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一个北魏宫女的死亡与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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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罗新
北魏正光五年(524)孝明帝元诩十五六岁,已在位十年。南方则是梁普通五年,梁武帝萧衍在位的第二十三年,虽已六十一岁,那时却没有人会知道,他还将继续在位二十五年。这一年前后,从政治史来看,萧梁平平淡淡,没发生特大事件,显得没什么可记。这意味着社会安定,政治平稳。
北魏就全然不同了,在长达百年的上升期和繁荣期之后,从西部秦陇和北边六镇开始,本来构成王朝统治基层力量的城民、镇民暴起反抗,拉开了随后长时间全国性大规模政治动荡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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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的骑兵与步兵
后人读史到此,不禁悬心,但当时无人可见后人之所见,底层社会与遥远边地的强烈震荡,经僵化官僚体制的一层层过滤,传到洛阳朝廷时已大大衰减,至多如月光之下天渊池上的涟漪微澜。
这一年的五月七日(524年6月23日),八十六岁的老尼慈庆在洛阳昭仪寺去世了,用佛教徒的说法,就是“迁神”了。她虽早已出家,却一直住在宫里,直到这年四月三日(524年5月21日)“忽遘时疹,出居外寺”,可能感染了某种季节性流行病,按规矩要迁出皇宫,所以搬到宫外的昭仪寺。
据《洛阳伽蓝记》,昭仪寺位于“东阳门内一里御道南”。洛阳城的内城东城墙开有三座门,自北而南依次为建春门、东阳门和青阳门。东阳门向西直通铜驼街的大道便是“御道”,昭仪寺即在御道南侧。《洛阳伽蓝 记》说该寺是“阉官等所立也”,寺以昭仪为名,可见该寺最初是宦官(也许还有宫女们)为某位昭仪而立,当然,这位昭仪未必是做了比丘尼,也许仅仅是因虔敬佛门而立此愿心。
北魏迁都洛阳以后,被废或失势的后妃有不少出家为尼的,无论是否自愿,比起佛教传入之前同样情形的那些宫廷女性,比丘尼的身份使她们能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至少能保持某种相对独立的社群生活。洛阳西城墙的阊阖门内,直对宫城千秋门的御道以北,有著名的瑶光尼寺,便是专为这些特殊身份的出家人准备的,如孝文废皇后冯氏、宣武皇后高氏和孝明皇后胡氏。
据《洛阳伽蓝记》,瑶光寺有“尼房五百余间”,装饰极盛,“椒房嫔御学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可见不只是出家人,宫中尊贵女性也来这里学道礼佛。这些当然意味着财富支持。具备同样经济能力的,是高门贵族之家的年轻女性,“亦有名族处女,性爱道场,落发辞亲,来仪此寺”。在洛阳复杂的社会网络中,瑶光寺自有一种贯通皇宫内外、连接上下僧俗的独特性。
可是老尼慈庆并不在瑶光寺出家,她出家后一直居住禁中,直到病逝之前。宫里有佛寺,大概是为了方便某些出家女性仍可在宫里事佛。但出家人终究身份特殊,跟她们出家前在宫里的制度规定比起来,多少有了些人身自由,宫墙不再是绝对的人生边界。若有一定的财力支持,她们可以在宫外立寺,可借以来往宫禁内外,因与宫里的寺庙相对,故称外寺。宫内寺庙虽不见于文献记录,但从外寺之称可知有一种对应的内寺。
昭仪寺便是这样一所外寺,宏大豪侈不及瑶光,勾连内外串接僧俗的功能则并无二致。据《洛阳伽蓝记》,昭仪寺塑像有一佛二菩萨,“塑工精绝,京师所无也”。这三尊艺术水平极高的塑像每年都会参加佛诞日(四月八日)的“行像”活动。平城时期四月八日行像已极为隆重,成为重大节庆。
《魏书·释老志》说太武帝初即位时继续前两位皇帝的崇佛政策,“于四月八日,舆诸佛像,行于广衢,帝亲御门楼,临观散花,以致礼敬”。这一庆典是从南亚和中亚传到中土的,《法显传》和《大唐西域记》都有相关记录。在经济水平大有提高的洛阳时期,行像庆典之盛大更是远超从前。这一天盛饰佛像,载以车辇,周行城市内外,受万众礼拜瞻仰,伴以五花八门的伎乐表演,极其热闹。
《北史·外戚传》记胡太后的父亲胡国珍“年虽笃老,而雅敬佛法”,勉力参与佛诞日的行像。在老尼慈庆因病迁出皇宫的六年前,即神龟元年的佛诞日庆典中,胡国珍以八十高龄参与了行像活动。
首先,他在行像前一天,即四月七日(518年5月2日),从家里出发,把自己出资铸造的佛像送到洛阳内城西城墙的阊阖门(自北而南的第二座城门)。他跟在佛像后面,全程步行,所谓“步从所建佛像,发第至阊阖门四五里”。八日这天,他“又立观像”,就是站立着观看行像大典(很可能是站在阊阖宫门的门楼上),站了一整天,“晚乃肯坐”。如此一番劳顿,终于病倒了,“劳热增甚,因遂寝疾”。虽然胡太后“亲侍药膳”,终究风烛残年,四天后,即四月十二日(518年5月7日)病逝。《魏书》说他“时事斋洁,自强礼拜”,年老体弱之时仍然依礼在佛像前跪拜。由胡国珍的故事,可见当时行像狂热之一斑。
《洛阳伽蓝记》说洛阳各寺的上千躯佛像都要在前一天(四月七日)先送到城南的景明寺,次日巡游入城。昭仪寺的三尊塑像因其美观绝伦,送入景明寺时,景明寺要抬出自己的三尊佛像来迎接,这叫以像迎像。到了第二天的正日子,千尊大像车载辇举,以次排列,从洛阳城的正南门宣阳门入城,经南北向的铜驼街来到阊阖宫门前,皇帝站在宫门楼上向下散花。
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
慈庆四月三日发病,至迟一两天后已转入昭仪寺。四月七日昭仪寺的一佛二菩萨三像送往景明寺时,寺中众尼都不会置身事外,慈庆虽在病中也必知晓。次日全城行像,欢声震天,慈庆也是听得见的。只是这时她病情转剧,不见得能留意这件盛事。昭仪寺有水池,据说就是西晋石崇绿珠楼下那个水池。寺内佛堂前有“酒树面木”,大概就是棕榈树,在那时的洛阳算是珍奇树种。不过水池也好,奇树也好,慈庆都已无从欣赏了。
当慈庆病情转重时,孝明帝元诩来到昭仪寺探视,时在四月二十七日(524年6月14日)。“车驾躬临省视,自旦达暮,亲监药剂”,孝明帝在这里停留了整整一天,看着别人为慈庆熬药救治,反映出孝明帝对这位老保母的深厚感情。如果考虑到这个时期胡太后被元叉、刘腾等软禁在宣光殿已近五年,孝明帝如此表达对慈庆的感情,当别有深意。据说慈庆弥留之际,还不忘给孝明帝留话,涉及为国家治理献计献策,所谓“逮于大渐,余气将绝,犹献遗言,以赞政道”。这当然并不说明慈庆多么关怀国家大事,但多少能说明她对自己抚养长大的孝明帝的感情。
五月七日下午后半晌(晡时),慈庆在昭仪寺“迁神”。第二天皇帝手敕表哀,并指示后事细节,给慈庆追赠女尼的最高官职比丘尼统。丧事由宦官中给事中王绍监护,“赠物一千五百段”。皇帝“乃命史臣作铭志之”,女尼哀荣,莫此为甚。墓志还特意载录孝明帝手敕,以显慈庆哀荣之高。
这一年六月十八日(524年8月3日),慈庆葬于北邙山。一应花费是由宫里另外支出呢,还是从“赠物一千五百段”折算,还不是很清楚。孝明帝“乃命史臣作铭志之”,就是由朝廷专职写作的官员来为慈庆撰写墓志铭,此人即中书舍人常景。
常景是北魏宣武、孝明时期比较重要的笔杆子,洛阳的宫殿门阁及街巷里邑之名,就是他和刘芳一起制定的。胡太后很欣赏他,请他写了永宁寺碑。魏收在《魏书》里为他立传,收入他的诗文多篇,显然是看重这位前辈的,而且对他的评价相当高,甚至超过了那时名气更大的袁翻和祖莹。
《洛阳伽蓝记》说常景“敏学博通,知名海内”,虽然后来官位不低,却一直“居室贫俭,事等农家, 唯有经史,盈车满架”。《魏书》说他“清俭自守不营产业”,以至于迁都邺城时,要不是高欢特批给他四辆牛车,他一家人还走不了。他奉命为慈庆写的墓志,至少以文学水平论在当时是第一流的。
常景所撰墓志刻于志石,随慈庆尸骨长埋北邙山的黄土之下,所谓“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唐刘希夷诗句)。这篇文字即使收入常景文集,随着他的文集在唐代失传,墓志文自然再也无人知晓。不过地不爱宝,这方墓志到20世纪20年代竟重见天日了(当然意味着慈庆墓被一再盗掘过)。
据郭玉堂记录:“(慈庆墓志)民国十二年阴历三月,洛阳城东山岭头村东南五里小冢内出土。志石厚三寸。”知墓志出土于1923年4月中旬至5月中旬之间。拓片流传,北图购得一份,收入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正是这方墓志把湮没于岁月深处的慈庆推送到我们面前。
如果没有常景这篇墓志,慈庆八十六年的人生早如轻烟一般散入虚空,随她长灭的还有许多具有历史节点意义的事件与事实。幸亏有墓志,我们得以一窥那遥远的往昔。
根据墓志,慈庆生于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她出家的时间是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或二十一年(496或497),出家之前是北魏皇宫里的一名宫女,俗家姓名是王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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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拿画卷或培训教导的宮女
在成为平城皇宫的一个宫女之前,王钟儿生长于南朝刘宋的中下层官僚家庭,嫁给同样社会等级的夫家,后因南北战争,被掳掠到北方,沦为卑贱的、命如蝼蚁的奚官奴婢,送入平城宫做宫女。那一年王钟儿三十岁,对她来说,人生发生了惊天巨变,正常的生命轨迹骤然休止,剩下的便是暗黑无边的余生。可是谁想得到,她在北魏皇宫竟生活了长达五十六年。
这真是漫长的余生。
接下来我们看看,王钟儿/慈庆是如何一步步走过这漫长的余生。
(本文节选自罗新所著《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由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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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罗新
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2年7月
公元466年,宋明帝刘彧与在寻阳称帝的侄子刘子勋二帝并立,内战几乎波及刘宋全境,继而演变为与北魏之间的战争。生于南朝中层官僚家庭的王钟儿,被迫卷入,家破人亡,两年后被掠为平城宫的普通宫女,时年三十岁。可是,她的命运却偶然地与“子贵母死”制度发生了联系,意外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先后以宫女和比丘尼的身份成为抚育两代皇帝的关键人物,竟在北魏宫廷生活了五十六年之久。
罗新教授利用墓志等史料讲述了王钟儿漫长而又跌宕起伏的一生,并以她的眼睛去看她身处其中的时代,把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宦官和宫女都还原为具体的人,看到他们面对权力时的喜悦、疑惧、张狂、绝望……随着王钟儿人生故事展开的,还有从献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八十年的北魏历史,当然也有被时代的惊涛骇浪席卷的许许多多人。
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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