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哲罗普洛斯纪念影展:“人一生只能拍一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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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届北影节“大师回顾”单元展映了14部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作品。(人民视觉/图)
为了纪念安哲罗普洛斯逝世十周年,2022年8月13日起,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大师回顾”单元特别策划了国内最大的一次安哲电影纪念影展,展映的十四部影片几乎覆盖了他一生的创作。
对于大部分中国影迷来说,安哲的名字几乎是诗意的代名词,他在单个长镜头里传达出的文学性和哲思让人惊叹,也隐藏着导演本人对20世纪巴尔干半岛复杂历史的思考。
名作《雾中风景》(1988年)、《尤利西斯的凝视》(1995年)、《永恒和一日》(1998年)等作品伴随着本世纪初的影碟浪潮进入中国观众的视野,影响了整整一代电影发烧友。
2012年1月24日,希腊著名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中文世界简称其为“安哲”)在雅典拍摄“希腊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另一片海》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倒,送医后经抢救无效去世,享年76岁。
他生前曾说:“如果有幸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我愿意死在电影拍摄的过程当中。”这句话一语成谶,果然成为安哲最后的归宿。
“希腊电影史将以这部电影作为分水岭”
1935年4月27日,安哲罗普洛斯出生在希腊雅典一个商人家庭,一出生就见证了希腊的动荡与不安。1936年,梅塔克萨斯(Ioannis Metaxas)发动政变,成为希腊的实际控制者;1940年,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下令入侵入希腊;1941年,纳粹德国的士兵打开了希腊的国门;1944年,希腊好不容易摆脱了外敌,内战却一触即发。安哲的父亲曾在国内政治派别斗争特别激烈的时候被自己的堂兄逮捕,险些丧命……所有这些,都给安哲年幼的心灵造成了冲击,他成年后多次以电影的方式再现这些童年记忆。
大学时代,安哲依从家人的愿望学习法律,在此期间他接触到法国新浪潮电影,迷上了戈达尔的《筋疲力尽》。他曾说,这是第一部让他真正感动的电影,“我深受吸引,也想拍一些类似的东西。”
大学期间,安哲年仅11岁的妹妹突然离世,一家人陷入了长久的悲伤,他也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放弃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选择了退学参军。在部队,安哲执行过一些军事任务,让他有机会深入了解希腊的国土,渐渐地萌生了拍电影的念头。
退伍后,安哲几乎身无分文,依靠朋友的帮助和勤工俭学,他得以进入巴黎高等电影学院学习电影。尽管安哲很早就崭露才华,受到电影史学家乔治·萨杜尔(George Sadoul)的赏识,但由于他总是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还是被开除了。
此后,安哲陆续从事过很多工作,甚至为了免费看电影,在法国电影资料馆做过一段时间的引座员。回到希腊后,安哲开始为一份左翼报纸撰写影评,在那段时光,他结识了不少希腊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并拍摄了自己的短片《传播》。
彼时,希腊再度进入独裁的军政府统治,安哲开始思考如何在通过审查的同时进行自我表达,并将这些思考实践于自己的第一部长片《重建》。这部电影讲述了希腊农村发生的一起杀夫案,展现了希腊村庄的凋敝。有趣的是,在这部电影的情节里,也有一个名为安哲罗普洛斯的导演想要将这起案件拍成电影。可见安哲在拍电影的最初,就已经确定了从个人记忆和经验的角度去之折射宏大主题的视角。
1972年,安哲创作了“希腊近代史三部曲”的第一部《1936年的岁月》,这部作品虽然主要展现了梅塔克萨斯将军专政前的一段失序历史,实际是旨在讽刺1972年的希腊军政府。之后,安哲陆续拍摄了三部曲的另外两部作品《流浪艺人》和《猎人》。
其中,《流浪艺人》被普遍视为安哲早期最重要的代表作,通过希腊的一个流动剧团展现了这个国家从1939年到1952年的历史,集合了历史、神话、政治、戏剧等安哲电影里常见的元素,甚至有评论家认为,“希腊电影史将以这部电影作为分水岭”。
“那个饱经历史事件的时代我已经交代完毕”
1980年代,希腊终于摆脱了军政府的统治,进入到民主时期,伴随着全球化的浪潮,安哲的创作也在发生着变化。他先是拍摄了《亚历山大大帝》,借助反映巴黎公社对希腊产生的影响,表达了自己对左翼革命的失望和怀疑,也让很多曾经视其为左派的评论家感到吃惊。
1984年,在沉淀了几年之后,安哲推出了“沉默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塞瑟岛之旅》,男主角名为斯皮罗(Spyros),年轻时参加革命逃亡至苏联,军政府倒台后,时隔三十二年后才重归故乡。
其实,斯皮罗正是安哲父亲的名字,他还特意让片中的斯皮罗也有一个做导演的儿子。从这部电影开始,安哲的创作走向私人化,父亲的形象也成为安哲中后期电影创作的重要意象。
“沉默三部曲”的第二部《养蜂人》,主角的名字依然叫做斯皮罗,他原本是一个学校的校长,却辞去了工作,决定开始养蜂。他在女儿结婚的当天,决定离家去南方养蜂,路上却迷恋上一个偶遇的少女……这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故事,安哲对此的解释是:“我们那个饱经历史事件的时代我已经交代完毕,或许现在应该开始尝试探讨年轻人的问题。”
或许正是带着这样的期许,1988年他拍摄了电影《雾中风景》,讲述了两个孩子穿越希腊寻找父亲的故事。安哲用沉静的镜头记录了姐弟俩一路上的旅程,他们一路见识了世间的冷漠,年仅12岁的姐姐不幸被卡车司机性侵,而唯一给他们类似父爱温暖的人其实是一个同性恋者……有人认为这是安哲最好懂的电影,他在片中留给世界关于“天地不仁”的质问。
1990年代,安哲开启了“边境三部曲”的创作,他的电影叙事性开始变弱,视野却更加恢弘,关注的场域也从希腊本土转移到整个巴尔干半岛。
其中,1995年的《尤利西斯的凝视》再次将导演自己放进了电影当中,故事讲述了曾被流放的希腊导演A为了寻找三卷胶片穿越整个巴尔干半岛的过程。片中用一个长镜头将男主角带回三个时代的表现手法让人惊叹,充分体现了安哲对电影美学的探索。
此后,安哲继续在《鹳鸟踟躇》和《永恒和一日》两部电影中表达自己对边境和界限的理解。前者将故事的背景放在希腊的边境线上,通过一位有责任感的记者和一位失踪政治家的故事来展现巴尔干的混乱。后者则干脆讨论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为我们展现了诗人亚历山大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游走在真实、梦境和幻想之中。
至此,安哲似乎不再纠结于政治的思考,开始追问人类的终极意义。这部电影让他获得了1998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也被视为安哲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人执迷的一切将决定自己的命运”
新千年后,安哲已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但依然没有放弃用电影探索对世界和生命的追问。2004年,他以一部《哭泣的草原》开启了“希腊三部曲”的创作,这是一部长达185分钟的鸿篇巨制,描绘了一个俄国家庭为了躲避战火移居希腊后又不得不四处迁徙的故事,惊动了世界影坛。四年后,他拍摄了电影《时光之尘》,安哲再度拍摄了一部他所钟爱的“元电影”,以希腊裔的美国导演A为故事的讲述者,展现了A如何用镜头呈现父母在动荡时代的悲欢离合。
2008年,希腊陷入了旷日持久的经济危机,所造成的伤害至今没有完全恢复。2012年,面对再度陷入低迷的希腊,安哲想要拍摄一部以此为背景的电影,他曾在采访里说,这部电影会类似《流浪艺人》,戏中戏的部分会使用布莱希特的《三分钱歌剧》。由于安哲的意外离世,这部电影的样貌就此停留在人们的想象中。
安哲曾说自己着迷于旅途、边界、放逐、回归等主题,这些主题追随着他,从未停止。他以非常文学化的语言诠释自己的创作:“我所着迷的一切在我的电影里进进出出,就像交响乐团里各种乐器声忽隐忽现,短暂的隐没是为了再次响起。人执迷的一切将决定自己的命运。人一生只能拍一部电影,只能写一本书。就像同一个主题的变奏与赋格。”
这句话就好像谜语一样点出了安哲的晦涩,以至于他是公认的欧洲最难懂的导演之一,其标志性的长镜头虽然为电影艺术贡献了独特的美学形态,却可以算是对观众的挑战。
毫无疑问,安哲的电影对观众设立了门槛,需要对希腊文化和历史有一定的认识。安哲电影的人物往往取材于希腊神话,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观看起来会更加吃力。
在中文世界,虽然安哲早就盛名在外,关于他的研究并不算多,在豆瓣网上,经常可以看见网友询问安哲某部电影的用意。甚至还有网友认为,安哲的人生故事比他的电影更加精彩。可以说,安哲的一生处在希腊辉煌文化与惨淡现实的夹缝中,本身就极具戏剧张力。
纵观安哲的一生,他几乎在从影的最初就寻找到了自己的母题,终其一生耕耘在自己的土地上。很多同时期的东欧电影人选择生活在条件更加优渥的法国或者美国,安哲和他们不同,他后期的电影虽多为联合制作,但目光却一直凝视着故土希腊,试图为人们揭示这片土地不为人知的美好和破败。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