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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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张怀江《黑白分明》1981年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鲁迅《〈野草〉题辞》
如一丛荒原野草般孤独而强劲
文 | 一条小路
来源 | 为你读诗
我们“结识”鲁迅的时间大都较早,年少时他如同冷面的长辈,使人难以接近,甚至遭调侃:“中学生学语文有三怕:一怕读古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
及至社会阅历增多,愈加臣服于鲁迅的魅力,他那力透纸背的文字如同一面镜子,让我们洞见生命的幽微之处。
01
受伤,是无可避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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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1927年1月2日摄于厦门
揭开鲁迅战斗的外衣会发现他伤痕累累,明创并隐痛一齐攻击着那并不强健的身躯,写作《野草》时(1924.9-1926.4)尤其如此。或者说伤痛激发了鲁迅创作《野草》的欲望,其中字字都是他隐晦的呐喊和叹息。
鲁迅曾在给萧军的信中坦言,《野草》是“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于外而言,这“钉子”是因为在女师大风潮中支持学生而被免去教育部佥事,进而丢掉饭碗;是与陈西滢等善持“软刀子”伤人的“正人君子”之流论战不休,还被诬陷剽窃;是被三一八惨案震惊到心痛,与北洋政府反复斗争……
于内而言,是与至亲的弟弟周作人反目决裂,被迫从一手置办、亲自设计和改造的大家庭里狼狈搬出;是与爱情无关但又不得抛弃的妻子朱安,如同隐形的伤口使内心血流不断;是大病月余,丧气以至说出“故不如销声匿迹之为愈耳”……
印象中坚韧无比的鲁迅也曾这样不断遭遇内忧和外患,虽难与他的伤痛相提并论,但我们何尝不也是如此?身外的大环境和内心的小宇宙不断处于动荡中,还不时相互碰撞,受伤实在成为无可避免的事。
02
痛,而后省察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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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插图 赵延年 24cm×17.5cm 黑白木刻 1978年
伤痛本不值得赞美,但若能顽强地忍受,倒也常能劈开一道思想的裂缝,促使人不断由外及内展开探察,在尝试解读生命的过程中,发现更多“世”与“人”的隐秘。
即如在《野草》中,鲁迅以《秋夜》洞见善与恶、弱同强并存的局面;以《复仇》揭开旁观者的扭曲和冷漠;以《希望》痛诉青年之消沉于国家的可怖……
伤痛催逼着鲁迅化作一杆投枪,掷向复杂的现实与人性,睁开双眸来看清真相。虽则于自身而言痛苦并不能就此消失,但他以哲思为当时乃至后世射出一道永恒的光芒。
在历史的荒原上,鲁迅如一丛野草,遭践踏,遭删刈,却屡屡重生,用葳蕤茂密的思想对抗着生命的虚无。
03
捡起“钉子”,磨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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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岁纪念”,1930年9月17日史沫特莱摄于上海
从少时历经家贫,到后来见证国难,鲁迅所碰的钉子几乎难以计数,有的是横祸般忽然飞来,猝不及防;有的是他自己明知前方为铁壁,却硬要直直撞上去。
头破血流也罢,内伤深重也好,鲁迅总不肯乖乖等待疗愈,偏要趁机捡起散落的“钉子”,将它们磨成“钥匙”,去开启生命和历史沉重的大门。时代不允许酣畅淋漓地释放淤血,他便写出《野草》,“主动掩饰、制造幽暗与难言又需言时的曲藏”。(李木生)
难言又需言的时刻不止存在于伟人身上,也会出现在我们的日常里。鲁迅的高度终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但那直面伤痛的态度和精神值得我们深思——伤痛的确难以忍受,但它也使人保持清醒,清醒才不至于在困境中沉沦。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写在〈坟〉后面》)在困境中,过多感性的喟叹难免教人沉溺,理智的剖白或可杀出一条血路。
在跌倒和受伤的地方,别放任自己痛哭。也去试着捡起“钉子”,磨一把钥匙出来,为自己打开前路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