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助浴师:4200万失能老人需要洗一个体面的澡|钛媒体影像《在线》

【编者按】
2021年中国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中国60岁以上人口已达2.64亿,占总人口的18.7%,预计“十四五”时期 ,这一数字将突破3亿,中国即将从轻度老龄化进入中度老龄化。
根据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公布的数据,2020年我国60岁以上失能老人超过4200万,约占60岁以上老年总人口比例的16.6%,也就是说,大约每6位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就有1位生活无法自理。
在这一背景下,针对失能老人的养老生活服务正在被鼓励发展,“上门助浴”服务开始在一些大中型城市出现。这项兴起中的服务,正在被越来越多失能老人家庭接受,同时也面临着观念、经济等因素的挑战。
洗澡,对一个能正常自理的人来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对于失能(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老人来说,却是日常的难题。
近年来,主要针对失能老人的深度助浴服务悄然兴起,助浴师带着专业工具上门为老人服务,给老人带去舒适和老年的生活尊严。
李民花是一名失能老人助浴师,过去一年,她和团队服务了超过300个家庭的失能老人、残障人士。对于这些人来说,洗澡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很多老人卧床后,甚至两年、三年都没有洗过澡。”
(微记录片《为老助浴》)
70岁,照顾两个失能老人
70岁的李阿姨要同时照顾两个失能(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老人:一个是老伴,一个是老伴64岁的弟弟。
15年前,李阿姨的老伴中风,抢救出院后完全失能;过了几年,老伴的弟弟也中风失能,作为嫂子,看到弟弟孤苦无依,便把弟弟也接到家里一同照顾。
2022年8月份,老伴住院,她在医院陪床十几天,等她回家,卧床的弟弟已经有十多天没洗澡,浑身散发出一股“异味”。
李阿姨通过养老驿站联系了助浴服务——助浴团队带着专业设备上门给老人洗澡。
失能老人长期卧床,日常清理只是简单的身体擦拭,时间长了老人身上就会散发出一些气味,也就是所谓的“老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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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6日,北京朝阳区,助浴师在70岁的李阿姨家服务,接受服务的对象是李阿姨64岁的弟弟。
助浴师李民花带着团队来到李阿姨家:为一位老人洗澡需要安排两到三位助浴师,洗澡的环节由同性助浴师完成。
助浴师先对老人的基本状况进行了解,测量了老人的血压和体温,确认了老人的状态后,就开始了准备工作。
前期准备中,耗时最长的是放洗澡水——泡浴加冲洗需要大约180升水,超过了一般家庭热水器的容量,所以助浴师还要额外烧热水,并将水温调节到40度左右。
水准备好,助浴师开始在地上铺防水布、垫布,设置好充气浴缸和一次性泡浴袋,放上中药包,再通过水泵将洗澡水注入充气浴缸。
一切准备妥当,两位身材高大的助浴师将老人抬起,慢慢平放到充气浴缸里。老人有些紧张,助浴师一边扶着老人,一边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老人说话,让老人放松。
待老人安心躺下,他们会在老人身上盖上浴巾。泡浴15分钟后,助浴师开始对老人进行洗脸、洗头、搓澡、淋浴。
由于失能,老人说不出话,但他泡在热水里,脸色开始逐渐泛红,眼睛也渐渐眯上。“舒服得快睡着了。”看到弟弟如此“享受”,李阿姨笑道,“他哥都还没享受过这服务”。
“老年人可能说不出来,或者羞于表达,但他们都非常渴望能好好洗一次澡。”助浴师李民花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
60岁以上的老人,每6个就有1个失能
根据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公布的数据,2020年我国60岁以上失能老人超过4200万,约占60岁以上老年总人口比例的16.6%,也就是说,大约每6位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就有1位生活无法自理。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穿衣、吃饭、上厕所、上下床、室内活动、洗澡等6项日常自理的活动中,最困扰失能老人的是洗澡。
几年前,李民花的母亲因为一次意外受伤,遇到了洗澡难的问题,这让她开始注意到“老人助浴”这项服务。
通过调研,她发现在北京,针对失能老人的深度助浴市场还是“一片空白”,没有机构能够提供从泡澡、搓澡到冲洗一条龙服务的深度助浴——不管是养老机构,还是家属请保姆、护理员上门,大多数只能提供坐浴、擦拭服务。
李民花是学日语的,中国人民大学硕士毕业,她系统了解了日本的助浴文化,开始萌发自己着手来做这件事的想法。为此,她专门学习了日本专业的助浴流程和规范,还花十万元从日本购买了两套专用水泵和充气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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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位失能老人在接受助浴服务。
2021年3月,李民花组建了一支专为失能老人、残障人群提供深度助浴的团队。
截至2022年8月,团队一共有6名助浴师,一年半时间他们服务了超过300个家庭的失能老人、残障人士,这些接受服务的人中,80%的人助浴频率在一个月一次,最频繁的一周一次。
“我们接触的失能老人的平均年龄80岁左右,最高年龄90多岁,残障人士大多在40岁左右。”李民花向钛媒体影像《在线》介绍,上门助浴单次服务时间60-90分钟,价格是400元。
每次服务由2-3名助浴师为一组,如果服务对象地理位置比较集中,每组人每天可以服务5-6个家庭,“这样一组人一个月下来是150单左右,是比较饱和的状态”。
一年半时间,公司还没有盈利,李民花说,她还没办法计较成本,她想先把事情做好,把市场做起来,让团队成员很好地留存下来,“其他方面都是水到渠成”。
她估算过,根据北京市民政局的数据,北京有15万失能老人,如果按照每人每月400元的标准来计算,每个月助浴的市场总量大概在6000万,“如果占10%的市场,也有600万的规模”。
“不是不想洗,是真的抬不动”
在北京朝阳区一家养老驿站工作的王香君接触过400多户失能、半失能老人家庭,她也发现,洗澡难是这些群体面对的共性问题.
失能老人仅仅是移动到浴室就很困难,一般家庭的浴室都比较狭小、湿滑,很容易造成意外受伤。
“不是不想洗,是真的抬不动,家里也很小,怕危险,平时只能擦。”一位失能老人家属对钛媒体影像《在线》说。
“我觉得市场是足够大的,我们需要下大力气去培养用户习惯。”创业之初,李民花吃了不少闭门羹。她一家家联系本地养老驿站,还尝试推出“免费为100位失能老人洗澡”的活动,响应者寥寥无几。
“很多家属,包括老人自己,对失能老人的生活品质,已经有一个固化认知,甚至大家觉得失能老人就躺在那里擦一下就得了,不用洗澡。”李民花接触下来发现,有不少人认为,失能老人就应该尽量少花钱,不再给家人增加负担,而应该以最低的存在感去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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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25日,北京,一位失能老人躺在床上。
“最后还是看子女,老人失能或者半失能之后,选择权基本上就交给子女了”,王香君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以驿站所服务的400位多位老人为例,这些老人的退休工资大多在700~5000之间,“如果重度失能,每个月还有600元补贴”。
“但只有60%的家庭愿意为老人花这份钱”,王香君说:“在一个家庭中,老人能够得到的关注和经济方面的预算都比较有限。”
李民花还记得团队成立后的第一单,一个女孩通过网络找到他们,为爷爷预定服务。那次上门助浴,李民花印象很深:老人因为脑梗完全失能,一半头部已经凹陷进去,在整个助浴过程中,老人的儿子、女儿和老伴都全程陪伴着老人。
“最后洗脚、洗耳朵这些细节,都是由他儿子亲手完成的。”李民花说,那次的服务经历,给了团队极大的鼓舞,“大部分人都是孝顺的,肯定有很多家庭对我们的服务也是很渴求的,好的助浴服务能给失能老人带来舒适,让他们有一个体面的晚年”。
想亲手给姥姥姥爷洗澡,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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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25日,北京,65岁的谢伟老人在接受助浴服务。
2022年春节,65岁的谢伟(化名)因为脑血栓失去了语言和行动能力,从此卧床不起。家人悉心照料下,老人吃喝拉撒都能解决,但到了洗澡这一关,老人的独生女儿和老伴都束手无策。
“想帮我爸洗澡,但我们也抬不动他,没办法”,当看到两位男性助浴师熟练地将父亲从床上抬起放进浴缸,老人的女儿谢女士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女士是独生女,今年37岁,有两个孩子。谢女士生二胎的时候,大女儿问她为什么要二胎,她告诉女儿:“等爸爸妈妈老了,就有人和你一起照顾爸爸妈妈,不会像妈妈照顾姥姥姥爷这样”。
谢女士和家人曾经准备为父亲找一家好的养老院,但考察下来发现“稍微好点的养老院一个月要8000-10000元,太贵了,后来我妈也是为了我们省钱,就在家照顾着我爸爸”。
每次遇到这样的家庭,助浴师唐博都会想到自己的女儿。
唐博今年38岁,身高一米九,体型和力量的优势让他能比较轻松地将老人抬进浴盆。但他担心自己老了之后会成为女儿的负担,“我只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就算我女儿长得再结实,也抬不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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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1日,北京,42岁的残障人士小庆在接受助浴服务。
一些肢体有残疾的、行动不便的人也面临着洗澡难的困扰。
42岁的小庆是李民花助浴对象中最年轻的一位。小庆从小智力和肢体双重残疾,不能下地走路,一直由父母照顾。2021年6月,小庆的母亲孙阿姨了解到上门助浴服务后,每两周都会预约一次服务。
“以前都是我们抱到浴室,但现在真抱不动。我70,我老头74,我骨关节炎,腿也走不了路,老头也心梗好多次。”孙阿姨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他们非常需要助浴服务。
2022年8月11日,李民花再次来到小庆家。孙阿姨告诉助浴师,听说今天洗澡,小庆很高兴,“一早就坐在床边等着了。”
两位助浴师熟练地摆设设备,准备热水,一边给小庆洗澡,一边和孙阿姨唠起了家常。
懂得倾听,对助浴师来说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助浴师唐博是团队中的“陪聊担当”,助浴前,唐博会提前和助浴对象的家属沟通,了解他们过去的工作和喜欢的事情。但更多时候,跟老人的沟通,还需要助浴师的仔细观察。
“有时候你看到他换洗的衣服都是运动装,还有单位发的那种印着号码的队服,就知道老人年轻时肯定很喜欢体育,喜欢足球的我就跟他聊北京国安,喜欢篮球我就聊北京首钢。”
一些老人会把年轻时工作上很自豪的事情讲给唐博听,聊得多了,唐博也渐渐看到更多助浴工作以外的价值,“不仅能给老人带来舒适,还能带去心理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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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助浴师唐博(左)和同事在为一位老人洗澡。
唐博服务过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老人。老人沉默少语,对身边的家人都想不太起来,但是“意外地”和唐博“相谈甚欢”,助浴四五次之后,老人还记住了唐博的名字。
“我们非常重视和老人交流。”李民花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那些失能但不失智的老人,他们能都能和助浴师正常交流,但更多的老人失能又失智,他们会和老人家属深入沟通。
随着接触到的家庭越来越多,李民花发现大多数老人都很孤独。“可能是子女都比较忙,不能给到老人足够的陪伴和关心,每次我们去服务,老人家总是会跟我们分享很多事情”。
人口结构老龄化已成趋势——以北京为例,根据《北京市“十四五”时期老龄事业发展规划》,预计“十四五”末,北京市60岁以上常住老年人口将达517万,老龄化水平将达到24%,人口结构将从轻度老龄化迈入中度老龄化。
在这一背景下,养老生活服务也在被政府鼓励发展。2022年2月,国务院印发《“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提出要支持社区助浴点、流动助浴车、入户助浴等多种业态发展,鼓励“子女网上下单、老人体验服务。
创业之前,李民花收到了很多人“善意的劝告”:“如果助浴时老人出了事,你可能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洗澡”是一件隐私性非常强的事情,每个老人的脾气、身体状况不同,助浴师在服务过程中承担着很大的责任,同时面临着潜在的风险。
实际操作下来,李民花认为风险“远比想象中的小”:“老人的身体情况适不适合助浴,家属首先会有一个判断,助浴师也会先为老人测体温、量血压,确保老人身体状态,才会开始服务。”
“最高的门槛不是技术,而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老人、理解老人。”李民花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
助浴师唐博曾在一家国企工作,了解到助浴这项服务后,就辞职加入了这个行业。唐博说,自己从小被姥姥姥爷带大,所以天生对老人就有亲和感,很喜欢这份跟老人打交道的工作。
每次看到失能老人洗完澡后露出笑脸,接收到家属对助浴师的认可,他能强烈感受到这份工作的社会价值,“这种价值感是在体制内很难感受到的”。
“可惜我的姥姥姥爷都不在了,如果他们现在还在,都有90多岁了,我特别希望我能亲手给他们去洗洗澡,可惜就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唐博对钛媒体影像《在线》说。(本文首发钛媒体App 作者/韦柳坤 视频拍摄/剪辑 韦柳坤 编辑/陈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