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岁的成龙:我也怕别人发现我老了

中秋后的某天,我们和成龙坐下来聊了一个多小时。
关于他的近况、关于他的队伍、关于他的老去、关于他在疫情里暂时停下的这三年。
成龙,68岁,中国香港男演员,导演,慈善家,功夫天王,国际巨星。
当其他的标签都已被反复叙述,我们开始关心成龙的68岁。
采访间外,人群骚动起来,由远及近,成龙即将到了。并不是欢呼,而是兴奋地窃窃私语,现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维系既是粉丝也是工作人员的双重身份。
突然间,成龙进来了。素颜,只带了一个工作人员。他既没有风光无限地和大家挥手致意,也并不严肃、散发生人勿近的距离感,随和得甚至和屋外的氛围并不匹配。
摘掉“全⺠偶像”的外壳后,一个更具体的成⻰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精神矍铄,后背挺直,但身体的不少细节都在讲述老去的事实。眼睛是和年轻时差异最大的地方,蓄满了故事,依旧有神,连眼角的皱纹流露的都是平和;那一头在很多人印象中还很 Duang 的头发,没有打理的痕迹,几根从染发剂下逃逸的白发若隐若现;说话间隙,双手会在空中比划,让谈话氛围显得更加雀跃,那双手中的一只刚刚开完刀,而另一只正在等待开刀。
成龙不忌讳谈论“老”。
他有时感觉自己是被大家催老的。因为刚刚经历了腰部手术,他大多数时候都坐着,看成家班的后辈们打拳练功,有时看得手痒,刚起身就被众人摁住了。想要拿柜子上的东西,搬了张椅子站上去,四双手就抓住了他的腿。“我明明没有那么老。”成龙常常这么想。在拍摄将于年底上映的《龙马精神》时,成龙意外摔马。那一刻,所有人都“啊”地叫起来,但成龙却先于帮扶之前,“哐”地一下顺势滚了起来。没有老去的肌肉记忆让成龙欢喜,觉得“哎哟,还不错”。
但有时他又不得不承认老。手臂,这是成龙第一时间想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厉害的地方。以前肌肉线条明显,一节一节的,现在每每发现松弛了些,不像年轻的时候,体脂低到连皮都揪不起来,对此他的感觉是,哎呀,不行,不服老不行的。在片场看剧本时,他总是把老花眼镜藏起来,有人拿着文本来问他,大哥这句行不行,他说,行。其实都是敷衍,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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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他已经68周岁,是一个提起来连他自己也会觉得“哎呀,真的是年纪大了”的生命阶段。但随后,他又会立刻自我更正:“其实现在70岁都不算老的,不像以前,哇,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七十岁正是少年时。”
老,是许多演员,尤其是动作演员不得不钻研的课题。比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这位好莱坞“老牛仔”曾经主动转型,“杀”死了自己在西部片中的硬汉形象,全身心地拥抱去符号化、去商业化的文艺片。到了后期,他的多数电影几乎都有共同的叙事暗线,那就是由一位“英雄谢幕”的老男人引领年轻人走上真正与生活交手的成长之路。
提问期间,把衰老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放在一起,成龙就能快速地心领神会,“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会是我要走的路”。他近年来的工作计划也佐证了这一点。2017年,63岁的成龙在《英伦对决》里饰演一个矢志为女报仇的老父亲,贡献了角色阴郁的复仇张力。同年上映的《解忧杂货店》里,他甚至完全告别了动作戏,化作和蔼可亲的解忧爷爷。很显然,成龙曾不止一次地收起以往动作喜剧中的标志性微笑,试图将挑大梁的角色交给更年轻的动作演员,自己则去触碰人性更幽微处那细腻的感情。
他仿佛在不断试图用“转型”去对抗“衰老”,又在这个过程中尽量避免与“衰老”狭路相逢,希望退休来得再晚、再晚一些。这种尝试被疫情打断了。三年来,他只有一部主演电影《急先锋》上映。这毫无疑问让成龙憋坏了,他手头积压了不少接下的剧本,中国七个,美国四五个,他常说,如果不是疫情的话他早就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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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成龙完全不必纠结于自我证明,2016年,他获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除了沸腾的影迷,整个电影行业都已论证了他的成绩。当金钱、名誉、地位的诉求皆已被极大满足,68岁的成龙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他想了想,“每一次我完成一个事情我就觉得了不起,成就感很快就过去了,又去找第二个了不起的事情。”
他早已在为老去做准备,就如同即将面对一位强壮的拳手。成龙亢奋、饱满、跃跃欲试,甚至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这种亢奋的来源。
拍摄现场一瓶不知主人的水引起了朱墨的注意,她是成龙自传《我是成龙》的联合作者,两人已有十余年的交情。在询问一圈都没找到水的主人后,朱墨说道:“如果按照大哥的规矩,每个人都要在水瓶上写名字,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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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这个词多少总结了成龙式成功的原因。从影60年,成龙始终保持着那些让他成为龙的规矩。
不仅有那些电影拍摄相关,极其专业的规矩,还有许多规矩甚至在电影之外。在成龙的片场,每一个水瓶上都有打开它的人的名字,瓶底的水也必须要喝干净,然后踩扁瓶身方便回收;成龙剧组会准备专门的茶水车,有抽烟区、饮茶室、咖啡区、小食部,但是吃饭必须要排队,吃多少拿多少不能浪费,吃完也必须把碗碟筷子全部摆好;他会和全剧组一起在拍摄结束后清理现场的垃圾,曾有人提出要区分“不是我们的垃圾”,但成龙却说,只要我们走了,别人就会认为是“成龙那组扔的垃圾”。
规矩在近些年遭遇了严峻挑战。
有些挑战是显性的,比如特效电影。如果说前几年成龙还曾经对媒体表达过会尝试特效电影的想法,如今再谈起这个话题,成龙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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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成过一些与年轻导演的合作,比如2019年上映的《神探蒲松龄》,他饰演的蒲松龄需要带着一群小妖怪出发查案。在拍摄现场,他对着自己的肩头挤眉弄眼,佯装那里真的有一个小妖怪。“很不习惯啊,”他摊了摊手,更不习惯的是大量绿幕拍摄,“空镜拍一个,然后摆个海绵在那里,实镜拍一个,啪,一个 pose,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了,可以了,啊?那么容易啊?”
当一切变得格外轻松,成龙一身武艺无处释放,无所适从。面对来势汹汹的特效电影,成龙所代表的拳拳到肉的实战派动作电影,似乎老了。
他“佩服”《蜘蛛侠》这样的电影,五分钟的打戏,其实总共只需要演员拍几个镜头,把面罩一摘,把表情做足,“我不是取笑他们,他们聪明,拍到90岁都可以,我都是用自己的体力拍,再拍不了两三年就没有了。”他可以和年轻的会高科技的导演合作,但成龙自己,并不打算再对这个领域发起冲击了。
“但我的领域,他们也不懂的,”成龙很快笑着把话题引回了自己熟悉的场域,“我在美国,他们叫我‘pope’(教皇)。”
早年间,成龙带着成家班闯荡美国。从预算紧张、拍摄周期紧张的香港电影行业中野蛮生长而来的“土法电影”和规矩严明、仪器完备的“好莱坞大片”正面对撞,初来乍到的成龙并未怯场。有一场打戏,现场缺了一架移动车,这是用于拍摄运动镜头的重要设备。海外团队选择苦等,成龙却拿起一根拖把,把镜头和沙包绑在一起完成固定,三下五除二地把拍摄问题解决了。而这仅仅是个热身,更为震撼美国人的,是成龙的敢打敢拼以及成家班的无间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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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尖峰时刻》时,成龙希望在电影开头设置这样一场戏:一个失控的货柜向他冲来,而他平地起身,几步跳到旁边的货柜上。美国的道具想用几天做一个假的铁皮柜,然后让武行人员推这个。但成龙觉得假的货柜拍出来不好看,当即决定用真货柜,只需在下面焊上几个滚轮。美国人不认可这个计划,只觉得这个亚洲人太过疯狂。成龙没有多加讨论,和成家班讨论几番后便投入实拍。开机后,两三秒时间,那个2吨重的货柜将成龙身下的木箱压得粉碎,但成龙已经跃至安全处。
在一片“Oh my god”的赞誉声中,来自东方的“教皇”冉冉升起。
那是成龙更年轻时,生猛有力,颠覆旁人的规矩,“我们40年前就这么拍了。我常常和美国导演说,你们没有了一个仪器就不会拍戏了。我们中国不是,我们‘乱来’的,但‘乱来’有‘乱来’的好。很多人说,拍大哥的电影有大哥的规矩,我是把‘没有规矩’和‘有规矩’结合在一起,变成了我们的规矩。”
规矩,这个成龙建起的王国围墙,依然在抵抗外敌,却也开始圈住成龙。
疫情三年,部分工作停摆,给了成龙休整的时间,也让一些被繁忙所遮蔽的沉疴浮出水面。成家班成了一座堡垒,帮助他抵御孤独,抵御老去。平日他喜欢拍戏,享受大锅饭的感觉,“一两千个暖宝宝、每人一件军大衣”发下去,让每个人都不冷,也喜欢片场开工,让每个人都有工作可做。这三年没了剧组,他多数时间都待在成家班训练基地,偶尔还会亲自教不同的人拳法身形。
他怕落单,因为他从来就很少落单。他像只候鸟,不断从一堆人中迁徙到另一堆人中间:从于占元的元家班毕业,到电影圈的各个动作班底打拼,最后在“成龙”的成家班里栖居下来。
一切要从六岁开始说起。那一年,成龙进入了于占元的中国戏剧学院,艺名“元楼”,和“元龙”洪金宝等师兄弟一起打地铺,吃喝拉撒全在一起,直到成年。小时候,在尖沙咀表演时,因为剃光头晦气被赌马的工人欺凌,所有人会一拥而上为被打的兄弟出头;长大后,洪金宝已经在功夫片的现场混出了名堂,回校时会悄悄塞钱给师弟,还罩着他们去片场做武行。一群人,十余年,都呆在同一间封闭式宿舍里,承受着师父动辄打骂的高压训练。时间、距离、共同经验,让成员之间近似亲情。时至今日,元家班的大家也依然聚会。
毫无疑问,成家班是家班里最“成龙”的那一个。在这里,必须完全遵守成龙的规矩,必须节俭、干净、勤谨训练。对很多成家班小辈来说,最震撼的第一印象,是十二岁被拉到训练场,看见一个“保洁叔叔”正在擦东西,那就是成龙。每一位成员都高度认同成龙,也高度效仿成龙,例如在片场真刀真枪,不怕受伤,以至于早期的成家班在业内有了“有命去无命回”的戏谑名头。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甚至开“同样拉风的车”,一步一步打下了 JC STUNT TEAM 的响亮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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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班有着严格的“进人”制度来保障传承,几乎所有人都盛赞成龙“看人的眼光很准”。在片场,成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关注着所有人的动向,连某个人吃饭时“自己点了肉串怎么不吃”这种细节,都记在心里。在下一个项目开始前,他会提名曾在片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继续合作。
曾斩获金像奖最佳动作设计的何钧就曾以这种方式加入成家班,他从拍摄《燕尾服》开始跟随成龙,按代际算是第五代中坚力量,如今,已在手把手带教第八代、第九代新人。他回忆自己在获得成家班的“入场券”前,曾经历了漫长打磨心性的过程。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开专业武术队,去剧组拍戏,茫茫人海中只有他“跟个傻帽儿一样站着”。每个人都在忙,只有他不知道该帮谁。第一道活儿是让他去找一个“锁扣”。他不知道“锁扣”是什么,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在工具箱里翻了半天,成功把时间耽搁了,紧接着就听到“X 你老母”各种脏话砸在自己身上。忍过屈辱,才有人告诉他最关键的东西,眼里有活。“一看别人,知道他可能要用这个东西了,你先去拿来,这就叫眼里有活”。
这还不算完,等你会看活了,还得经受住后面的一顿“屌”。有一次,何钧被要求演从柱子后绕出再打人的戏码,行云流水演到一半,被“你他 X 会不会演戏”的骂声打断。他懵在原地。仔细分辨脏话中的信息,他才知道,他在开打前,“发现那里有个人”的反应“演”得太夸张。曾经的武术冠军,就这样被一关一关挫磨了心气,逐渐学会了如何从竞技到镜头,学会了表演等属于电影的技术细节。他慢慢在片场成了长辈,不远处则是更多“曾经的他”,进来就在那儿“像傻帽儿一样靠着”。
他的转变也刻在有心人眼里,靠着口口相传,何钧最后接到了成家班的电话。经过漫长的观察后,彼此之间已经无需多言,相约吃了一顿“鸡煲”,何钧便签下加拿大签证,“就算有命去没命回也认了”。到了《燕尾服》片场,他又开始无所事事,现场所有人都在说他听不懂的英文,包括“锁扣”。他一句抱怨没有,哪怕最终整部戏总共只拍了一个高难度特技镜头, 而这个他冒着危险拍摄的镜头最后还被剪掉了。
他被选中了,得以继续参加下一个项目。成家班从来都没有缔结仪式的过程,项目即将结束时,如果有人通知你下一个项目的地点,就证明你被接纳了。在这种松散却又紧凑的关系里,何钧再回到国内得以休息时,已经是三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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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挫磨,被何钧总结成用以考察新人的哲学:第一,“眼里有活”,筛的是人品。大家都能踢一个旋风腿的情况下,凭什么要你?无他,就是看是否愿意帮助大家,能够融入这个环境。第二,受得住气。师傅领进门后,面对由打骂构成的漫长反馈周期,必须珍重师傅给的机会,咬紧牙,挺过去。最终,何钧成了那个发火的人。
除了从跑江湖的龙虎武师中“进人”外,新生代成员更多从童子功抓起。成龙六岁入行,第八代成员李磊也一样五岁就被送往河南农村的武校,“生活还不能自理呢,就开始被训练了”。对待这些从未经历社会化的年轻人,筛选方式更简单粗暴,机会也更加稀缺。从全国武校开始淘金,依照走跑跳踢的基本功扎实程度、外形条件、气质特点等标准从几千人中“筛”到三四个。当时参与《功夫梦》与威尔·史密斯的儿子贾登·史密斯对戏,也会帮他做替身的几个小孩,苏杭、李磊、吕世佳等人,就是这样被筛选出来的。多数时候,小孩们还需要耐心地“等待”自己成年,再去打出自己的一番天下。因为大哥明确要求,你们要加入成家班,必须先把书读完。终于从学校毕业,再次进入剧组时,第八代成员苏杭只有十七岁半,向班子虚报了年龄,直到签合同时,要拿出身份证,被法务发现,“这怎么还有未成年呢?”听到这个消息时,苏杭的第一反应是“怕”,不是怕不合法,而是怕自己会失去这个亮相的机会。
经过层层挫磨、淘汰,最后留在成家班的都是“基石”,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他们成了新的师兄弟,如同上个世纪多子家庭的常见现象,按照五年一代的代际来归纳自己,把自己放入成家班的“宗谱”当中。他们对彼此拥有绝对的信任,第七代成员吕世佳和第八代成员苏杭、李磊三人组成了一个铁三角,其中两个人会把自己的工资全部转给另一个人,供对方在老家盖房子, 一人完成后就轮到下一个,现在三个人都已经盖好了房子,后来他们三个又一起买了车。而这一切没有签合同,没有公证人,起初都只是吕世佳的一个想法。
当我们问起三人这么操作的风险性——通货膨胀、物价区别、甚至是关系破裂,三人听得模模糊糊,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所以说为什么你们不能一起买房子呢,不能一起买车呢,这就是你们想得太多了。”
如今,近七十的成龙则成了当年的师父、大师兄。在这里,规矩教化着所有人,也荫蔽着所有人。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重构了那个从儿时起就让他温馨舒适的无菌环境。
成龙会把来北漂的、暂时还未成家的成家班成员唤作“孤儿”。每逢节假日,成龙便把孤儿们聚集到训练基地里一起烧烤。成龙不喜欢烧烤,油烟满身,但是他爱忙活,竹签和筷子的摆放、垃圾的收拾都要亲自上手,一般到最后就只吃两个馒头片。
但成龙喜欢这种氛围,他坐着,看着后辈们一群一群聚在一起聊天。他尝试过加入大家,但他发现所到之处人群很快散开,然后又在另一个地方聚拢。成龙明白,他在,很多话大家就不说了。
成龙在摸索和身边人的关系,身边人亦然。朱墨就曾这样形容成龙和大家的关系:“成龙很远,大哥很近。”
朱墨和成龙结缘于电影《十二生肖》,那时她是电影宣传的负责人。成龙是她合作过的咖位最大、配合度也最高的艺人。这种彼此信任的关系建立后,朱墨开始写作成龙的传记。后来朱墨随成龙到世界各地工作,许多海外的政界人士、商业大鳄都是成龙的粉丝,会一掷千金,拿出史无前例的高规格接待,想方设法见上成龙一面,不管到哪成龙都会被捧成天边的偶像。但其他时候,成龙是个拿着搪瓷盆给大家分包子的长辈。
她也常会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很难将眼前顽皮的老少年和被全世界追捧的巨星联系在一起。这种错位的冲击感在《十二生肖》时就已经很强烈——每场电影的宣发活动结束前,成龙都会特意对全场说“今天的活动也要特别谢谢墨墨和她的团队”,那一瞬间“巨星”和“大哥”的形象完美重合,成为作为幕后人员职业生涯里极少的被当作焦点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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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班的第六代成员车国斌现在和妻儿一起住在成家班的基地里,偶尔会对一岁多的儿子生出一种羡慕的情绪。车国斌是“追星”追进成家班的。2007年,成龙在办《龙的传人》电视选秀比赛,他在发布会的场外站了几个小时。最近成龙专门给他的儿子买了个儿童沙发,把陪小朋友玩也算作一项日程。他经常会恍惚,帮他带孩子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偶像。
我们问起几位成家班成员,在经历了漫长的朝夕相处后,“成龙对于你们来说是怎样的存在?父亲、哥哥、叔叔?”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一阵沉默,停了半晌,车国斌缓缓开口,“都不是,在我这儿永远都是偶像。”这个答案获得了另外几位男孩的认同。
偶像,这是个温暖却也疏离的词汇。它意味着你能与成龙的光直面相遇,却也看不到背阳面。成家班的后辈们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近距离目睹过成龙变老的细节,从他的膝盖、白发和后背,但他们从未想象过偶像休息的样子。老去仿佛只是一种换季时的偶发感冒,待它过去,成龙还会活蹦乱跳,指导他们练功,然后秀两招压箱底的本事。李磊说,成龙的箱底很深,教了这么多年,每次都能教些新东西,“这东西学不完,我们还得复习,但他是那种感觉就长在身上了。”苏杭说,成龙自己也不愿休息的,“他给我们树的榜样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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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样,这的确是成⻰有意识传递的状态。这是成⻰几十年前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交付信任,但不展示脆弱。采访现场,他不动声色地体察每个人的需求,像风暴里托起大家的方舟,一如他在片场,一如他被喊作“大哥”的这几十年。伤痛和脆弱,无论在哪里都时时发生,真打真摔的片场,意外无法预知,但哪怕受的是令自己失去意识的伤,反应过来的第一秒,成⻰也一定会笑出来,这是让所有人安心的方式。“我在现场经历过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当大家都崩溃的时候,我不能崩溃。把整个现场安顿好,所有人离开。回家洗澡,我大哭一场。”
而如今,当一个68岁的成龙意外摔下马,翻滚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笑着说“哎哟,我还不错”,他已经谨慎地藏好了所有关于老去的真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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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退休吗?
话题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成龙从40岁开始就在思考退休这件事了,但观众、投资方、成家班都让他退休不了。他希望自己退得很漂亮。他脑海中闪过很多次自己垂垂老矣,无人问津的画面,在那个想象里,他没有戏拍,偶尔得人施舍演了一个小角色,戏播了以后票房很惨淡。为了躲避这种结局,他筹谋过很多方式。
拍一部非常成功的电影吧,票房大卖、口碑爆棚,然后退休。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决了。不是因为成龙做不到,而是因为成龙做到过太多次,超越从前的自己难上加难,世上最强壮的力士也无法把自己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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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成龙挤出了另一个答案,“一个 stunt(特技动作)失误,我在片场死掉了,这是最光荣的退休”。也许是意识到这个答案过于沉重,让现场陷入短暂的静默,成龙立马挂起了自己的笑脸,“我们说点开心的吧”。
“退休之后会做些什么呢?”话题另起,试图把那个最沉重的字眼轻轻放下。
“我常常在想,如果李小龙不是那么意外地死掉,今天他会在做什么?”成龙却突然又把那个字拿起,“如果我当年在鹿特丹滑那个大楼的时候,‘咚’地死掉了,我就可以永远地停在那个时刻。我也怕慢慢别人发现我变老。”
不知成龙是未曾认真考虑过,还是没有听清楚问题,关于他退休后的可能,依然没有获得一个答案。成龙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笑着问:“诶,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这个横冲直撞60年的影坛巨擘,在这场访谈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了神。
我们试图挖掘成龙是什么时候丢掉了“向前冲”之外的第二选项。朱墨说,大哥从来没有那个选项。“我们都是白羊座,”在她的理解里,这是她和大哥相似的地方,“我们从不纠结,没有第二选项。他就是喜欢这件事,所以他会一直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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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翻看成龙的自传,当一切的故事回到当年的戏班,一件事做不好就要被责罚的那个时刻,好像能窥见不一样的答案。那是一个“接收指令-完成指令-接收新的指令”的无限循环,这种循环也嵌套在了成龙的思维里。他从没有笃定自己要做功夫巨星,对他而言,明天长久作为未知数而存在。因为电影行业兴起,他从戏班离开;因为要走向国际,他要开始学习英文;因为“我一开工,这些人才有戏拍”,他组建成家班。如果他是目的先行,那一切都会反过来。
一个男孩无目的地,坚持向前跑去,在跑的过程中超过了所有人,然后成为了成龙。
当前方没有任何可参照物,成龙还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朱墨的答案是“继续做自己”。何为成龙?从儿时的戏班,到香港影坛闯荡江湖,再到好莱坞形成 Jackie Chan Style,一路上交融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情味、港人的务实精神、关照弱势群体的英雄气,最后“成龙”已经成为了一种具备了超常复杂性的符号。
而最关键的是,当一代人的符号被提问何时退休,一方面对于我们,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一方面对于成龙,也许不需要答案。
成龙与衰老搏斗至中场,招数尚未穷尽,结局仍留悬念。
策划:GQ实验室
编辑:辰鹅
采访:辰鹅、cheon、翎、狸
撰文:辰鹅、鸭妮、cheon、翎、XD
插画:Finn
视觉:a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