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阎真:用小说,写这一代年轻人的困顿与坚持

阎真是个写成长与困境的高手。
图片
他在1996年推出的《曾在天涯》,写的是留学生高力伟的成长与困境。
他在2001年推出的《沧浪之水》,写的是公务员池大为的成长与困境。
在这之后陆续推出的《因为女人》和《活着之上》,小说主人公,无论是知识女性柳依依,还是高校学者聂致远,在成长过程中,都面临重重困境。
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就是这些作品,都是从主人公初入社会时讲起。
图片
在阎真最新的小说《如何是好》中,你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小说中,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许晶晶,本来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期待,但校园外的生活却给她当头棒喝:不但在保研的过程中遭遇“背后举报”,更被职场、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折腾得疲惫不堪。
这种模式,对于阎真而言其实并不奇怪。作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每逢毕业季,阎真总是看着身边的学生一个一个褪去校园青涩模样、转战职场。这些年轻人的故事都成为了他小说创作的现实素材——甚至新书的缘起就是看到儿子初入职场的状态……
图片
在接受红星新文化记者专访时,阎真坦率地说,“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按照什么样子去描写生活,贴着生活的地面走。”记录年轻人的艰辛,为他们写书,是阎真认为自己作为高校老师,在工作之余所需要承担起的责任。
翻开阎真这本《如何是好》,书内夹着一封淡黄色纸张的信。
在这封信上,阎真讲述了自己创作这本书的初衷:“几年前,我儿子在一家公司上班。某月工作了290小时,无周末,每天接近10小时,被老板找去谈话,问他,为什么别人都工作300小时以上,你却没达到?这就是当下很多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太难了。”
他说,我想用这部小说,写出年轻人的艰辛,“不管你是谁,在哪里生活,小说中一定会有你熟悉的人,有你自己的身影。”
图片
以自己儿子的故事为出发点,阎真塑造了一位叫许晶晶的大学生的角色。主人公许晶晶是一位家境贫寒的女大学生,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了优异的大学,拥有了理想中的爱情,并期待着美好的未来。
谁知,即将离开“象牙塔”之时,她的保研、爱情、求职接连受挫。许晶晶的一段内心独白,或许也代表了很多面对未来挫折困难的学生们的内心:
“我想象的自己是动漫游戏中的一个女战士,被黑暗之神悄然跟定、紧紧跟定,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向前向前,飞越白雪皑皑的高山,跨过激流滔滔的大江,最后才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地,在黑暗之神的羽翼之下。”
面对这样的困境,小说中的许晶晶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矛盾抉择中调整自己的要求、逐步看清生活本来的面貌。比如在面临情感上选择之时,许晶晶一开始想找“好看的,找经济条件好一点的,最好能关心人,温暖一点的”,在几次情感不如意之后,她一退再退,“只要满足其中一点就足够了”。“ 一方面是妥协,一方面也是她在成熟和成长。”
对于这个情节的设计,阎真解释道,“妥协和成熟实际上是一回事……每个人都既想要现实主义,又想要浪漫主义,但生活怎么可能这样为你设计呢?”
图片
《如何是好》新书首发会,阎真与读者交流
之所以将主人公的性别设置为女性,是因为阎真深刻体会到,女性在社会上面临的挫折、痛苦、困难会比男性大得多,“我想写出生活挑战的严峻性,从生活的痛感中寻找创作的动机。说女生更困难,这不是歧视女性,讲或者不讲,不妨碍这个事实本身客观的存在。”
小说里,许晶晶是一位心思格外细腻、甚至可以说是敏感纠结的女生。阎真说,这样细腻的心理活动描写,一方面来自于自己日常观察,另一方面也受到了别的小说影响,“女主人公的心态,我从《安娜·卡列妮娜》小说中受到了启发,但最多的启发还不是托尔斯泰,是一个奥地利的作家茨威格,我看过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作品,把女性的心理写得非常细腻。”
他说,虽然自己不能在生活中那么恰当地去理解女性,但可以参照这些男作家对女性理解的程度、深度,这对于他创作一位女性主人公产生了很大的启发。
阎真教授的专业是文学——一个女性占比极高的专业,“我带的硕博研究生和本科生里,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女性。”阎真一直觉得,自己作为导师,有责任和义务在学生感到迷茫的时候为他们提供些许建议。
图片
阎真的《因为女人》,写出了女性面临的情感困境
“‘学生身份’和‘职场身份’是有矛盾点的,很多学生刚刚毕业的时候身份转换不过来。”谈及自己学生的毕业情况,阎真表达了自己对学生们的担心,“一方面,学生所能够依靠的组织——学校——没有了,归属感降低;另一方面,学生们的生活,从比较‘浪漫’的状态变成‘现实’的状态。你在学校里,老师会跟你谈心,听你讲你的想法;但是你到了职场上,老板会温柔地听你谈吗?你和周围人的关系一下子就变了,这会对很多学生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
阎真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学习上的事情给予指导,生活上的问题他也尽量解决,甚至主动为学生们操心,有时候面对着满教室的学生,他总是忍不住产生“老父亲般”的担忧。每年上大学生的新生课,他都要给学生们提前“打预防针”,“我对他们说,‘你们能够进到中南大学这样一个985大学已经是百里挑一了,但是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你们进了保险箱,也许对你们中间大多数人来说,你们人生的高光时刻就是考上中南大学了……未来还要靠你们自己的创造,你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能获得成功’。这个话说得有点打击人,但是我认为我还是说出了一个比较沉重和严峻的现实,事实就是如此。”
图片
阎真的《沧浪之水》还被改编为话剧
阎真与学生很融洽,学生们也会把自己恋爱、生活上的烦恼与他分享,“我虽然不是什么‘生活导师’,但我愿意跟年轻人们聊聊。”阎真说,“上一周还有个学生来问我呢,不知道毕业后是应该选择广州、云南还是回老家甘肃,最后在我的建议下选择回老家就业。学生们信任我,让我帮忙拿主意,我年长一些,有时候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这些“年轻人”的烦恼困境、青春忧愁,后来都成为了阎真小说里的故事。
图片
《如何是好》内页/图据出版社
写完的小说,阎真会拿到课堂上作为素材给同学们讲解文学理论。“我在大学里教授《小说艺术》这门课程,其中需要很多的案例,在这些案例中,1/10都是我小说里的内容,我会在课上和大家一起探讨,如何用对话表达人物性格?现代小说是怎么表达的?古代史记又是怎么表达的?”
这本《如何是好》的小说标题,就是阎真和学生们一起取出来的。最初小说的标题叫《乱梦纷飞》,阎真想通过这个标题表达“女主人公毕业后,在校园中所做的梦一个一个破碎的故事。”
后来在与编辑的讨论中,觉得这个标题还有待商榷,于是阎真一口气取了7、8个标题,做成问卷,发给了全院1000多名学生投票“最佳标题”。结果得票最多的就是《如何是好》。“一开始我是接受不了这个题目的,太直白了,我觉得这个题目看起来有些‘笨’,没有‘形象感’。但后来和学生们交流,我才发现这个题目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它确实非常准确地表达了当下年轻人的生存和心理状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应该‘如何是好’!”
叁 
从事小说创作的同时,阎真也在进行当代文学的理论研究,他说,作家和文学教授的两种身份的不同思维方式,能够互相启发、互相促进,“这种启发和促进的结果,使我的小说创作有着理论思考的特征,而理论研究也有着强烈的艺术本位倾向。”
图片
阎真无论是在文学批评上,还是小说创作中,都十分强调“艺术本位”——当阎真阅读或创作时,他习惯于使用艺术性的眼光和标准。
在阎真看来,有些作品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能在非文学的意义上获得成功,但对这种成功,他有着自己的判断,也选择保持冷静与距离,“坚信艺术的力量将在时间之中选择自己的经典。”比如《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阎真说自己读过后,“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一部“销量巨大但缺乏艺术品位”的小说,“我不能脱离文学的标准谈文学,艺术的标高是经典性的标高,这是一种很高的甚至可以说超高的标准,同时也是一种不可超越的没有例外的标准。”
正因为对“艺术本位”的追求,《如何是好》完成之后,阎真花了整整一年细细修改,才交予出版社,他说,他想要完成一部“有分量”的作品,“《如何是好》的文字表达比较讲究,比如书中的对话是我长期收集的非常生活化的语言。”
图片
除此之外,小说中许多句子也是阎真几经推敲后的内容,“在这本小说的开头,第一句话特意写了‘也许,这个世界需要重新认识’,这是年轻的朋友们在遭遇社会种种不公、受了委屈之后,一种普遍的情绪——尝试用一种‘现实’的、冷漠的、不友好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但是,我希望传达给年轻朋友们的是,我们需要将善意留在内心,再去适应这个世界。”
阎真说,就像小说里的许晶晶一样,很多年轻人遭遇困境时会觉得没有一点方向可以突破,“那边很深的水有大鱼,但是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你隔在浅水这边了,那边的大鱼是不属于你的,你是捞不到的。”当前路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之时,道路两旁便会生出种种诱惑,比如小说里成熟的社会人、富二代先后提出潜规则交易,似乎松松口,就能得到想要的“成功”:“我小说里用了一个比喻,我就像一个又饥又渴的人站在苹果树下,轻轻一跳就可以摘到诱人的苹果,跳还是不跳,不知如何是好。”
在小说的最后,受到诸多打击的许晶晶还是拒绝了这些“苹果”,从小父亲就教她,人穷志不穷,挺直腰板做人。对于这种坚持,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也比较认可,“一个年轻人要善于‘清场’,面对复杂,自己内心深处要简单。我觉得这本书应对了当下青年精神深处的自我矛盾和诉求。”
小说中还特别设置有看星空的场景,阎真说,看到星空是对生活一种哲学性的理解,“我写这本书,希望年轻朋友人生一辈子一定要找到一次机会,到没有尘埃遮挡的高山或者西北的大沙漠里去仰望一下真正的星空,那种银河,这也是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种应该有的使命。”
红星新闻记者 曾琦 实习记者 毛渝川 实习编辑 毛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