礼帽,手持拐杖的身影,永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
1948年2月那个寒冷的春天,我们全家人带上了黑纱,我头上还插了一朵白花,我们在家中,都默默地悼念远在台北被盗贼杀害的四爷爷。我们的心在痛,我们不明白这样一个善良的好人,竟会死于非命。今天怀念他,是对亲人的眷念,对长者的哀思,也是对一个爱国的、正直的、进步的知识分子的崇敬。
来源:各界杂志2022年第5期
口述/许慈文 整理/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