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女皇与法国哲学家的友谊

一段看上去“楚材晋用”的佳话,在时间淘洗之下展露了更复杂的面相。
1773年8月,年逾六旬的老哲学家狄德罗,踏上了前往圣彼得堡的漫漫羁旅。他既满怀憧憬又不无犹疑,但还是义无反顾。用他自己教训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话说,“难道哲学家的使命不是在君主面前坦言无忌吗?”
叶卡捷琳娜女皇本是德意志贵族之女,为了当好沙皇不得不苦学俄语融入斯拉夫社会,为了权位不得不讨好斯拉夫贵族一同谋杀亲夫。她当然也是一个不那么斯拉夫的人,无论是出于富国强兵的愿景,还是出于制衡斯拉夫贵族树威立望的需要,都需要张开双手拥抱西方文明。
女皇“热爱书写”,钟爱阅读,甚至自己撰写剧本与回忆录。她读《论法的精神》,对《风俗论》爱不释手,与欧陆哲人学士大量通信。伏尔泰是她的笔友,狄德罗是她的伙伴。虽然未曾谋面,狄德罗已经与女皇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甚至还建立了各种商业往来。
即位之后仅仅九天,叶卡捷琳娜就写信给狄德罗,表示如果《百科全书》出版有困难的话,可以挪到俄国出版;她还出钱买下狄德罗的藏书,再任命狄德罗本人为这批藏书的图书馆长,还预支了长达五十年的工资;女皇也曾委托狄德罗帮她收购了法国贵族克罗扎的艺术品,这就是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最初藏品来源之一。
狄德罗此行一方面是为了答谢老朋友,另一方面也是要践行从柏拉图到马基雅维利以降欧洲哲人的至高理想——说服君主施行更好的统治。他用数十年时间组织编纂的《百科全书》,目的就在于“改变社会整体的思维方式”。彼时的法国大吹启蒙运动之风,俄国与中国都是“东方善治”的正面案例。伏尔泰热情讴歌中国,魁奈得名“欧洲的孔夫子”……
1773年10月8日一个飘雪的午后,历经六十天的行程狄德罗终于抵达圣彼得堡。自称“哲人德尼”(Denis le philosophe)的六十岁老人,终于在冬宫见到了神交已久的叶卡捷琳娜二世。见到女皇之后,狄德罗评价说女皇是“布鲁图斯的心灵,与克丽奥佩特拉美貌的结合”。女皇表现得虚怀若谷,两个人的私密谈话一谈就是五六个小时。后来女皇回忆:“我和他谈话时,中间要隔上一张小桌子,否则谈完话,我就膝盖青肿,腿上有蓝斑”。因为狄德罗和女皇谈话,高兴起来就狠拍女皇的膝盖,激动时就一把撕下自己的假发,扔到墙角。女皇只好自己去捡回来,再给他戴上。
狄德罗把他的启蒙理想一股脑都倒给女皇,从办学校、开放舆论、发展科学到解放农奴,都是大陆派哲学家们的良法美意。女皇不断颔首称是,还在临别之时表示,她在冬宫的私人套间每天都可以向法国哲学家开放。狄德罗在圣彼得堡停留了一个月,见了三次女皇,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法国。
叶卡捷琳娜并非说说而已。早在1767年,女皇就郑重其事地成立了一个由五百名选举产生的代表组成的立法委员会,颁布了一部她亲自撰写的《圣谕》,吸收了孟德斯鸠、贝卡利亚等启蒙思想家思想,宣扬她的开明与慈善。正是立法委员会炮制了“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这个称号,女皇本人又借助与伏尔泰的通信,将这个称号传扬到了全欧洲乃至全世界。
但是女皇心里明白,俄国的现实与社会结构都不允许她全盘施行狄德罗的这些改革建议。她后来写信说:“狄德罗先生,我非常高兴地聆听了您的高见。在您的改良计划中,您忘掉了我们两个人地位的差别。您只是在纸上工作,而纸是逆来顺受、柔软灵活的,既不妨碍您的思路,也不抗拒您的笔锋。而我是一个可怜的女皇,要在一群怕痒疼、爱发火的人身上工作。”
俄国80%以上的人还是农奴;统治俄国有赖于东正教信仰、斯拉夫贵族与沙皇的“三位一体”,俄国上流社会拥抱西欧文明是为了富国强兵、顺便引入法式宫廷文化享受生活。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女皇起初还饶有兴趣地关注。但在三年之后革命政府处死路易十六夫妇之后,女皇的态度就全盘改变了,“这场革命只有摧毁,带来的是无尽的灾难与数不清的可怜人”。
事实证明,狄德罗与女皇的友谊与会面是美丽的,但也就止于此。
相较于狄德罗,伏尔泰的热忱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伏尔泰将资助他十几年的女皇誉为“北方之星”,还在致女皇的书信里表示,“如果可能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个俄国人!”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或是,一百多年之后的尼古拉一世咬牙切齿地下令拆毁冬宫的那座伏尔泰坐像。
(作者系互联网从业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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