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造世界用了六天,而我要用三天造一只大腿丨《瓶中人》

本期科幻小说来啦~
今天为大家推送的是
《瓶中人》
作者:李凯扬
Day 1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能够做到什么地步——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飞船失事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周,也许更长,或者稍短,我不知道。这里没有白天,只有无穷无尽看不见底的夜。前面的几天时间里我都忙于确认同伴和飞船的状况,只有在极度疲惫时才能合上眼,但全然不知道睡了多久。按理说极度紧张的心情会让我难以保持安稳的睡眠,但巨大的体能消耗应该会促使我的身体通过更长时间的休眠来修复,这是两个互相矛盾的论调,至少总有一个是真的。但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尝试记录时间,也没有验证哪个更正确的心情。
嗯,和现在不一样。至少我已经可以坐下来记录发生的一切,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飞船失事的原因至今不明,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船员的状况。除了我之外,“水瓶座”飞船上原本还有八名船员,现在可以判定他们全部遇难。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我——目前完好无损,只是心灵受创,出现轻度抑郁症状,除此之外一切安好。
让我区别于其他人的原因,说出来有点好笑。飞船失事的那一瞬间,他们都在舰桥上辛勤工作,就像一群停不下来的小蜜蜂,而我正躲在研究舱里偷偷吃东西。灾难发生的那一刻,我感觉周围剧烈晃动,回头一看发现连接着研究舱的舰桥已经断裂。从舷窗望出去,我熟悉的飞船正被斥力撕裂成大大小小的块状,那中间还有碎裂的人类肢体。我冒险出舱辨认了一下,然后吐了。刚刚吃下的东西混杂着胃液和胆汁通通吐在面罩里,那酸味我绝对永生难忘。
那天我最早看到的是半截身子,它属于舰长,几天后我在一堆碎片里发现了他的脸。从出发的第二天他就在不停地警告我“再这样吃下去迟早撑死你”,可事实是,我还没被撑死,他已经先走一步,带着他的船员一起,唯独落下了我。
剩下些什么陪伴我呢?一堆硬到啃不动的岩石样本,忘了在哪里搜罗来的几瓶星尘,两台冰冷的培育仪器——这个我不想展开说——以及它们专用的配套营养液。名字叫营养液,我开了一瓶闻了一下,那酸味简直令人作呕。
除了这些,剩下的只有我们之前放在研究舱里的零食,救了我一命的小零食。这里面有我的广受全员欢迎的小肉肠和甜土豆,贝文那些除了他没人想吃的巨辣淀粉块,卡大佐的花生,老胡那几条口感跟牙膏一样的水果味啫喱……
我写不下去了。妈的,我想死他们了。
说点别的吧。研究舱后面连通着船尾备用的资源舱,这两个舱是事故中唯一保持完好的地方。资源舱里有个备用的核动力源,虽然没有推进装置供它大显神威,但维持日常电力供应就已经帮上大忙。地板下人工重力装置运作良好,这让我可以在一个比较舒服的重力环境下度过接下去的日子。后舱有分量不少的储备水,一套完整的循环装置,满满的增压氧气罐,鉴于飞船目前大幅度“裁员”的状况,这些氧气和水完全够用,唯一紧缺的只有食物。
零食毕竟只是零食,提供的热量有限,而我们的食堂已经在事故中解体,连一粒大米都不留给我。而离我最近的便利店在几百光年外。看来我只剩节食减肥这一个选项了。
我算了一下。按照规程,如果三十个地球时内飞船都没有发出定期信号,基地将判断可能出了问题。他们将会尝试发来信号询问,然后等待三十个地球时或者更久,确定被他们遗弃在广袤太空的“水瓶座”真的没有应答。下一步,我猜,他们大概会开一场会,讨论个三天三夜,最后决定向最后一次发出信号的区域派出救援。救援舰队将经过几个虫洞的跃迁后到达这附近,再算上一番搜索的时间,乐观猜测,等他们找到我,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三个月。
正好足够让我把自己的腰身瘦下来。
当然,我还可以再乐观一点。假设舰长他们在失事前及时发出了求救信号(那可是无障碍的量子纠缠信号,无需穿越虫洞直接生效,超厉害),那么前面的确认环节可以直接省略,整个营救流程有望缩短三五天。
四舍五入的话,那就是一周。整整一周!
这样一听真是充满希望。所以今晚我决定挑战一下贝文的巨辣淀粉块。
敬希望。
Day 3
饥饿的感觉就像肚子里有团火在烧,火里千百只虫子一齐伸出爪子,挠。如果再加上无事可做,那简直就像要把时间拉长好几倍,痛苦乘以十的五次方。
好吧我随口说的,挨饿其实不比减肥痛苦,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一种节食减肥而已。
这两天我把研究舱里的零食搜刮到一起,按照类型和重要程度进行收纳。我的那些小肉肠和土豆属于毫无争议的主食,重要等级一。老胡的那些牙膏如果真像声称那样是用新鲜水果加工制成,那么就是我接下来几个月维生素的最大来源,同样重要,暂定也是等级一。
果味奶球,虽然口感娘炮,很小家子气,但奶制品在营养学上很重要。等级一。
酒鬼花生,名字难听,味道却不错,而且坚果类可是有“热量魔王”的美誉。等级一。
巨辣口味淀粉块……确实很难吃,从口感到口味都一塌糊涂,贝文那个讨厌鬼的眼光总是那么独到。但说到底,辣味只不过是一种轻微的痛觉,多喝点水就能冲淡,偏偏飞船上最不缺的就是水。考虑到淀粉块就能为我提供大量的卡路里。姑且也归入等级一好了。
还有各种口味的调料包,到底是谁带上船的?单独的调料包毫无果腹作用,但结合那巨难吃口味淀粉块,它们的存在顿时有了意义。在淀粉块吃完之前,暂时也纳入等级一好了。
……
分完零食后,我一时陷入了沉思。我做分类的原意除了保持营养均衡,也包括要根据优先级制定科学的消耗顺序,免得一开始就把好东西吃光,之后只能饿死。但扫过一遍后我发现,不管制定多么科学的顺序,最后我都会活活饿死,因为眼前这一堆零食加起来能提供的热量,满打满算也就是我半个月左右的消耗。就算考虑上我过段时间体重下降后代谢率降低的因素,这时间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月。
等到救援队伍过来,他们将会发现我和舱外那些同伴的唯一差别在于我留了个全尸。
总而言之,光靠“节流”一种手段已经无法让我撑到那时候,我只能寻找“开源”的方法。幸好这里是研究舱,经过半天时间筛选,我还真找到了一个值得一试的东西。事实上,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答案。人类文明千百年的发展历史,有一大半可以浓缩进这两个字里。
那就是:种植!
感谢设计实验计划的人,这飞船的研究舱里竟然有植物种子!作为食物的话,它们和坚果类一样属于热量魔王之列,够我顶个几天,但我当然不可能这样暴殄天物。研究舱里有足够多的水,有可以用来培植的容器,有氧气,至于光照的部分可以用LED灯补足。如果技术水平够高,我甚至可以通过精细的调整来给每个植物创建特定的光照能源,以最有效率的方式为它们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光谱、强度和频率。这种工程照明将可以用超高的精确度和更高的生产率控制果实的尺寸、形状、质地、颜色、味道和营养……
咳咳,想远了。上一次我动手种东西还要追溯到小学时期,在那两个月里我养死了超过两位数的多肉植物。希望这一次的绝境能激发我基因深处隐藏的种族天赋。
对了,我还没提到肥料的部分,这是整个种植计划里最妙的一环,原本用于种植实验的肥料被单独拿出来堆放在飞船餐饮区的冷冻柜里,而那区域已经在事故中被扯成碎片,尸骨无存。没有肥料,就算能种活也会很贫瘠,幸好我已经找到了绝佳的解决方案。
那就是我自己……的排泄物。
回归古法,使用天然肥料。这样一来不光解决了种植的问题,顺便还解决了如何存放大小便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美中不足的是,经过我的计算,就算一切顺利,第一批种植物长到可以吃的程度也要近两个月后,和我预定的断粮时间还有不短的空档期,在种出来之前,我也许还是逃脱不了饿死的命运。
但人总是要有个盼头,对吧。以前减肥教练就告诉过我:当你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先迈开腿!而且比起食物,更重要的是我总得找个地方合理地消灭掉自己的排泄物,不然,我怕自己哪天饿昏了头,忽然冒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开玩笑的。
总而言之,敬希望。
Day 7
记录已删除。
Day 11
记录已删除。
Day 16
记录已删除。
Day 24
记录已删除。
Day 28
我懂了,我就不是个当农民的料。
直到今天,最后一株也确认死亡。至此统计结果,萌芽率百分之六十,抽叶率百分之四十五,长出侧枝的比例百分之五。
存活率,百分之零。
和第一产业一起陷入危机的还有我的存粮。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消耗,不管我再怎么精打细算,粮仓还是不可避免地见了底。最先耗尽的是花生,然后是小肉肠和土豆,再然后是其他,一样一样从我眼前消失。现在研究舱地板上只剩下一根水果啫喱,两块淀粉块,没了。
顺带一提,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我变得很会吃辣。但吃太辣不利于“肥料”产出,经验之谈。但那都是前期的烦恼,食物的匮乏让我在后面几天产出“肥料”的效率大幅下降。真搞笑,我一开始怎么没算到这一步,说不定这才是种植业失败的原因所在。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还饿着肚子,必须找东西吃。
不得已,我再次盯上了那些营养液。不管味道多恶心,既然它们的名字里有营养两个字,想必应该能为我提供一些活下去的本钱吧。我鼓起勇气开了一瓶,捏着鼻子喝了一大口,趁舌头上那些可爱的小味蕾还没反应过来,我仰起脖子,将那些粘稠的液体直接咽进胃里。
下一秒,我吐了一地。
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从科学的角度,我很清楚这些东西人类无法消化。营养液是用来做另外用途的,虽然含有极其丰富的营养,却不能通过肠胃直接吸收,而是要使用特殊设备进行转化,以另外的方式渗透进去。我清楚,因为研究舱里的这台设备本来就是归我管理。
克隆培育机器,我们习惯叫它“器官仓”。在太空探索的过程中,受宇宙各种高能射线影响,人体器官病变的概率比起在地球上高出太多,而飞船配备的常规医疗设备未必能处理繁杂多样的病变表现。这种情况下,有人提出了一个自体移植治疗方案,那就是放弃勉强为之的常规医治,改用无痛切除和器官移植来彻底解决问题。那些用来移植的器官正是从这台设备里培育出来的,而让器官们蓬勃生长的动力就是那些难以下咽的营养液。
所以从理论上说,我也有吸收那些营养的手段,那就是把它们转化为可以食用的另一种东西。只要我找到一个动物细胞,把它的DNA导入到机器里,再往瓶子里倒进一瓶营养液,不用多久,我就可以收获到它的一部分器官。
打个比方,如果我有一块生牛肉,我只要切一小块放进机器里,接下来就会有让我吃到腻的鲜嫩牛小排。我想煎着吃、烤着吃、炸着吃,五分熟、七分熟、九分熟,决定权都在我。
这个计划的唯一缺陷在于,我手头并没有一块这样的生牛肉。放眼整个研究舱,唯一的动物细胞来源只有一处——我。
老天。
Day 28-2
仔细想想,这里头其实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隆培育机器本来就是一台为了以防万一的应急装置,经它之手复制出来的人造器官,在装到活人身上之前也不过是一个类似零件的存在。人造器官本身不会思考,没有意识,在科学上不可能属于生命体。如果非要把它看作一个生命体的一部分,那么问题来了,它应该从属于哪一个生命体?那个造就它的细胞主人吗?可一个器官在移植前,怎么可能从属于一个从未和它接触过的个体?
在本质上,它应该就像那些在商店里挂牌出售的机械义肢一样。如果我啃一块钢铁,我应该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吗?当然不。
那么人造器官也应该同理。Q.E.D(Q.E.D:quod erat demonstrandum,数学用语“证明完毕”)。
总而言之,我已经开工了。提取表皮细胞,放入瓶内,设置制作程序,再倒进足够多的营养液,接下去的工作就是等待。我选择培育的部位是大腿,这里头大有学问。古代有“割股啖君”的典故,晋公子重耳吃了介子推割下的大腿肉,最终熬过了逃亡,绝处逢生。这一方面是个好兆头,另一方面,说明人类早在几千年前就有过非常时期食用大腿肉的记载。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过是效法先贤。
我按下开关,机器嗡嗡地响了起来。制作的过程大概需要三天,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神造世界用了六天,而我要用三天造一只大腿。
我的天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Day 42
生活愉快的窍门在于转变心态。听起来是老生常谈,其实是至理名言。
我已经好久没有试过像这几天一样饱满了。每天三餐规律,营养充足,连入睡也变得简单,不用像之前那样翻来覆去听着肚子咕咕响。有时我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这么做。
今天是开始食用培育肉的第十天——我决定就这么叫它了,从没在市场上挂牌出售的新型肉种,我发明的——我发现一种特别适合的方法,那就是中温炖煮,再切开食用。利用舱里的实验设备,我把培育肉泡到水里,以一个不太高的温度持续加热,让它从内到外松软,表皮呈胶质化。之后剥掉表皮,切成小块,直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吃起来的口感就跟猪蹄膀差不多。至于味道,我可以自己调,几个月前放着没吃的调料包在这时候忽然就有了意义。
果然命运对一切早有安排,调料包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一开始拿到那块生肉的时候,毫不夸张,我才刚拿起来就吐了。之前的心理建设在实物面前毫无意义,一碰到那块东西,想到接下去要吃掉它,我的胃酸就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考虑刺身之类的东西。我甚至不会把它们叫做食物。
花了好一会,我才把心情调整过来,可以静下心来工作。我先用高温喷枪将它烤熟,再从焦黑的表面上去了毛,这样看上去有点像是木炭,没有那么扎眼了。但是切开的那一刻,随着肉香飘出来,我又吐了一次。这一次我听到胃在不争气地咕咕叫,尽管我的喉咙不停抽搐,可它拒绝吐出任何东西。
缺少调味,甚至连撒盐都没有,烤焦的培育肉吃起来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酸,可那却像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人活着,就得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其他什么都必须放到一边,更何况这肉不属于任何人,非要说的话也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伤害任何生灵。
我在吃到一半时领悟了这个道理,这让我还想抗议的喉咙慢慢放松下来,咽下硬得像木柴的烤肉时也不会太过刺痛了。
说句公道话,烧烤这做法不是不好,但对技术要求太高,这是我在啃完那一大块黑炭后领悟出来的经验教训。实验用的高温喷枪太难操作,出于安全考虑,它会将火力集中在很小的范围内,辐射距离也短,这样就造成了如果不先切开的话,里面的部分很难受热。要将整块肉彻底烤熟,你就一定会把表面烤焦,除非你能精准分配喷射的火力,在合适的时间变换角度。这对于我一个不常下厨房的人(好吧,是基本没有),实在是有点太难了。
我分了三天吃完那些肉,到第三天简直啃得我牙根酸软。这时候第二批培育肉也出厂了。根据上一次的教训,我应该先把肉切成小块再处理,但生肉的韧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而且持续对着那些形状酷似手臂的东西,我再一次起了生理反应。
我又吐了一次。这回肚子里有货了,我甚至能从那摊东西里看到没有消化彻底的形状。
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吃。
总而言之,我从第二批肉开始尝试炖煮的方法,虽然耗时会久一些,但我也需要时间平复胃里的翻腾。我用铁盆子当锅,用烧杯架子固定高度,把喷枪方向扭转朝上,这样就完成了一个简易的炉子。剩下的就倒入水放入肉,调节喷枪火力,让它煮上一个钟头。
我的初次尝试不算太成功。喷枪火力太强,肉烂得太快,一口咬下汁水全溢出来,嘴巴里黏糊糊一团。但这次我有经验了,没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我把一开始切下的另一块拿去烤,靠着一硬一软口味交替,撑过了接下去的三天。
到了第三次,再怎么笨拙的人,烹饪手艺也该大有进步,终于做出了能吃的东西,之前填不了肚子的调料包也终于派上用场,让我吃了一个月来最美味的一餐。在吃的同时,我开始着手制作下一批的培育肉。根据这几次实验,我发现每一次产出的培育肉最多够我吃三天,如果每餐节省一点还可以挤出四天的分量,不光能和下一个批次衔接上,还能留出点储备粮。
生存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应该开始摆弄点别的——答案是:求救信号!
飞船原本的通信系统在舰桥,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已经随着船身解体。虽然研究舱里也有计算机,可我不敢指望靠我这脑子就能再建起一个通信系统来。这东西可不像小时候鼓捣过的矿石收音机。
我要做的,就是让这台计算机连接上舱外仅剩的天线,然后向外发射信号。信号的内容无法控制,我不可能一下子无师自通地掌握编码技术和后面那一大串科技点。但只要能发出规律的信号就足够。在浩渺太空中,有固定顺序的电磁波就是智慧生物的无声呐喊,尤其在这个事故发生的空域,一道人造电磁波等于告诉搜救人员“我在这里”。
这是我接下来几天除了研究厨艺外的工作重点。目前我已经有了几个理论上可行的改造方案,当中总该有那么一两个能转换成现实吧。
敬希望。
Day 50
有信号了!
三十分钟前我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在研究舱里跑来跑去,只因为屏幕上浮现的那道波形。分析显示,刚刚被计算机接收到的这道电磁波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概率出自人类之手,因为它呈现出了相对固定的内在规律,这和我之前发出去的信号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让计算机暂时停止其他的工作,把全部资源投入解析信号上,变换着算法,尝试找到信号里隐含的信息。到目前为止,我解析出来的内容全都是乱码,我想也许是在传播的过程中受宇宙辐射影响出现了变化。要知道,信号里只要出现仅仅一个比特的偏差,就足以让整条信息内容面目全非。
我让计算机继续试,希望能挖出一些连贯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有一个短语,让我能确凿地知道这道电磁波来自人类,对我就会是无比的激励。老实说,此时此刻,就连眼前这堆乱码都叫我心情激昂。我想起家中小孩在墙上涂鸦,想起他小小的手往键盘上拍打,然后对着屏幕上乱七八糟的字母咯咯笑。我离家时他刚过一岁生日,抱在手上轻盈得像一个苹果。按照地球上的时间推算,现在他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
我得回去,我必须活下去。如果救援舰队到了附近,我哪怕耗尽研究舱的电力也要发出最大功率的信号,哪怕吼烂嗓子也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
我必须回去。为此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哪怕要我吃生肉。
计算机忽然响起悦耳的音乐声,那是我设定的提示,意味着信号解析已经有了进展。我用最快的速度飞扑到屏幕前,睁大了眼死死盯着那上面显示的信号内容。
“我在这里。”
这是我在五天前朝着四面八方广播的信号。我在屏幕前愣愣地想了好久,只能找到一个解释。唯一的一个解释。也许我发出去的信号在茫茫星海中撞上了某个带有电离层的星球,然后极低概率的事情再次发生——它原路返回。
给我希望,再亲手捏碎。
我恨镜面效应,更恨这万中无一的概率。
Day 55
老天这是铁了心要跟我开玩笑——号称经过上万次重复测试的克隆培育机器出故障了。
看着像是营养液的配比出了问题,但又像是在催生复制的过程中产生了代码错误……我不知道,我是个操作员工,又不是设计这个东西的公司,怎么可能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把这么精密的设备修好!我决定了,不管这东西在不在保质期,等我回到地球后一定要狠狠地投诉它,对它发起诉讼,要它赔到倾家荡产为止。
现在我必须活着回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感谢卡拉马公司,感谢这家伟大的制造商。希望在我回去的那天你还活着,好让我亲手结果你。
当然,我知道,说这些气话无助于改变眼前的困境。我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填饱肚子。保守估计我至少还有三十天的时间要待在这里,可留给我的储备粮食只够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机器没有奇迹般地恢复正常,我不知道我的下一顿饭会在哪里。
当然,乐观的人会选择说“还有三天”。我有三天的时间来思考等待奇迹发生以外的方法,为了找到它,首先我必须坚信自己能做到。
乐观精神真好,我要向他们学习。
现在开始想,一边啃着烤焦的肉一边仔细想,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Day 57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一定能管用,但代价确凿无疑地巨大。
表面上看,需要解决的问题是食物匮乏。在这之前我控制消耗,尝试种植和人工培育肉类,都是为了解决食物匮乏的问题。但现在靠节食已经确定行不通,种植业大失败,培育肉也因为设备故障无法再生产,这条路已经彻底堵死了。
那么换个思路,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归根结底,这是个摄入热量的问题。为了活下去,我需要摄入人体运作最低限度的热量,至于维生素之类的玩意可以暂时不管。现在研究舱里唯一能为我提供热量的就是培育机器配套的高浓度营养液,问题在于我无法直接食用它们。这段时间我吃的培育肉,在本质上就是把营养液转化成人类身体可以吸收的状态。
那么反其道而行之,把身体变成可以吸收营养液的状态不就可以了?
克隆培育机器,克隆在前,顾名思义它就不光是一台生产备用零件的简单装置。事实上它真正的核心是人体编辑,用来给“水瓶座”号的船员施行基因手术,让我们可以承受一些普通人无法忍受的极端环境。适应酸性气体的呼吸道、对抗严寒的增厚表皮、强化夜视……这台机器里预先存储了上百个经过反复演算的编辑方案,好把我们变成传说中的“超人”。
遗憾的是,里面既没有无需吃饭的光合作用模式,也没有直饮营养液的消化魔王选项。机器为自定义编辑留出了接口,可以让我自己制定方案,但人体经过了千万年的进化,已经成为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精密系统,随便动哪一处都有可能产生雪崩式的连锁效应。稍不注意,我可能会被自己改造成废人一个。
我首先想到的是改善胃液环境,毕竟挡住营养液的第一道关卡就是强酸性的胃液。但这样一来,我体内环境的PH值(酸碱值)就会产生剧烈变化,对腔内其他脏器的运作影响不小。虽然可以通过编辑的方式消除影响,但那样一来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不断地连锁爆炸,没完没了。
那么换个方式,通过其他方式摄入如何?
这就是我正在尝试的做法:放弃常规的消化道吸收方式,直接通过体表转化的粘膜摄入。打个不那么雅观的比方,这就像医学里的灌肠——也有叫“直肠给药”的——通过粘膜直接把药物送进体内血液循环,见效快,无痛苦。
我按照这个思路对体表细胞的解构进行了编辑,使其具备粘膜的一部分特性。随着携带编辑信息的纳米机器人注入体内,我的身体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六个小时后,我的体表细胞已经具备了直接从营养液里吸收养分的功能,代价是触觉部分丧失,还有保护功能极大减弱。如果能回到地球,我第一件事就要想办法把这些部分都恢复过来,然后才去控告那家卡拉马公司。
此时此刻,我正蜷缩起身子蹲在放满营养液的大盆子里。那气味有点冲鼻子,我忽然想起刚才应该顺便做多个编辑项目,把嗅觉功能削弱一些。
头有点晕,不知道是吸多了毒气还是身体血液正忙着吸收养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做好了失败几次,甚至需要现场救治自己的准备。
总而言之,静候佳音。
Day 58
基因编辑没有想象中简单。
Day 59
基因编辑远比想象中难,我驾驭不来。
哪怕绕开了消化系统,通过粘膜吸收的方案也会引起内环境的一系列变化,最终反馈到身体里,那就是连绵不断的排异反应。解决了一个,再冒出来十个,然后在想办法解决它们的过程中,砰,一开始解决掉的那个又冒出来了。
那感觉很像在玩一场打地鼠游戏,区别在于,我永远赢不了。
吃完这一餐,储备的培育肉正式耗尽,我已经没有退路。现在摆在我面前唯一的选项就是开启“达尔文模式”。这是机器的终极备用选项,只设定最终目标,通过不定向的算法成千倍地加速基因突变和筛选的过程,优胜劣汰,让身体快速适应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谁也不能预料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猜我会在短时间内感觉极度饥饿,非常痛苦,这是身体加速运转的必然结果,但在那之后,我或将会得到从营养液里吸收养料的能力,或者会发现其他可以让我活下去的方法。总而言之奔放的基因会让它的宿主,也就是我,活下去。为此它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但未必是我想要的那种形式。
没有选择,我只能祝自己好运。现在我已经打开了这个模式,将全身浸没在充满营养液的大盆里,只露出头部保持呼吸。这一次我不打算出来了,哪怕泡到烂掉都随它去,就让身体长时间地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等它自己学会吸收。
就是这样,我开始泡澡了。直到救援人员抵达之前,接下去的日志将改为语音记录。
Day 60
很饿,肚子里像是有火在烧。嘴巴里只有牙龈出血的铁锈味。想吃东西。哪怕泡在味道恶心的营养液里,我还是从心底里涌出了满满的食欲。
但我还活着,这大概是成功的征兆。
Day 61
我还活着,还在正常思考。虽然还是感觉饿,但被胃液灼烧的感觉正在慢慢消失。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休克,无需睡着,意识始终保持清醒。这有点反常,但应该是身体在持续吸收养分的标志。距离最后的成功已经不远,而我的身体看上去没有多少改变,太好了。
我是说,超出预期的好。说老实话,我松了一口气。
Day 62
记录已删除。
Day 63
直到现在我还没死,也许我应该大声宣布实验成功了。
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生存问题已经解决,即使几天几夜滴水未进,我也还活着。只是思维有些迟钝,近似于贫血的感觉,但这还好,真的还好,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我只是感觉很饿,非常饿,比刚刚泡进营养液里更饿。我需要食物填满我的肚子,需要它们进入我的嘴,让牙齿咀嚼,让胃去搅拌,再沿着小肠一点一点消化干净。我想念吃东西的感觉,不管那是什么。就在刚才,我喝了一大口营养液,那种酸臭的味道竟然有点可口。
但没用,那东西充不了饥。我的牙齿依然在发抖、打颤,它们渴望着研磨。
我想我犯了一个错误。虽然在基因编辑的作用下,身体跨越了时间限制,快速进化,但人类的生物本能却无法追上这样的速度。我们始终需要进食,这是作为高等动物根深蒂固的本能,我无法抗拒。
哪怕理论上已经摄取到足够的养分,但意识还是会感觉到饿,必须吃,这是口的欲望。我记得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的幼儿保留着一个叫口欲期的时期,代表了人类用嘴巴对世界进行探索的历史,就像我离家前,那个小孩总是随手抓到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人类也只是孩子,还无法摆脱用嘴巴探索一切的阶段。
我必须吃,这同样是生存下去的刚性需求,和吸收养分同等重要。我想我应该先离开这池子,找一些可以软化到让我咀嚼的东西。可是太迟了,我的双脚已经无法发力,甚至几乎失去知觉。我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于浸泡在池子里的我,双脚是非必须的器官,所以要退化,这是自然选择。
在我敲打这双不听话的脚时,一个念头忽然闯进脑海:我需要的食物不就在眼前?
这完全符合逻辑。对于进化后的这个身体,双脚已经不是必需的东西,就像人类曾经有过,后来又退化掉的尾巴。即使放着不管,它们的下场也是像尾巴一样萎缩消失。事实上我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脚比起刚进池子时瘦了许多,这是退化的前兆。
既然这样,何不赶在它彻底消失前,让它发挥一点功用?
乍一听有些骇人,对吧?可是诚实地说,我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我把它切下,那看着就是一块肉而已,成分上和我之前吃的培育肉一模一样。至于切掉它这件事,那是我对身体的处分,我合情合理地享有这个权利,就像它不再听话一样。
那句有名的话怎么说来着?我是我身体的主人!
等等,等等,我得冷静一下,我想我有点问题。
让我再想想。冷静一下。
Day 63-2
我已经干了。
反正现在人造器官的产业足够发达,只要提供一个细胞就可以生成一个完成的器官,功能上甚至可以比原来更强。我在想,等我回到地球,从补偿款里拿出一小部分就足够买回一双脚。何况跟到时把这副身体改造回来的大手术相比,脚的事情简直微不足道。
我解决了它们,比想象中简单。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里没有锐器,唯一锋利的就是我的牙齿,于是我弯腰,抬起脚,将头尽力地往下探。一个出乎意料的发现,我的身体变得好柔软,像是变成了一条蛇,比起那些瑜伽大师都毫不逊色。我的牙齿轻而易举地碰到了脚趾,然后我张开嘴把它含进去,用力一咬。
像是炖得熟烂的牛肉,我的前切齿轻而易举地切断了它。舌头将它传递到后槽牙,然后我咀嚼,味道也像炖得熟烂的牛肉。整个过程中没有痛楚,像是神经早已萎缩,或者是进食的喜悦大过于痛楚。我看到一缕血在营养液中散开,来不及扩散到整个池子就被我浸泡在水下的皮肤吸收了。大概血液里也有养分,大补。
既然这样,我也不用管它,反正血液依然在循环,无所谓体内体外。我一根接着一根啃咬,然后是脚掌。我从未吃过如此饱满,如此生机勃勃的一餐,连骨头都酥脆可口。
吃完了左脚,我吃右脚。吃完了右脚,我还想继续往上。我的腰从没这么柔软,轻轻一弯就能把牙齿抵在小腿上。我的鼻子几乎贴到了液面上,从营养液里透出的血腥味钻进鼻腔里,我怀疑是它激起了我作为食肉动物的原始欲望。
这种感觉忽然让我猛然警醒。我是人,理性思考的人,不是服从欲望的野兽!我直起身,强迫自己的嘴远离双腿,光秃秃的它们看起来有些滑稽,好像不再是我自己的东西。
它们在召唤我,我听得见。但把它们留到明天吧。我想我快要疯了。这怪不得我。为了活下去,我愿意变成疯子。
Day 67
脚踝的骨头里有巧克力的甜味,膝盖尝起来像胡萝卜。
我最喜欢比目鱼肌的口感,柔软,却有韧性,肌腱的弹性在齿间徘徊。其次是腓肠肌,大口大口的肉给人最多的满足感,嚼起来却又不像现在啃着的股二头肌那么僵硬。
我已经吃到大腿了,正在艰难地朝着腰间进发。我想这两大块肌肉够我这松动的牙齿嚼上好几天了。在这之后是臀肉,就现在这松松垮垮的手感,吃起来应该会省劲一些吧。
我都快等不及了。
Day ?
肠子负责消化,而我正在吃肠子,所以它正在消化它自己,哦也!
等等,那我不也是一样?我吃我自己,我消化我自己,我是一条大号的肠子!
哦也!
Day ??
胸腔的后半,或者叫做上半,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活着的状态下啃食自己的这里。心脏跳动给全身供血,肺的鼓动为我提供氧气,或者至少让我可以说话,留下这些记录。
数不清第几天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虽然是一个即将没有了心脏和肺却也能活下去的怪物。我无法离开这个池子,也找不到镜子,营养液浑浊不堪,我只能在反射里隐约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我看上去会像怪物吗?一天里难得清醒的时间,我却用来想这些。这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关于渔夫和魔鬼。渔夫从海里捞到了封印魔鬼的瓶子,打开盖子放出魔鬼,可魔鬼却说要杀了他。渔夫很惊讶,不能接受。
魔鬼说,我被关在瓶子里的前一百年,决定要给放出我的人花不完的钱,可是没有人来;第二个一百年,我决定如果有人救我,我要给他挖出地下所有的宝藏,然而也没有人来;到第三个一百年,我发誓不管是谁放了我,我都会满足他三个愿望,结果还是没有人来。到最后,魔鬼很生气,决定如果有谁现在来救他,他就要杀了那个人。
小时候我读不懂这个故事,无法理解魔鬼的逻辑。现在我懂了,彻底懂了。
心脏在水下跃动,还有透着血丝的肺。它们在我面前等我,就在我嘴巴往下三厘米处。
吃吧吃吧张开嘴巴尽情吃吧。
经过七次跃迁,“隼”小队终于抵达了现场。
“已到达‘水瓶座’号事故现场。目标完全解体,确认部分死者尸骨,开始回收。”
看着新鲜的尸块,队长忍着恶心对远方的塔台报告。他挥了挥手,一个实习生操控着机械臂开始将四处飘浮的尸块放进收纳箱里。
“我们去看看。”队长说。他指着飞船唯一完好的部分,那个看上去像是研究舱的东西。
一队人鱼贯而入,出乎意料地发现里面有无土种植的痕迹,有食物残渣,看上去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这发现让整队人精神一振。这个研究舱的气密性良好,有电力,重力装置和温控装置运作正常,如果真有幸存者,这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四处找找。”队长说。他们没看到人,但很快就有了别的发现。一个队员查看了计算机,告诉大家:“这里面有一些文字和语音记录。”
“先传回塔台,稍后解析。”队长说。
“说不定那个人已经死了?”刚才在舱外回收尸体的实习生说,“没有食物,没有动力,我想没人能坚持那么长时间。”
也许主动出舱自杀了吧。实习生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队长没有说话,但他心里也想着同样的事情。
这时一个队员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他把手电筒转向一个池子似的装置,众人围了过去。在池水中央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乍一看像是人的头颅。它的五官几乎都已经退化,眼睛只剩一条缝,身体更是近乎没有,唯一和人类高度相似的是它的嘴巴,那里正咬着一段骨头,连通着头颅的下端,那是脊椎的形状。
强光惊扰了它,那两条缝缓缓地睁开了。张大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幽幽的深深的孔。无法想象区区一个头颅里怎么会有如此深邃的空间,仿佛连通着另一个无底的宇宙。
“这是什么?”队长退了一步。
他忽然感觉自己被那道黑乎乎的视线锁定了。同一时刻,所有人都产生了类似的预感——他们将留在这里,直到融入那团黑暗里。头颅飞了起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跃出水面,扑向他们。沉闷的空气被搅动,低沉的声音在近乎凝固的气氛里翻滚,像梦呓,像诅咒。
他说,吃吧吃吧张开嘴巴尽情吃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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