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88岁表演艺术家娄际成:在阁楼录音棚里做告别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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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海森伯!进来,进来……”
88岁的表演艺术家娄际成坐在录音棚里,对着话筒,缓缓念出面前屏幕上的台词。录音棚搭在上影演员剧团的阁楼上,从一米高的房梁下弯腰过去,关上老虎窗,吸音棉包裹下的整个空间像一个隔绝的舞台。在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的悉心安排下,娄际成把话剧演出的舞台搬到这里。碧绿色的旧式台灯透出泛黄的光,照在娄际成的脸上,像是镀了一层老电影的滤镜。此刻,他是话剧《哥本哈根》中的丹麦物理学家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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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在录制《哥本哈根》钟菡 摄
台词念完,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表情也停留在那一瞬。这是他的舞台告别演出。
序幕
娄际成还想登台。“我想做一场告别演出,为自己的舞台生涯画上句点。” 他花了一年时间整理话剧《哥本哈根》,修改了七次的剧本用三号字打印出来,还涂写了各种细节标记。
这是一个成熟的演出本,动作调度、舞台设置、灯光等细节写得清清楚楚。这出话剧在他脑海里上演了许多遍。剧本的最后标注了“钢琴演奏 剧终”,括号里郑重写着文本整理——娄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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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整理的《哥本哈根》剧本 钟菡 摄
一开始,娄际成打算把演出放在上戏的实验剧场里,联系好了导演和演员,“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在上海其他剧场里演几场,邀请文联、剧协的同行们出席,请亲朋好友们来观看。”在谢幕时,娄际成会说:“感谢大家来看我的告别演出,我想以此向《哥本哈根》讲述的两位诺贝尔奖科学家致敬,也对自己做一个艺术上的交代。”
“做完这件事,我的心里就放松了。我其他事儿不干了,也干不动了。”娄际成说。他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他聊天需要用无线麦克风,好像在舞台上隔空交流。“我有两个助听器,都已经听不见了,只好用这个‘小蜜蜂’。”搞了一辈子戏,娄际成很看重《哥本哈根》,这是他最后的念想。
遗憾的是,受到疫情和其他客观因素影响,《哥本哈根》最终未能登台。娄际成一度有些失落,“也许我就要带着遗憾告别舞台。”看到娄际成发来的这段话,佟瑞欣心里一热,他决心帮助这位上戏老学长完成心愿,“我们有一个录音棚,您要不要把话剧录制成广播剧,换一种方式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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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和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
中午12时许,娄际成来到位于武康路的上影演员剧团,比原定时间早了不少。“约定时间,我都是提前到,这是从年轻时开始的工作习惯。”有一年演出《无人生还》遇上大暴雨,公交车延误,出租车消失,娄际成在暴雨中步行,临时“抓”了一辆摩托车。开场前半个小时,骑手把他送到了剧场。车费50元钱,他一直记得这个数字,很值得。
登台
初冬的上海还未开始降温。演员剧团一楼会客厅里,娄际成和佟瑞欣在排练《哥本哈根》。白色百叶窗卷起,窗外的梧桐叶突然落下几片,仿佛水粉画。
一开始,两人坐在沙发上,后来换成两张隔开的椅子,这是娄际成剧本中的设定。“舞台上有室内和室外两个空间,海森伯和波尔对话时,一个是实的,一个是虚的,他们不能坐在一张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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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 诸葛漪 摄
“我脑子里不停地有一些创作的欲望。”当看到《哥本哈根》剧本后,娄际成很感动。《哥本哈根》原作剧本完成于1998年,围绕两个影响世界物理学进程的诺贝尔获奖者沃纳·海森堡和尼尔斯·波尔在1941年的哥本哈根会见展开。剧作家迈克·弗雷恩凭此剧连获普利策、托尼两项大奖。
演出计划从两年前开始筹备,《哥本哈根》只有三个角色,海森伯、波尔及其夫人玛格丽特。娄际成打算自己演波尔,焦晃演海森伯,“让一群八十多岁演员登台是件危险的事情,我担不起这个责。我和焦晃合作多年,我知道他的脾气和爱好——焦晃看到剧本,只要他喜欢,肯定会发挥想象,提出修改意见。我心想,我这个本只是为了缩短演出时间作了点删节和编辑,要保持原作的精华部分。”
娄际成把眼光投向中青年一代,海森伯是波尔的学生,比他小22岁,娄际成想到了佟瑞欣。佟瑞欣一口答应,娄际成又请来上影演员剧团演员赵静为玛格丽特献声。娄际成决定自己做导演,他有这方面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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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在和佟瑞欣排练《哥本哈根》诸葛漪 摄
1988年,为纪念美国著名剧作家尤金·奥尼尔诞辰100周年,娄际成牵头排演话剧《悲悼》。《悲悼》由娄际成、焦晃执导并主演,女主角差点请了上影演员剧团演员向梅。由于缺乏启动资金,娄际成跑到复旦大学找谢希德校长拉来了2万元赞助,又请《解放日报》等媒体记者看话剧第一幕,“我们想把全剧演出来,但是资金不够了。”《解放日报》发表了《对高层次艺术创作应该扶持》评论,引发广泛关注,最终《悲悼》得以筹齐资金,顺利演出。
能够在录音棚里录制《哥本哈根》,娄际成心存感激又有些内疚,“没有资金,没有办法给剧组报酬。”第一次碰头商议这件事时,佟瑞欣给娄际成吃下定心丸,“您不要考虑这个,我们来把这件事做好。”
在演员剧团一楼的穿衣镜前,佟瑞欣扶着娄际成的肩膀,帮他整一整上衣领口,像在做登台前的最后准备。娄际成看着镜中的人影笑了: “我非常感谢你们。”
纠结
演员对声音有着严格要求,娄际成对自己的变化最敏感。这几年,常有人邀请娄际成去参加朗诵会,他统统拒绝,“我觉得我的声音不行了。以前我游刃有余,现在我自己不满意了,所以我不去了。”
录制《哥本哈根》,娄际成反复说,“声带老化了。”他以前的声音非常亮,一开口,瞬间就抓住观众的耳朵。如今,明亮饱满的高音被岁月剥蚀了,音色变得喑哑,但艺术魅力没有消散,像被时间裹上了包浆。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高光的舞台。
用声音演绎《哥本哈根》,娄际成特别注意人物对话交流时的语速、节奏,海森伯、波尔见面时的热情招呼,到谈崩了之后的停顿,再到忽然回忆起从前打乒乓球的经历,唠家常式地换到滑雪的话题,乃至产生激烈争论,不同的情节需要的语速、节奏都不一样。
娄际成一直坚持练功。以前的他精力旺盛,习惯晚睡早起,晚上演完戏,回到家里还要继续研读剧本,凌晨两点才上床,第二天早上六点,又开始起床练功了。“我们用咽音法,小舌头提起来,把口腔共鸣的声音放到底部,加大伸舌头的力度,拉声带,天天都要练习。”这样的习惯从上世纪50年代初持续至今,“演出前,大家都这样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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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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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喜剧》
娄际成演过很多影视剧,包括电视剧《汉武大帝》《唐明皇》,电影《杨贵妃》《多梦时节》《匿名电话》 《兵临绝境》《杜十娘》等。演员剧团门口贴着电影《春满人间》的海报,他也有参演,“舞台和影视表演的区别,一直是演员争论的问题。台词基本功是必不可少的,但发音上也有细微的区别。比如同样说‘娄老师’,话剧要字正腔圆,每一个声母、韵母都不能漏掉;影视剧则追求自然,可能会说得近似于‘罗老师’,这里面的感觉很微妙。”
演莎士比亚的戏时,语言表现能力尤其重要,既要有朗诵的感觉,但又不是完全朗诵。娄际成记得,有次一位外国演员和焦晃同时表演《哈姆雷特》的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外国演员以完全生活化的方式演绎,焦晃则把舞台感融在里面,语言中有停顿、强调,还加入围着椅子转,接着又回到座位上的肢体辅助动作,“两个哈姆雷特同台,大家更喜欢焦晃的独白。舞台上的艺术表现力更多靠演员撑着,说话过于生活化,容易变得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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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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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
谢幕
2021年10月29日,《商鞅》回到25年前的首演地云峰剧院再次上演,年轻演员挑大梁。谢幕时,导演陈薪伊与娄际成等首演演员登台。那天,娄际成穿着和录制《哥本哈根》时一样的黑色外套、红色衬衫,他接过陈薪伊的话筒说,“后生可畏”。
1997年,娄际成凭借《商鞅》公子虔一角,令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委会打破“规矩”,删去“退休、60岁以上演员不参选”条例,把配角奖颁给他。“我按我的想法塑造人物。白玉兰奖评委们讨论时,有人提出,年龄设置没有必要,白玉兰评的是表演艺术,用年龄限制老艺术家不公平。”如今回忆起这桩事,娄际成满是感慨。
有时候娄际成会羡慕,影视剧拍摄有暗渡陈仓的方法,演员年纪大了,有些摔跤翻滚的动作可以请替身帮助,但在舞台上没有替身,一切要自己来。嘴上虽这么说,但真碰上了,他还是习惯什么都要亲自上。
六十多岁时,娄际成去拍电视剧,剧中有一个落水镜头,时值深秋,他毫不犹豫跳进水里。工作人员忙着把他捞出来,他浑身上下湿透了,“后来,剧组送了我一件毛衣。”
78岁时,娄际成在舞台上饰演一位教育家,因为学生考零分要跳崖,老师故意自己摔了一跤,把学生唤回来。
每次演出,娄际成都是真摔。“我在台上叫住学生,奔过去,‘啪’地摔倒在地上。”这出戏演了十三场,娄际成在舞台上摔了十三回。“摔倒当然是有技巧的,左脚把右脚绊一下,顺势扑在地上,可以最大程度保护身体,但演到后来,膝盖还是摔破了。”处理完伤口,他还继续演出。在话剧《老式喜剧》中,他还跳了一段舞蹈,那时他也已70岁了。
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当天,娄际成总也想不起自己饰演的教育家的名字。记忆如同听觉和声音,在一次次的舞台演出中渐渐磨损。
第二天一早,娄际成特地跟记者发来了专访时想不起的那个名字,“陶行知”。
返场
1934年1月,娄际成出生于北京,1952年高中毕业,他从北京来到上海,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校(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早在青年时代,娄际成已蜚声剧坛,是原上海青年话剧团的代表性演员之一。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期间,他又在《商鞅》等十多个剧目中展示精湛演技,曾任上海市青年话剧团团长和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剧协理事等。
娄际成凭借《商鞅》《榆树下的欲望》《吁命》三夺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他喜欢经典剧目,比如莎士比亚、曹禺的作品,也喜欢《商鞅》这样的新编戏,还喜欢《莫扎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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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命》
1984年,《莫扎特之死》搬上舞台,这是一出富有深刻哲理的两幕话剧:维也纳宫廷乐师萨里埃利因妒忌莫扎特的才华,对他横加排挤,致使莫扎特贫病交加,在萨里埃利的迫害下含恨死去。娄际成在剧中饰演的就是萨里埃利,一个带有反面形象的角色。
娄际成在家一遍又一遍听莫扎特的音乐,揣摩角色。儿子娄烨在隔壁房间,听熟了全套莫扎特曲目。无巧不成书,娄烨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时,有一道考题正是辨析音乐,回答作曲家。娄烨对答如流,“我爸演戏时不断听莫扎特的音乐,我脑子里有印象。”不过娄际成表示,儿子对舞台表演兴趣一般,“他跟我去过后台围观演戏,但他看的电影比舞台剧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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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际成和焦晃(右一)与杜冶秋(左一)商量剧目问题
娄际成平时不太看电视剧,爱看上世纪80年代的外国老片,也爱看娄烨的作品。当被问到追求完美主义的爸爸是否会给儿子建议时,娄际成干脆地回答,“我给他提不出意见,他的观念和我的观念不一样了。”娄际成对去年上映的《兰心大剧院》印象深刻,“剪辑让你看不出痕迹,台词很自然,表演也很自然。比如拍巩俐从宾馆台子拿东西,对面的人仿佛没看到,其实看到了,这种微妙的感觉全演出来了。”
娄际成双眼动过白内障手术,如今看东西基本不戴眼镜。《哥本哈根》剧本改了七稿,都由他亲手用电脑输入,不用手写板,“我会用拼音打字,这是演员的特长,对声母、韵母很熟悉。”电脑刚在中国普及时,娄际成就开始摸索,他发现这是个提高效率的工作方式,“前几年还会在电脑上打麻将,现在主要用来查资料,研究各种表演技巧的论文,比如专家们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与中国戏曲表演体系的阐释与比较。”
演员沈磊和娄际成一起演过话剧,难以忘记一个细节——每次娄际成在舞台上抬手的位置,总能精准控制在衣服第二个和第三个纽扣之间。记者复述给娄际成听,他大笑,“我没有沈磊想得那么多,只是排练中逐渐形成一种习惯。排练多了,抬手位置自然变为角色下意识的肢体反应。在别人看来,好像是有设计的,实际上没有那么多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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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歌》
在《无人生还》中,娄际成饰演凶手,他同样有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技巧思考。“不能让观众一开演就猜到凶手,但演员要有谋杀的行动逻辑。比如给其他角色倒水,把有毒的杯子放在这边,没毒的拿开,这些都在幕后进行,观众看不到,但演员必须把谋杀的蛛丝马迹安排好,贯穿人物表演始终。”
录制完《哥本哈根》,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渐渐升起寒意。娄际成走出录音棚,正遇上来录制《牛虻》的老艺术家达式常。“娄老师是我们的老大哥,当年青话的剧我们都要去看。”两人站在门口,交流起录制心得来,他们曾经合作登台演出,如今都已年过八十,依然为热爱艺术的那颗心驱动着,在各自的领域里继续努力创作。
“多保重身体。”达式常望着转身离开的娄际成喊道。
年轻时,娄际成曾畅游长江,那是一次长距离的游泳比赛。大家跳进江里,那时江水还是有污染的,时而红,时而绿,还有化工厂留下的残余物质。游到最后,娄际成累得睡着了,浮在水上,不知道漂了多久,突然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打瞌睡了,“等到上岸,我两条腿还在不断地动,好像已经成为惯性,无法停下来。”
就像演戏,88岁的娄际成不再站在剧场舞台上,却还是有惯性推着他,投入《哥本哈根》里,忘记自己,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谢幕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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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与宋庆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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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哈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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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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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下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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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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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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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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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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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