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鹤岗卖房:1万多1套的是顶楼,本地人都不会住,买房者图的是心安

“看看,入户通知书,车从鹤岗办事大厅开出来的啊,一手回迁房!”任姐一手举着刚刚办好的房产证明,一手拿着手机录下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

她是辽宁人,“北漂”了十年后回到丈夫的老家鹤岗。手里这套房子是一个山西的女孩花了三万多元在她手里买下的。女孩没来,她代办的手续。

最近,和她一样,鹤岗中介们每天都会接到外地电话,被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你们这的房子,真的这么便宜吗?”

近十位中介证实,鹤岗的低房价不是“噱头”。在鹤岗,一万多的房子“一抓一大把”,但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回迁房、顶楼、破旧、远离市中心。

依托楼市,鹤岗人在煤炭产业衰落后找到了新的经济增长点。现在,有人靠卖房成为四家房产中介公司股东,也有人一个月收入两万以上,足够在这座房价、物价低廉的城市衣食无忧。

以下是六位房产中介的自述。

【1】“网上火了的,本地人基本不会住”

金子

我是土生土长的鹤岗人,今35岁,在我老公的房产中介公司当业务员,已五六年了。

鹤岗在网上火了之后,很多外地人来买房,一般都是特价的那种回迁房,几万块一套,主要奔着这个便宜来的。我们公司销量冠军,正常一个月能卖十多套,业绩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到两万块钱。

像之前网上火了的那种一万五一套的房,在鹤岗周边离市中心稍微远一点。去周边找那种贴房条的,顶楼的全都是,都一万多块钱。我们本地人基本上不会住那样的房子。

外地人来买房,基本就是冬天的时候来看看雪、旅旅游,夏天避避暑,住几个月就走了。人家买套房子就像投资似的,他们不觉得这是多少钱,就是在那放着。

鹤岗在网上火那一段时间,外地客户就比较多。过去这个热度,我们本地客户也不少,岁数大的,不想住楼层高的了,他们就换楼层低的,或者住老房子住的太旧了,想换个新楼。

上次我们开了一个房产推介会,光我们知道的就有一百多家,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小中介。之前就有一个广东人,在我们鹤岗买完房子之后,开了个中介,也卖上房子了,就是看到我们这边的商机了。

现在线上看房跟线下基本是一样的。有的一户一户看,视频给他拍了老多了也下不定决心,也有那爽快的,加上之后给他发一下视频,看一下周边环境,他就说“好的”,直接就定了。

别看外地人买走这么多,鹤岗房子有的是,还能卖几年。我们新房子也在盖,有的地方平房扒的差不多了,有的地方还在开发。

这边产业结构很单一。挺多外地客户问我,你们这边有没有工厂,我直接说没有。房价火了我们在自己家乡也能赚点钱,像我们这样工资算可以的。

鹤岗挨着俄罗斯,是一个比较小的城市。房价火了之后,又有挺多外地年轻人来鹤岗安家,他们基本就是做网络媒体这种线上工作的,也不怕找不到工作。

【2】“在鹤岗,房子几乎是最便宜的东西”

金子丈夫

别说就挣两万块钱了,干得好的一个月挣五万、十万的那都有。像我们像“房贩子”,把房子收过来,收拾收拾再卖出去。鹤岗什么价都有。有着急用钱的,兴许五千块钱你都能买着。

我自己前两天就两千块钱买到一户,手续现在还在我车上放着呢。像这种顶楼欠着取暖费,他交不上款,就便宜卖给我了,我给补上取暖费,再收拾收拾,转手能挣个五六千块钱。

我有一个南京的客户,他在我这买了四套顶楼,买了三年了,一次没来住。就买的时候来旅游了一趟。这个南京客户他二零一九年买的,当时都是八万一户,现在都能卖到十万。

我卖了好多南方客户顶楼,到现在都没来住。顶楼和底楼价格差很多,底下卖二十万都有可能,楼上的话只能卖两万三万,价格差不多差十倍,就同一个单元。

在鹤岗,取暖费、装修都得比有些房子贵。你要是买一个七十多平的房装修,得五六万,够买两套房子了。

南方老板有钱,装修全委托出去。这儿的老百姓,你去买什么材料都跟着你屁股后面,生怕你用假的糊弄他了。

【3】“远程签单的太多了,一般都不来”

任女士

我是辽宁兴城人,我老公是鹤岗本地的。我之前在北京待了好几年,之后回到鹤岗的。干房屋中介,是2020年下半年开始的事。

刚回来的时候,我做微商,直从2016年到2019年,收入都挺稳定的。到2019年的下半年,不太好了,我就学着如何玩短视频,如何发作品。

后来正好我要买房,想把爸妈接到我身边,就开始看房。我老公的一个哥们就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中介,他给我们介绍一个便宜的房子。

我发了一个视频,说“在鹤岗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就这样一个作品火了,一下涨了5000多个粉丝。大伙知道我在鹤岗,也都知道鹤岗房子便宜,陆陆续续有人找我买房子了,我就开始做上房屋中介这行了。

我自己家有四套房,有好的学区房,也有偏一点的价钱便宜的,四套加起来才二三十万。

因为自己买房了解的一些渠道,我就开始跟粉丝分享,没多长时间,就有一个人找我买。很快,一个月时间就卖出了第一套房。

外地人关心的问题就是房子这么便宜都是啥样的。我就给他介绍,一般顶楼才便宜,三万多块钱,我自己也买在那附近了。他说你都买了,那你也帮我买一个你这样的。

那个买家是四川人,在广东自己开了一个小作坊那样的小工厂。2020年,我给他办完手续之后,他来过一趟,那时候房子都还没建好,后来他就在广东一直忙,再也没过来。这种回迁房是新房,但是都是三到五年可以入住,统一发房本儿。

回迁房新房不是买完了就有本儿。新楼的话环境好,地段肯定离市中心稍微远点儿。

鹤岗的房价现在贵的五千左右一平,便宜的五百块钱一平。像这两年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房价也有上涨,但比别的地方便宜得多。之前价格最低的就是顶楼,总价一万多都没人买,火了之后都是一万多两万多。现在要买个看上眼的基本都两三万了。

网上报道那种一万五买房的火了,就是好几十年的老楼了,特别破,位置也挺偏的。我卖出去最便宜的房子带装修,还不是顶楼,两万多,我觉得还挺板正的。

鹤岗房价便宜主要因为回迁房太多了,都是棚改房。

现在外地远程签单的太多了,我95%以上的粉丝一般都不来。最爽快的一个,看了我两天直播就签单了。

我平时直播鹤岗的大街小巷、公园、饭店、商场,我哪都去,他们也了解。就算不来,我开着视频,把房子环境,小区环境、楼道、屋里每一个角落都拍完了,跟实地来没有啥区别。

他们也都能接受这是回迁房,主要是周边配套设施都有。买了不来住的很多,买了后悔的也很多。我也总和粉丝说,三思而后行,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任姐在社交平台上“劝退”粉丝。 图/受访者供图

【4】“来买廉价房的客户很多原生家庭伤害大”

小智

我是鹤岗本地人,祖籍山东,1939年的时候到鹤岗落了户,现在我们现在住的很多楼都是我的爷爷们盖的。大学毕业后我在哈尔滨做销售,后来家人劝我回家考公务员,我就回家了。之后因为家里一些变故,我去了私企从事策划类的工作。

2016年的时候,我想着自己还没出去看过,就去了深圳。北上广几个城市都见识过了之后,我发现,即使在城市拿着一万六七千的工作,你买不起房有啥用?于是我决定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又回到了家乡鹤岗。

我开过一个淘宝店,想拿榛子、松子这些东北特产来创立属于自己的零食品牌。但因为完全不懂,赔了有十万块钱,那是我当时全部的积蓄。2019年,我想自己拍短视频做网红。后来是在和朋友的一个饭局上,朋友劝我卖房子。我那个朋友是干房产的,两年就赚了100万。就这样,四个人吃了一个火锅,改变了我的职业轨迹。我现在已经是四家房产中介公司的股东了,名下也有几套小房子,有车。

最初回来的时候,我没想到鹤岗的房能这么火爆,那个时候房价差不多四千多一平。但是说实话,这也挺符合一个五线城市的定位的。

这些买三万、五万一套房子的人,大多数都有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比如有个女孩,其实我从其他中介那里了解到,她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连她亲妈都会打她,所以她才会选择这里,逃离她现在的生活。一开始,这个女孩类似于“被忽悠了”,因为这房子离市区繁华地带很远,而且周围的配套都跟不上。房子是30多年的老楼,岁数比我都大。

做房产中介以来,见过很多类似的人来买房,比如重男轻女家庭里出来的单亲妈妈,被亲人抛弃的女孩。一些外地中介来到鹤岗以后,可能给他的老乡们宣传这些房子有多好,位置靠近市中心,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外地中介没有房源,很多信息也是从本地中介手里获取,这样粉丝拿到的价格也可能会比房子的实际价值要高一些。

我现在会通过私信等方式接受一些想要买房的人的拍摄请求,会免费帮他们拍摄、看房、登入房子信息,是一个公益行为。平时我也经常视频解答粉丝关于鹤岗买房的疑惑,比如限制条件、小孩上学、鹤岗的高端住宅是什么样的等等。

东北,是个有温度的地方,你到大街上跟很多老头老太太打招呼,他们都会回应你,不会觉得你是神经病。我希望来鹤岗买房的人能少花点冤枉钱,买房的时候多找几家中介对比一下,多了解了解鹤岗的实际情况,少踩点坑。

【5】“鹤岗这座城市开放包容,不排外”

老刘

我是鹤岗本地人,做中介8年多了,毕业后济南做过一段时间,但觉得那边的房价涨的太快,觉得自己不适合在济南长期发展,工作几个月后又回到了鹤岗。

在鹤岗,全国各地的我都有接触过,远至台湾,近至鹤岗旁边的佳木斯市。客户中大多数是南方人,他们所在的城市经济发展好,但房价高。

大部分人过来买房可能也是出于一种心理安慰,先在这边买一套,以后可能过来度假;或者有那种在外地买不起房的,想给自己留个退路。如果大城市待不下去了,至少可以来鹤岗,也饿不着。我感受到他们有一种心理:有个房,安全感更强一些。

来鹤岗买房的人大多倾向于低价房,最主要的考虑因素还是便宜,其次是社区的基础设施,离市中心远近、楼层高低不太在乎。我最近接待的一个外地客户是天津人,他花了3万多块钱买到一套78平米的房子。我感觉来鹤岗买房的人并不是冲动的,他们在买之前肯定在心里想过很多遍了。

外地来鹤岗的人多半是从事网络有关的工作,来之前肯定也想过要做什么行业了。当然也有人在鹤岗就业,我接触过一个同事是从福建来买房的,他花5万块钱买了一套70平米的房子之后,在我们公司做了一个多月的中介。也有的人在鹤岗送外卖,这边外卖需求也挺大的,冬天做得好的一个月工作能有一万多。

就做中介来看,在济南这种二线城市和在鹤岗相比,其实工作内容也相差不大。在鹤岗相对来说宽松一些,但是付出是一样的,这个行业就是做就能挣钱,偷懒就挣得少。不是说到你鹤岗就躺平了,啥也不干了,那也不行。

我感觉鹤岗这座城市是比较开放和包容的,不排外。这边说的都是普通话,交流起来没有困难,而且公交车、菜市场、大商场都有。以前鹤岗土路很多,但现在道路修缮的很好,这边高铁快要开通了,马上也要开始修建机场。近几年鹤岗发展的发展还挺好的,来买房居住是个不错的选择。

【6】在体制内有工作,但也直播卖房

杨哥

我今年36岁,本身有自己的正式单位,在体制内。我一直在做自媒体,发一些跟鹤岗有关的内容。一开始我是做美食、探店的,是鹤岗第一批视频博主。鹤岗成立了自媒体协会的时候,我是会员之一。

后来,鹤岗市住建部门邀请我们开房产会,希望我们通过自媒体平台传播,吸引更多外地人来鹤岗。我当时觉得鹤岗的房地产市场也比较好,就顺势在视频领域换了个赛道,开始做房地产中介。

跟那些大城市不太一样,我们不管卖二十万的房子还是卖两三万的房子,拿的都是一样的钱。我一个月平均卖三四单,一单就有三千块钱左右中介费。如果我们也是按点提成,鹤岗的中介早就饿死了。

我每天有两套时间标准。早上六点至十点半,我要到单位上班。十点半以后,我就开始接各种客户和房主的电话,然后去拍摄、询价等等。下午三点到四点左右,我就去带客户,或者是去寻找房源、办理过户手续。四点以后,我就回正式单位打卡报道,把我自己的本职工作完成,然后六点半下班。

我每天直播时间比较晚,晚上十点才开始播,一直播到凌晨十二点。粉丝都是沉淀下来的,和我的关系比较亲密。直播最火爆的那几天,我都到凌晨两三点才能睡觉,有些粉丝看完直播很激动,就迫不及待地想问我更多信息,他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觉,半夜三四点就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最近鹤岗再次翻红,房地产市场上咨询量很大,但成交量其实并不多。也有几户快速成交的,两三天就给买了,不过普遍买的都是便宜小顶楼,像我卖的一万五、两万块钱包过户的,都是这种。这些人手里的积蓄也就十万多一点儿,买完房子再装修装修,还能留点余钱。你让他再添几万块买个好一点的他是不愿意的。

我的客户基本都是外地人,其中很多都是我的粉丝,他们来鹤岗我都会请他们吃饭。

十年前,鹤岗的房价还是很高的。很多外地客户来鹤岗买房,就冲着两个字:便宜。

我自己归纳,来鹤岗买房的人大概有三类。一类是已经四五十岁了,没有高学历也没有高收入,在外地这辈子肯定买不到房,但他还真想有个家,那鹤岗这个地方刚好满足他,就提前买一户。

还有一部分是度假旅游的,因为南方比较热,鹤岗四季温度都不高,夏天凉快,冬天又可以看雪,很多人就买户房子留着来当雪景房或者避暑房。还有一部分是年轻人,纯是来躺平的,他们本来就是自媒体创业者,不管在哪个城市都一样生活,鹤岗房价又低,基础设施也算完善,他就在这儿买一户。

如果说手头钱也不充裕,纯是凑热闹就想来买一户,或者想等着增值的话,还是不要买了。人应该理性一点,不要盲目跟风。

有些有钱人也会买这些老破小。有个五六十岁左右的阿姨,从巴西回来的,到我这儿两万块钱买了个小顶楼。我问她怎么不买个好一点的,她说买这个只是为了冬天来看看雪景,也不会住几天,两万块钱无所谓,但是不想花更多钱。还有个年轻粉丝,三十出头,三万块钱买了一户,根本没实地来看过房子。她说她十年都不会来,在有一定积蓄的时候再来把房子装成自己喜欢的风格,养老用。

有很多人在大城市待累了,有一些积蓄了想“躺平”了,就到鹤岗来。我有个粉丝,三十多岁,之前在南京马自达工作,后来被“优化”了。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来鹤岗花十万块买了个132平的房子,把妈妈和哥哥都带来住了。现在他在网上做声音主播,一个月也能赚不少钱。

有些人来买房,就留在鹤岗了,但也有人就是想要个房产证。我有个粉丝让我八千块钱给他找一户,我说找是能找,但能住吗?他说他就是想要个红本儿,有个心灵的归属,在亲戚朋友面前可以说,我在鹤岗有套房。

人们的想法千奇百怪,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想什么。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来鹤岗,真的成为“新鹤岗人”。

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实习记者 张玉霖 闫华阳 湛泽梅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