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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月，在法国女性来到比克瑙的前一年，在一家孤零零的农舍里建成了第一间毒气室。之后，另一家农舍里的第二间毒气室于6月建成。如果这两个地方同时运作，一天里可以用毒气处死2000人。
1943年，夏洛特、塞西尔、贝蒂等230名法国女性乘坐3100次列车来到了比克瑙，在这里她们饱经苦痛，遭受了惨绝人寰的待遇。
冬日列车
维希政权与纳粹集中营里的法国女性
[英]卡罗琳·穆尔黑德(Caroline Moorehead) 著
徐臻 译
2022年6月/82.00元
ISBN 978-7-5201-9202-6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卡洛琳·穆尔黑德 | 文
节选自《冬日列车：维希政权与纳粹集中营里的法国女性》
1.关押犹太女性的比克瑙
法国女性抵达比克瑙时，集中营的双重功能发挥了全部潜力。每驶来一列火车，车上大多坐满的是来自荷兰、法国、比利时、希腊、德国、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犹太人聚居区的犹太人，只有一小部分人——也许占总人数的10%到15%——被认为足够健康，他们将劳动到死。其他人——老人、病人、孩子、抱婴儿的女人和孕妇——均从铁路直接被送去了毒气室。
托夫父子公司（Topf and Sons）新建的四座焚尸炉即将竣工，还有地下更衣室。它们不仅将大大加快灭绝速度——理论上，每天要“处理”4416人，还可以消除周围空气中人体烧焦的气味。在全新的流水线系统中，囚犯组成了“特遣队”（Sonderkommando），负责往锅炉里装尸体。在此之前，死者的金牙已经被撬下，等待被运回德意志帝国银行（Reichsbank）重新铸造；剃下的头发日后将被制成毛毡或线头。锅炉里的炉灰将被取出来，碾碎，由卡车运往维斯瓦河。在法国女性抵达此地之前，有44趟从德朗西驶来的、满载法国犹太人的列车停靠在这里。除了极少数人外，车上的所有人都被送往毒气室。当局现在计划接收被占领的欧洲地区的吉卜赛人。
夏洛特、塞西尔、贝蒂等230名法国女性乘坐3100次列车来到了比克瑙
比克瑙不仅是死亡营和劳动营，自1942年春末以来，它也成了奥斯威辛地区关押女性的主要营地。1943年1月，这里生活着来自欧洲各个角落的15万名女性，条件比其他地方的集中营更为恶劣。过度拥挤，长期缺水，公共厕所只是个开放的水泥洞口，下面堆积着烂泥和粪便。斑疹伤寒、痢疾、肺结核、疥疮和脓疱病肆虐，女人身上的脓肿似乎永远都无法痊愈。她们严重营养不良，每个月都有五分之一的人死去。过度劳累，浑身长疮，四肢肿胀，她们生活在所有正常的行为模式均被弃用的世界。党卫军的男人和女人滥用暴力、腐败、人格沦丧，如果不靠偷窃或说谎，根本无法生存下来，得到褒扬和奖励的不是人类最优秀的品质，而是最下贱的行为。在她们之上有女囚监（kapos）——犯人的管理者，以及Blockältesten——监区长者（block elders），她们在大多数时候由德国罪犯担任，且非常乐于效忠党卫军，因为她们能否活下来就看是否够凶狠，据说，她们的邪恶和复仇心远超过她们的男同事。普里莫·莱维在日后写道，比克瑙的女人“像鬼一样跌跌撞撞，完全丧失了她们的意志……蹒跚的行尸走肉真是可怕的景象”。
这230名法国女性踏进的正是这样一个地狱。她们中有些人近六十岁或六十多岁了，有些人还是学生，习惯了饱足的生活、温暖的床铺和干净的衣服，对陌生人礼貌又谦逊。
在进入比克瑙之前，她们是教师、学生、歌唱家、家庭主妇，面对纳粹占领者，她们勇敢地团结起来，加入抵抗运动
2.走进比克瑙营房
她们五人一组排成参差不齐的队伍，尽量跟上前面人的脚步，抓紧仅有的随身物品，夏洛特戴着路易·茹韦送给她的皮毛帽子，雅各巴·范德莱披着水獭皮外套，她们被带到了集中营边缘的一栋建筑。她们看见营房整齐地伸展在白雪皑皑的、广袤的大地上，一座由木材和石材修建的平房仿佛加修了小窗口的马厩。她们经过的路上躺着一具尸体。她们震惊得不知所措，相互推搡着跨过了它。
她们被带去的营房没有暖气，然而，在令人痛苦的严寒中蹒跚、一步一滑地跋涉之后，能够坐下来就是一种安慰，尽管她们能坐的地方只是石头边缘，以及由木板条制成的一直延伸到屋顶的床铺。中午，两名穿条纹衣服的囚犯端来一大锅热汤，汤很薄，飘着几片叶子，每人分到了一只红色的搪瓷碗。并非每个人都喝了汤，有人说碗有一股恶臭，让人感到恶心，最好等着发面包。但她们被告知没有面包，最好有什么就吃什么。她们后来才知道，碗里的恶臭来自营房中患痢疾的女人，她们晚上来不及去厕所，只能拉在碗里。在法国女人们犹豫之际，已经在营房安顿下来的德国人和波兰人一哄而上，你推我搡地舀汤。
比克瑙营房内部
之后，营房的门开了，进来了数名党卫军。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询问法国女性中是否有人是牙医，因为集中营的牙医不久前刚去世了。达妮埃尔举了手，于是她被叫了出来。
现在，她们即将开始在比克瑙的生活。女人们的名字依次被叫出，玛丽-克洛德充当翻译。她们被命令脱光衣服，将衣物、随身物品——包括家人的照片——放进行李箱，并写上自己的名字。凭借一些小伎俩，夏洛特设法留下了她的手表。安妮特·埃波被迫交出了克洛德的照片，但她设法藏起了他的小画像。
她们被带到了一个房间，几个手拿剪刀的囚犯正准备剪掉她们的头发，越短越好，紧贴头皮。她们的阴毛也被剃了。与此同时，另一个女人用浸过汽油的破布擦拭她们被剪秃了的地方，当作消毒。“看，”约瑟·阿隆索第一个被“剃毛”，她的幽默常常在罗曼维尔为大家打气，“你马上就会看起来像我一样优雅。”轮到18岁的埃莱娜·布拉班德尔时——她的医生父亲弗朗索瓦和兄弟罗穆亚尔德与她在途中分别了，被送往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她的母亲索菲拿起剪刀，亲自剪掉了女儿的头发。车上为数不多的犹太人之一雅尼娜·赫舍尔（Janine Herschel）——她使用了伪造的洗礼证明，所以没人知道她是犹太人——交给一名党卫军一块镶着钻石的黄金手表，恳求留下她的一头金发。那名党卫军收下了手表，但雅尼娜的头发还是被剃了。
没有足够的水洗澡。之后，她们赤身裸体被带进一间蒸汽房。有些女人从没在陌生人面前脱光过衣服。党卫军守卫——男人和女人——靠近她们，嘲笑她们的裸体，她们畏缩着后退。西蒙娜望向四周，试图从一片光头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塞西尔向她喊道：“来这里，和我们坐在一起。”
比克瑙Ⅲ号火葬场外等待被送入毒气室的妇女和儿童
之后是在身上纹标记，用针扎。每名女性的编号来自她被送来集中营时所乘的车次——她们搭乘的是31000次——一个法国犹太人囚犯将编号纹在她们左臂的下方，她向大家保证不会疼。她们觉得像被打上了烙印一样，仿佛牲畜。夏洛特的号码是31661，塞西尔是31650，贝蒂是31668。这230名女性，日后将以31000次列车而为人所知。
接下来，仍光着身子的她们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的地上铺满了破布似的东西，有其他囚犯等着向每名女性分发一件无袖背心、一条灰色及膝短裤、一条围巾、一条连衣裙、一件外套以及粗糙的灰色短袜和没有弹性的长袜。外面的衣服都是用条纹料子做的。她们拿到什么穿什么，不分尺寸，身材高大的女人硬挤进小号衣服里，身材瘦小的女人的衣服则像挂着的麻袋。更糟糕的是衣服很脏，还留着血迹、脓液和粪便，它们被象征性地消过毒，但还没干透。轮到西蒙娜领鞋的时候，只剩下木底鞋了，鞋上面草草地糊了些材料，意味她的脚趾和脚踝将完全暴露在外。穿这种鞋很难走路。马多领到了一双用破毡子做的拖鞋。
她们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在外套上缝上自己的编号、一个象征法国的字母F以及一个红色三角。她们问它是什么意思，被告知这表示她们的身份——政治犯，即“从事反德活动”的人。她们很快就会弄明白其他符号的含义：绿色表示罪犯；紫色表示耶和华见证人信徒；黑色表示“反社会人士”；粉色表示同性恋；大卫王六角星表示犹太人。有些囚犯身上同时有数个标记——犹太人、“亵渎种族者”、惯犯和罪犯。
西蒙娜、夏洛特、贝蒂和埃玛在比克瑙
3.非人的悲惨境地
虽然点名很可怕，但在隔离期间，法国女人仍可以在两次点名之间度过一段相对安全的时光。搬到26号楼后，她们与一些波兰女人住在一起，每张床铺睡八个人，看起来就像兔子窝。最底层的床铺在地上，由于融化的积雪和尿液，它们永远都是湿答答的。她们头挨着脚睡，每个铺位挤8个人，每张床睡24人，一起盖薄薄的棉花毯。第二天早晨，开始分配劳动了。17天来，女人们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吃一顿像样的饭则是更久之前的事了。她们非常虚弱、饥饿，精疲力竭。喝下一碗过淡的代用咖啡，熬过冗长的早晨点名之后，她们顶着狂风大雪走出了集中营，仿佛顶着一堵坚固的墙。
1943年春天，比克瑙仍在扩建集中营：还有些建筑要拆毁、收拾，为启动农业项目或挖鱼塘清理沼泽地。第一天早晨，女人们五人一排几乎走了两个小时，守卫喊着“左！二！三！”（Links! Zwei! Drei），她们搀扶着彼此的胳膊，以避免在冰上滑倒，她们的鞋子都不合脚。为了提升士气，她们唱歌。雾很大，夏洛特·德尔博总担心她们会走散。那些脚肿的人由其他人支撑着。到达一片沼泽地后，她们分到了铲子、砖斗和没有轮子的手推车，她们要先将泥土、石头装满手推车，然后再把它们倒进排水沟。除了快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微温的、稀薄的芜菁甘蓝和卷心菜汤外，整整一天，她们都不停地在冰地里挖着、铲着，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气温跌至零下好多度，她们的手冻得像针扎得一样。
苍白的太阳升起后，冰开始融化，她们的双脚陷进了泥地，冰冻的泥土和积水很快没到了她们的脚踝。女人们以前大多在办公室或教室工作，不习惯干体力活，由此一来，体力劳动格外艰辛。她们的背、手臂和腿都很疼。吃饱穿暖的党卫军燃起火堆，在附近蜷着身子。一旦他们发现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就会把狗放出来咬她们脚后跟，或者亲自上前揍她们。雾蒙蒙的地里，到处都可以听见痛苦的哭喊声。望着一排排劳动的女人，夏洛特心想，她们看起来就像蚂蚁，“是光亮中的一片阴影”。个性坚强又开朗的维瓦和卢卢尽力维持大家的士气。推车变得越来越重了。女人们觉得快疯了。黄昏降临，当哨子声让大家停止劳动时，每个法国女人都设法活过了这一天。但波兰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们还要等着收拾尸体。然后，她们要再跋涉两小时回到集中营并参加晚上的点名。当她们回到营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比克瑙服劳役的女性
女人们在比克瑙的第三个星期，一列从巴黎驶来的火车带来了更多德朗西的犹太人。车上有吉塞勒·科特列夫斯基（Gisèle Kotlerewsky）。她的母亲玛格丽特（Marguerite）不是犹太人，当时正和法国女人住在26号楼。吉塞勒19岁，她通过了斜坡处的“筛选”，直接被送去了劳工的营房。那天晚上，她找到了她的母亲。她们拥抱在一起，不停地流泪。之后，吉塞勒突然质问她的母亲，高喊道：“为什么我是犹太人？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看看我！”玛格丽特感到羞愧又难过。不久后，吉塞勒又来探望母亲，她被党卫军守卫揍了一顿，鼻子骨折了，一只眼睛伤得很重。玛格丽特设法弄来水，给女儿洗了脸。但几天后，吉塞勒死了。玛格丽特不再吃东西。之后，她也死了。埃莱娜·博洛看见她躺在25号楼外的尸体堆里。
早晨有半升黑咖啡，中午有一碗稀薄的汤或300克面包，如果她们足够幸运的话，晚上会有一小块黄油，一点香肠、起司或果酱。这些食物根本无法阻止女人的身体迅速消瘦，更无法让它维持正常运作，脂肪消失了，接着是肌肉。食物千篇一律。囚犯们饿极了，她们的身体肿起来了，总想小便，胃鼓得就像怀孕了。塞西尔仍说，情况对她而言不算太坏，因为她从小就挨饿惯了，但玛丽·阿利宗来比克瑙时是一名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年轻女性，她因渴望食物而痛苦不安。
一天夜里，西蒙娜梦见一匹马在她面前跪下了。她太饿了，所以拿出刀割下它的一块肉。但是，马突然开始流泪了，她也哭了。她们都变得骨瘦如柴，骨节突出。如今，她们被剃掉的头发长出了几簇，这让西蒙娜联想到了豪猪；她们的脸苍白、肿胀，变得又尖又长。她们的乳房消失了，或萎缩成了干瘪的袋子。到处都是虱子、跳蚤，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蚂蚁，女人们总在挠痒。许多人的伤口溃烂化脓，久久无法痊愈。走路去沼泽地时，她们的步态就像长年被关押的囚犯，她们的头和脖子前倾，好像在拖着后面沉重的、不情愿的身体；她们的腿肿胀得不成形；她们的嘴唇由于寒冷而发黑，或者由于牙龈出血而发红。雅克利娜的肩膀上长了脓疮，它很快扩散开来，她曾用甜美的嗓音给大家带去许多希望。她躺着死去的时候，身上爬满了虱子。
在集中营，她们彼此照料，相互慰藉，获得力量
但是，比饥饿更折磨夏洛特的是口渴。痛苦、无休无止的口渴使她的下颚紧锁，让她觉得牙齿仿佛粘在脸颊上。在女性营房中，12万名囚犯须共用一个水龙头，而且它由戴绿三角的囚犯——德国罪犯——死命把持。夏洛特变得越来越精神恍惚了。让其他人害怕又担心的是，一天早晨，在去沼泽地的路上，她离开队伍走到一条小河边舔冰块。守卫没有看见她。之后，她又喝了沼泽地的泥巴水。晚上回到营房后，她用一小块面包交换了一杯茶。她梦见了橙子，橙汁顺着她的喉咙流下来。
一天，她被派去和维瓦、卢卢一起种树。她那时太绝望了，害怕自己会发疯。那天夜里，她的朋友们用所有的面包交换了一整桶水。她们把水拿给夏洛特时，她一头扎了进去，就像一匹马一样将水一饮而尽。她的胃胀得很厉害。但神奇的是，她竟然痊愈了，头昏脑涨的感觉逐渐散去了。她日后说，每当想到自杀时，她都会拼命地抛开这个念头。在死亡如此频发的地方，眼前的目标不是死而是活下去，尽量吃，尽量喝，保持温暖。她满脑子都是这些。
她们去时有230人，只有49人活了下来
事到如今，法国女人已经不再对集中营尽头的烟囱冒出的烟抱有任何幻想了，这种恶心的味道充斥着她们的嘴巴、喉咙和肺叶。她们亲眼见到一列搭载了犹太人的火车在抵达45分钟后，烟囱便开始冒烟。玛丽-埃莉萨·诺德曼不停地想，她的母亲也许就在某趟火车上。现在，当她们看到卡车载着25号楼的死者和濒死之人时，她们知道那些还活着的人也会和死者一起被直接扔进大火中。“这是一场无穷无尽的战斗，”马德莱娜说，“对手是我们自己，不要放弃。”
经历了漫长的一天从沼泽地回来，每当闻到刺鼻的烟味时，塞西尔便松了口气，对此，她感到内疚，因为知道她们快到集中营了。夜晚，她梦见了这种气味，这使她想起煮烂了的动物尸体。环视身边瘦弱多病的同伴们，她知道多数人很快就会死去，她总看见自己躺在尸体堆里的画面。“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还怀有希望，”她日后说，“但我已经没有了。”她说自己很少流泪，因为总在担惊受怕，根本流不出眼泪。但约瑟因为被野蛮地殴打而去世时，她哭了，曾经，约瑟如此拼命地为她抵挡囚监的拳头。像约瑟这么强壮、勇敢的人都没法活下去，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