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壳击败北京国安,姚军和他的“流浪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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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7日,战胜北京国安之后,北海极驰所有的参赛球员拍了一张合照,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人为俱乐部创始人姚军。 (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11月17日,中国足球爆出史上最大冷门。中超豪门北京国安以5:7输给了一支县级球队泾川文汇。这原本是足协杯第二轮最没有悬念的比赛。
这支神秘的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来自甘肃东部泾川县,在足球界寂寂无名。在这次爆冷击败中超豪门之后,各类自媒体传言纷纷,称泾川文汇的球员来自外卖员、体育老师、保险业务员等。
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战代表泾川文汇上场的球员均来自广西北海极驰足球俱乐部。借了泾川文汇的壳,真正实现逆袭的是北海极驰。
和泾川文汇一样,北海极驰也是寂寂无名的一个俱乐部,常年活在生死边缘。
借壳踢球
2019年冬天,姚军带着一支30人左右的青训队伍在广西北海进行冬训,没想到疫情来了,把他和球队困在了北海。
姚军1970年代出生于湖北武汉,曾经是职业球员,直到2005年离开绿茵场。后来他发现,自己只会干足球,“其他的事情干一件亏一件”。2013年之后,他先后在上海、河南做足球教练。
为了让孩子们继续有球踢,在一位投资人朋友的支持下,姚军在2020年就地创办了北海极驰足球俱乐部。命运无常,俱乐部从诞生之日起就遭遇足球寒冬,球队一直徘徊在解散的边缘,“每一天都很危险”。
多位球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次看到姚军,他都在打电话,姚军的包里常年备着两万现金,“一没钱了,我就把通讯录翻开挨个看,看看还能和谁再借点”。
2021年,北海极驰在广西比赛遭遇失利,无缘中冠比赛。如果不打比赛,这些球员就会流失,因为“职业运动员不打比赛,相当于在浴缸里练游泳”。
借壳是一个曲线参赛的途径。姚军盯上了甘肃,甘肃过去几年一直没有派球队参与全国比赛,因此有空余的中冠比赛名额。如果能和甘肃当地的俱乐部达成合作,就能以甘肃球队的身份参与中冠比赛。
找到泾川文汇之前,姚军考察过甘肃很多地方,拥有注册俱乐部的地方并不多。如果要注册新的俱乐部又要花费一大笔钱。临近比赛报名截止,姚军之前达成意向的公司最终又没了音讯。
最终甘肃足协向他介绍了泾川文汇。
中国足球俱乐可以划分为四个等级:中超、中甲、中乙、中冠,中乙以上球队才会被视为职业球队,中冠则是业余球队。
中冠决赛圈共有16支球队,连续两年入围决赛圈的球队才可以获得足协杯名额。泾川文汇近两年来的成绩是15名、14名,刚好获得资格。
开赛在即,此刻北海极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姚军因此选择了泾川文汇,他的诉求很简单,“有球踢就行了”。
据泾川足协主席王臻介绍,按照双方约定,参赛球队的一切费用都是由姚军承担,球员每年至少在泾川训练一段时间,帮助当地推广足球,期间产生的费用由北海极驰承担。
北海极驰成了泾川文汇的幕后英雄,一位北海极驰的教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几天泾川方面也给姚军打了电话,“希望能统一口径”。
有人对泾川文汇颇有微词,可是都被姚军挡了回来,“这是我们当初答应他们的”。
泾川文汇俱乐部董事长吕斌武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这次战胜北京国安吸引了很多赞助意向,“可是除了我们当地的红牛苹果和牛肉,目前没有看到一分钱”。
流浪在路上
11月20日,在山东日照比赛结束后,姚军带着他的球队在济南歇脚,正在考虑下一个目的地去哪。
过去半年,球队一直跟着他四处流浪,“没有在一个地方住超过三天。北海、南宁、贵港、贺州、柳州、来宾、遵义、西安、银川、泾川、重庆、昆明、延安、武汉、济南、南京、镇江、茂名、贺州、日照。”姚军在他的QQ空间细数了自己半年来走过的地方。
事实上,他们也不总是叫北海极驰,为了让球队踢更多比赛,他们常常披上别人的马甲,泾川文汇只是其中一件,过去还有北海圣泰绿航俱乐部。
姚军今年52岁,神似三国中的张飞,怒发冲冠自带一股江湖气。“战胜国安不算什么,我还能创造更辉煌的未来”“我要建中国最好的俱乐部”,这些话总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采访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时时刻刻贴在耳朵边上。
不少人赶着来“提亲”,他们都在争取姚军能够尽快面谈合作。北海极驰成立两年来,都是他打给别人,求爷爷告奶奶化缘,头一回这么多人找上门来给钱,至少有三个地方希望和他合作。
坐在酒店楼下的茶馆里,姚军烟一根接着一根,目的地也一改再改,徘徊了三天,最后定了广西贺州。
为了参加中冠比赛,姚军和他的球队已经在外漂泊了半年。随行的大巴车上,常年携带着两台10公斤容量的洗衣机。
除了收费不多的青训,球队没有任何造血能力,每一天俱乐部都在烧钱,俱乐部共有三支球队,一支球队比赛一天的成本就在2万元左右。
“我很想省钱,可是我又不想让他们看出来。”姚军想维护球员们的职业荣誉感,让他们不至于感觉落魄,但口袋里确实羞涩。
参加比赛的一线队球员们,不仅仅是职业球员,不少人曾效力于中超、中甲的豪门球队。从履历来看,北海极驰是他们效力过的级别最低的俱乐部。
相较之下,泾川文汇当地的球队只是一支业余队,从未参与过中冠比赛。按照泾川文汇俱乐部董事长吕斌武的说法,“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是当地足球爱好者、热血青年们组成的球队”,有在医院上班的,有在体校上班的,有在公安局上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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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北京国安比赛前,姚军在休息室布置战术。 (受访者供图/图)
这支球队是由吕斌武参与投资的。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球队最开始的名字叫“744300俱乐部”,这是泾川的邮政编码,后来当地服装企业赞助,才改名叫“臻品足球俱乐部”。
文汇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他开过一家文汇书店,又创办了文汇培训学校。2021年,双减以后不能补习了,“转型做了俱乐部,走体育路子”。
泾川足协主席王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臻品就是王臻的臻”。他开过一家臻品体育用品公司。球队成立于1999年,那会他小学六年级,几个踢球的男孩在操场上放了一串鞭炮,宣布球队成立了,他说“这鞭炮还是我们凑钱买的”。
体校毕业后,王臻回到了泾川体育部门工作,儿时伙伴们又聚了起来。这支球队在平凉市也曾叱咤风云,蝉联过市足球比赛的三届冠军。泾川足协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文章《你们想知道的泾川足球》,有他小学六年级时的球队合影,也有代表泾川参加市级比赛的合影。
真正击败北京国安的是北海极驰,泾川文汇业余球员们是这场比赛的观众。这是两支完全独立的球队。泾川文汇董事长吕斌武对参赛球员也是知之甚少,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当问到对哪个球员的表现印象最为深刻时,他语塞了十几秒后说,“都挺好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们已经开始调查了,到底是谁偷偷出去送外卖了,还被扣了120块钱。”出生于2001年的北海极驰球员周禹庭调侃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保险销售员”。
球员们各自认领了一个职业,“赛丁是拉面馆老板,我是外卖小哥,他是卖羊肉串的”,球员们把网上业余球员的传言玩成了球队的“梗”。
这次战胜北京国安带来的热度,是他们动荡的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扬眉吐气的时刻。30岁的球员刘翼由于常年在基地训练,与妻子孩子一直分居。家里人不断催促着他退役,可他仍想拼一拼,“这一次家人终于不催着我退役了”。
马冬男的家人也兴奋得不得了,“我的妈妈从韩国都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是不是赢了一个很厉害的比赛”。
翻开这些球员的履历,就是一部足球俱乐部消亡史。很多球员效力过的中超、中甲足球俱乐部都已经解散。
首发11个球员中,除了37岁的守门员崔桐辉是球队守门员兼教练员,还有1个19岁、3个30岁以上老队员,剩下7个都是23岁以下,这些球员主要来自四个地方——新疆、辽宁、江苏、山东。
过去三年,足球市场忽然冷寂,这些00后的球员们不愿意放弃足球,又找不到好的归宿,北海极驰成了他们蛰伏过冬的地方。
职业球员只有两个来源,一是校园足球,二是俱乐部的青训梯队。21岁的李加俊、22岁的周禹庭分别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邮政通信大学,刘建新是南京大学今年大四毕业生,踢进了对战北京国安的第二粒进球。
这些球员在校期间也会加入俱乐部踢比赛,李加俊、周禹庭、刘建新都曾效力于南京城市队,帮助球队从中冠到中甲实现三年三级跳。
20岁的李家伟、22岁的国洪涛则是俱乐部青训队出身。前者曾效力于中超江苏苏宁队,后者曾效力于中甲上海申鑫队。
李家伟留着一个西瓜头齐刘海,看起来像个乖巧的高中生,却是队里唯一拿过中超冠军的球员,曾经收入也属于国内顶尖。19岁的时候已经靠工资买下了人生第一套房。国洪涛也是上海申鑫重点培养的预备队员,有俱乐部曾为他开出2000万元的转会身价。
这两个天才少年的前途都在2020年戛然而止。江苏苏宁拿到中超冠军后就宣布解散,上海申鑫也在2020年突然倒闭。国洪涛在家躺了一年半,“体重长到160斤”。
李家伟去了正在蒸蒸日上的南京城市队,但收入断崖式下降,让他面临房贷断供风险,父母卖了一套房才帮他续上房贷。对战北京国安那场比赛,他看到了不少老朋友,曾经他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不同的是,苏宁没了,国安还在。
国洪涛找遍了中乙球队都没人要他,那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直到来了北海极驰,“如果这里也不要我,我可能就不踢了吧”。
一位年轻球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9岁在国外已经算是老将,但在国内,20岁可能还在预备队,真正能上一线队当主力的少之又少。这次对战北京国安,对方派出了大量替补队员,实际上也都是二十岁出头。
姚军说,二十岁是球员的一道坎,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踢出来就会放弃了。在他看来,这些孩子放弃了童年玩耍的时间、自己的学业,刚成年职业生涯就结束了,对他们很不公平。
他说自己想办“中国最好的俱乐部”,不是说要冲级别拿冠军,而是把俱乐部变成一个“兵工厂”,“给这个年龄段的球员们再提供一次机会,针对他们的问题提供针对性的训练,帮助他们焕发职业第二春,类似于青年球员的足球体校”。
北海极驰是中冠球队中唯一一个有青训梯队的俱乐部。一般而言,中冠球队的目的都是冲乙,他们很少花钱培养梯队,而是直接买更高级别球员,快速出成绩。姚军说,他的足球理念就是要尊重足球规律,“给它一段时间,它就会给你惊喜”。
比起一线队,他更看重U19(under 19,19岁以下球员)的球队。这一次对战北京国安,开场4分钟打进关键进球的球员就是U19的主力小将杜泽鑫,他刚满19岁。
他认为国内球员之间能力差距不大,但是自律、勤奋以及拼劲不一样,“和北京国安这场比赛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内卷的中国足球
曾经球员是一个充满光环的身份,但随着市场的潮涨潮落,职业荣誉感也在逐渐褪色。
“就是足球民工。”北海极驰一些老球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三年“越来越内卷”,原来踢中冠都是中乙退役球员,如今门槛已经提高到了中甲球员。一些中乙球队的工资甚至低到两三千一个月。
一位球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球可踢那段时间,他甚至去当了按场次收费的临时工,主要是陪老板踢球。他回忆,广东一带的老板们会心血来潮组一场球局,“两个老板打赌比一场球赛,把我们请过去踢一场,给个两三千块钱,赢了还有赢球奖”。
为了取悦这些老板们,这些昔日的职业球员在场上还得想办法给老板们传球,“他们如果踢进一个球,那晚上的菜都不一样,就可以吃龙虾、鲍鱼”。
姚军记得,2005年前他在深圳踢球,走在街上都会有人找他合照,“我们吃饭从来不在大厅,必须进包间”。吃饭时,宾客们都会排着队来给他敬酒,“有一次饭局,有个女的没给我敬酒,我当时急了,问她你为啥不给我敬酒,对这种恭维已经特别习惯了,人家不恭维反而让我觉得很反常”。
2005年以后,中国足球转入低潮,姚军也和大家一样纷纷离开了这个行业,直到2012年,足球又热了起来,姚军又开始以教练员的身份回归了球场。如今潮水再一次退去,有人在等涨潮,而有人已经放弃了。
30岁的刘翼是队里的一个传奇,他从小跟着爸爸练球,2005年是中国职业足球的第一个低潮期,他放弃了足球去澳大利亚留学。到了2013年,中国足球又热了起来,他放弃了国外的身份回到了中国,以20岁的高龄重新开始踢球,先后效力于中甲青岛海牛、青岛鲲鹏、青岛红狮、武汉江城。
如今30岁了,他还没有放弃,“C罗踢到什么时候,我就踢到什么时候”。
22岁的国洪涛是少见公开的躺平派,“往更高联赛拼的想法已经没有了”。他踢球时,有种难以模仿的松弛,同时还具备一种让对手愤怒的能力,“哪怕冒着犯规的风险,也不惜要打他”。一位队员评价说,比如他爱带球穿裆,“这是一种球场上羞辱对手的做法”。
这次开场四分钟,国洪涛就发挥了自己的优势,禁区前造成对方犯规,为球队争取了一颗任意球。
姚军对他是又恨又爱,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很浮躁,不愿意努力,或者不愿意显得自己那么努力,希望身边的人都觉得他不是靠努力而是靠天赋”。
国洪涛还曾经因为赛前喝酒打架被上海申鑫公开通报,甚至有球迷开赛前用上海话对他喊,“洪涛,晚上少喝点老酒”。
尽管他问题很多,可是有时候又不能不用他。不可否认的是,杜泽鑫罚进这粒任意球,激发了整个队伍的斗志。
对战北京国安前一晚,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明天可以拿下这场比赛,一位球员回忆说当时心里就一个声音,“完了”。当时,大家共同的目标只是不要输得太难看,最终获胜超出了每一个人的预料。
11月20日,球队举办了庆功宴,球员们坐了三桌,一桌讲维语,一桌讲朝鲜语,剩下一桌说普通话。马冬男从南到北效力过多个球队,印象中这样的多民族的球队并不多,“每个队基本上会以某个地区的人为主,可这里每个地方的人数都差不多势均力敌”。
整场庆功宴全场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疏离感,球员们彼此之间也很少串桌,可是整个场面又维持着热络。这种疏离感正是足球比赛的大忌。一位球员感叹说,“这次战胜北京国安是建队以来踢得最像一支队伍的比赛”。
11月30日,他们在广西贺州待了一周后又回到了北海,备战下一轮与济南兴洲的比赛,对方是中乙目前一支没有败绩的队伍,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