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江同志“很惭愧,就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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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同志做了哪些微小的工作?
对公众人物作出评价,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例如要区分“事实”(Facts)与“观点”(Opinions),才可能心平气和地讨论下去。
打个比方,幼儿园里小朋友开讨论会,说到“苹果含有大量的糖分,很甜”,这属于事实;但说到“苹果很好吃”则属于观点。
这并不是无聊透顶的“没事找事”,而是培养独立思考(critical thinking)的重要前提。例如,弄清楚两者区别的小朋友,在接受成年人“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夸奖时,心里就很明白:
这是对方表述的一个有主观倾向性的观点,而不是陈述一个“我真的比其他人灵泛”的事实。
Well,让我们进入正题。
2022年12月6日上午10时,江泽民同志追悼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按惯例,有关部门对江同志进行了系统的官方评价。
但在此之前,我们很有必要回顾一下,江同志在北京期间,都做了哪些微小的工作——这些“事实”将有助于理解对他的评价(观点)。
Time flies fast。
2009年4月,离任的江同志回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国机二院,在和老同事、老部下座谈时,他主动对他在北京的工作进行了概括与总结:
到了北京十几年,我也没有干别的,大概三件事。第一个,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第二个,把邓小平理论写入了党章;第三个就是“三个代表”…
从逻辑上看,江同志说的“做了三件事”就属于某种程度的事实;至于是不是“微小的工作”,这个结论性的观点很有必要一一验证。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如何确立的
在确立改革开放路线、探求市场经济特性的过程中,在南国画圈的邓同志无疑是总设计师。但是,真正把理论照进现实,负责建立起完整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是江同志。
江同志是名副其实的总工程师,但他的务实贡献往往被认为是“按部就班”,甚至被人们忽视。
1989年,江同志曾担忧自己能否在北京站住脚,他拜访了老上级(同时也是他的老伯乐)汪道涵,征求他的意见。汪先生勉力他兢兢业业、做好工作,并亲笔引用林则徐的诗句,书写了一副对联赠送于他: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江同志在当年召开的十三届四中全会上说:
我深感担子很重。我感谢同志们的信任,决心同大家一道,刻苦学习,加强调查研究。
而当时的调查研究的重点,就是调查“自下而上”的市场经济实践创新,研究“自上而下”的改革开放的顶层设计与总体规划。
1990年,中国经济增长速度下滑至3.8%,创下自1978年以来的最低记录。邓同志对此深表担忧,他说:
假设我们有5年不发展,或者是低速发展,例如每年4%或者更低的增速,这不只是经济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政治问题。
然鹅,当时的政治氛围十分微妙。
1990年2月和12月,《人民日报》先后发表了某位重量级理论权威撰写的文章,提出未来的斗争将是“推行资本主义化的改革还是社会主义的改革的斗争”,并认为“市场经济最终要求取消公有制,要否认社会主义制度,否认党的领导”。
为了深入调查的需要,65岁的江同志在1991年阅读了凯恩斯、萨缪尔森、斯蒂格利茨等人的西方经济学书籍,并在8月筹备专家座谈会,会议的目的是:
考虑十四大提出什么样的经济体制作为改革指导思想,特别是说清楚计划与市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1991年10月17日至12月14日,先后有20多位专家参加了这次座谈会,共用了5个半天和3个整天,因而被参会者戏称为“11个半天的会议”。
在“如何搞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专题里,专家们犀利地谈到了最核心的问题。
吴敬琏认为,说到经济,不要动不动就与马克思挂钩,有必要以资源配置的有效性来解释市场经济体制的存在。周小川、郭树清、林毅夫等年轻学者则认为,以市场为核心的体系,除了有效配置资源,还可以提供兼容的激励机制,当前的重要问题是解决“政府管什么”,政府究竟是宏观管理还是微观干预。
与会者回忆,江同志主持并出席了全部会议。他没有发表过长篇讲话,但有许多现场点评,其中就包括了“政府应该管到什么地步”的探讨。
此外,这次座谈会的民主氛围很浓烈,江同志提议,会议室不要布置铭牌,大家进去就自己选座位,发言也不要按照固定顺序,谁有话就发言
江同志还主动说到,此前经济专家薛暮云在文件中尽量回避“市场经济”,而是希望进行“市场取向的改革”。这种顾虑大可不必,要让思考改革的人说话。
有参会者感慨道,为市场经济正名,是邓同志南巡讲话的重要意义之一,但里面同样有江同志潜移默化的功劳。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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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4月,党的十四大召开前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调已经确定,但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模式却还没有定下来。4月30日,江同志主持讨论十四大报告第一稿,文中并没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他强调:
十四大在计划与市场的关系上要前进一步,要讲清楚经济体制改革的大目标是什么。
随后,体改委与理论专家概括出了三个提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体制、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体制、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江同志在省部级干部进修班上的讲话中直言不讳地指出:
有些人很少看到市场对优化资源配置的促进作用,也看不到市场对激励市场竞争、推动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上述三种提法,究竟哪一个更切实中国的经济实际,哪一个更易于为大多数同志所接受,这都可以继续研究,不必忙于作出定论。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倾向于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提法。
即使到了9月份,起草十四大文件的班子中还有人提出,主旨定下来了,调子可以适当降一降,例如可以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为报告中的第三层级的标题,方便事后的调整。
但江同志不为所动,他在10月12日十四大报告中开明宗旨地郑重发言:
这次大会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全党同志和全国各族人民都寄希望于这次大会,世界上关系中国的朋友都注视着这次大会…
实践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要求我们明确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这个整体性的提法有利于确定今后改革的走向,可以保持中国改革开放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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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0月,在十四大做报告的江同志)
周小川评价道,江同志十四大报告确立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市场不再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手段”,不再是对计划经济的简单修修补补,而是形成了市场经济与宏观调控的全新概念,建立了一种计划与市场的新型关系。
周同志是个文化人,我就做一个更通俗的解读:
市场经济不是夜壶,不能本着‘拿来就用、用了就扔‘的功利观点和稀泥。
历史已经证明,不重视自下而上的改革需求,社会制度就会失去自我纠错的能力,也会错失历史发展机遇;但不重视“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所谓改革必然避重就轻,在改良的路子上越走越远,或者如大船夜航,在磕磕盼盼转弯掉头后迷失自我。
难怪在距离大会堂不远的景山北边,88岁高龄的邓同志在看完电视直播的十四大报告后连连颔首称:
讲得不错,我要为这个报告鼓掌。
如何实现由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型
江同志是一个有深度、有追求的人。他做的另外两件事情都与“务虚”的理论有关,而这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的必然追求。
一方面,杰出政治家要有博弈的勇气,忍受巨大的争议和重重阻挠,从而恪守自己的施政方针。江同志坚决把邓小平理论写入党章,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阐述自己的执政思路来源,这既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也是他艰苦奋斗的动力。
另一方面,江同志提出三个代表理论思想。他不吝于阐述自己政策的出发点,这是一种堂堂正正的道路自信。
把两者联系起来,江同志在理论方面的建树,其实是创造性回答了建设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的问题。更具体地说,他回答的是新形势下,如何实现由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的问题。
新时期有新任务,江同志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必须加强学习以跟上形势”,他对这个“新形势”的综合判断是:
我们党历经革命、建设和改革,已经从领导人民为夺取全国政权而奋斗的党,成为领导人民掌握全国政权并长期执政的党;已经从受到外部封锁和实行计划经济条件下领导国家建设的党,成为对外开放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领导国家建设的党。
而执政党面临的新任务,自然就是建立在对当代中国发展变化的科学认识基础上的、简约而不简单的朴素认识:
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赢得人民的拥护,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建设、改革的各个历史时期,总是代表着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着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着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并通过制定正确的路线方针政策,为实现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不懈奋斗。
从革命走向执政,从封闭走向开放,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代表着党在历史新时期的基本方向。只有沿着这个方向不发生逆转,中国才能走向光明的未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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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2月,江同志在广东高州考察时,提出三个代表理论)
当然,除了这三件事,江同志还说过:
如果说还有一点成绩,就是军队一律不得经商。还有98年的抗洪也很大…但是这些都是次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次要的问题不等于不重要的问题。
关于98抗洪的问题,我在《江同志究竟是怎样的人?》一文中有所叙述,这里不再多谈。而军队不得从商的问题,江同志说得过于谦虚,这里可以对照着越南的情况,稍微展开说一说。
正如江同志在公开会议上谈到的一样,他此前与军队从无交集
这次决定我当中央军委主席,我没有思想准备。我没有做过军事工作,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深感责任重大,力不从心。党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一定努力学习军事事务,尽快熟悉军队情况,认真地、积极地履行职责。
然后,毫无根基的江同志在两年内走遍了100多个军事基地,了解询问一切细节。在掌握了一手资料后,深思熟虑的江同志就搞了个big新闻,军队一律不准从商。
这件事的意义何在?我们以越南的情况进行对照。
按照2020年发布的白皮书,越南军队规模大约为50万人,每年的军费只有47-50亿美元。但与此同时,越南军队经商的年收入却超过130亿美元。
在越南,各种技术兵种摇身一变成了商业公司,例如开辟了“胡志明小道”的第559工程兵部队开办建筑公司、涉足房地产开发;通讯部队开办了最大的通讯运营商Viettel,垄断越南电信业务。
据不完全统计,越军把经商赚钱视为第一要务,涉足通信、外贸、石油、地产、金融等各个领域。目前,越南共有102家大型国营企业,其中隶属于军队系统的有:
98家。
军队一旦从商,就把官兵关系异化为“经理人与打工人”的关系,造成武备荒废与军心涣散,很难指望他们会为了理想和信念而战。这就是江同志所说的“和军队的命运有很大关系”。
而更严重的是,军队经商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政治选择与发展道路。最直观的是,身为国家暴力机构之首,一旦军队变成了利益集团,就会与民争利,严重影响到军民关系和社会发展。例如河内附近的某农村,就因为征地导致村民与越南空军的矛盾。当地村民模仿前辈,把越军引入陷阱并投掷汽油弹,造成双方激烈冲突。
越南政府先后三次要求军队停止经商,剥离军队的企业移交地方。但最终结果是接二连三的政府换届重组,经商之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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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军队的某次活动中,女军官拎着LV等奢侈品包包)
江同志为什么敢于向军队改革的“深水区”亮剑?这是站在执政党的高度,从先进生产力角度、从军队先进文化角度、从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角度思考问题之后的使命感所致。而理顺关系的人民军队,在抗洪等大是大非面前,始终保持着子弟兵的本色。
这就是讣告当中,江同志被评价为“伟大的无产阶级军事家”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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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坚持自己的理想毫不动摇,即便有些家长作风;他拥有进行政治活动的高超技巧,没人预料到他会有这一手;他充满毅力,甚至可以说是从不懈怠,出人意料地成了变革的代表,使饱受创伤的中国过渡到了一个稳定、自信而繁荣的社会,并正在新的世界秩序中迅速崛起。
而风度翩翩的江同志自己评价是:
我不敢说这些年里我取得了多大的成绩。我只能说我在脚踏实地地为党工作。
甚至在退休后若干年后,他还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谦虚地表示:
很惭愧,就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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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不走寻常路的领导者
1532年,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以个人名义赞助了一笔钱,帮助佛罗伦萨公国一位官员出版了一本遗著。此举的直接结果是引发西方数百年的热议,并让生前默默无闻的作者登上了牛津大字典,成为“狡猾、表里不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代名词。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及其代表作《君主论》。
和荀子一样,马基雅维利认为人性本恶。但他更为激进,认为从治国角度来说,领导者应该彻底抛弃传统道德,才能不被小人物打败;但与此同时,他的所作所为不应当被民众发现,以免引发人民的恐惧与不满,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哲学家罗素曾经精确地把马基雅维利描绘的“领导者特质”概括为: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君主),必须具备狮子般的凶猛,以及狐狸般的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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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比喻非常富有深意。因为在当时的欧洲,狮子虽然被认为是凶猛的猎食者,但犀牛才是被公认为最凶猛的大型动物;狐狸虽然狡猾,但论及狡诈,人们的第一印象还是鬣狗、豺狼等力量与耐力兼备的犬科动物。
但为什么最终用作比拟对象的是狮子与狐狸呢?答案很简单:
狮子的外表威严,狐狸的外形优雅,这是领导者裹胁民众必备的形象气质。
这一特性给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以启示,后者创造性地提出“魅力”(charming)的概念,认为领学者对下属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感染力和影响力,从而鼓励组织内部的追随者做出重大组织变革。通常认为,魅力型领导者有三种重要的个人特征,即:
高度自信、支配他人的倾向和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
这就解释了上位者为何要对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与神秘感——如果大家发现领导者也是个有着喜怒哀乐、私心杂念的凡人,个人魅力极可能大打折扣。
无独有偶,这种“超凡领导理论”在东方也有着深厚的土壤。例如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帝王思想、“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圣人理论。
如果根据中西方几乎一致的经典“帝王之术”,江同志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领导者。
青年时期,他是一个思想进步的文艺青年,会拉小提琴、弹钢琴与吉他,还会指挥合唱;他自学了英语,是猫王的“粉丝”,50多年后还能完整背诵葛底斯堡演说全文。
生活中,他是一个生性活泼,喜欢展露个人喜好的人,有着自己的情绪,在谈笑风生的同时,他直白地告诫图样图森破的搞事者;在担任上海市长期间,他会在吃饭时对同事们说:
让我唱首歌为你们助助兴。
江同志完全不觉得这么做是不是“合适”,这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就像喷泉一样从他胸中涌出。
大江歌罢掉头东
今天,江同志同我们永别了。
窗外在下着雪,我们还依然记得那个年代。不是很完美,但回头看,那就是像黄金一样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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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宜神化。本文仅仅简单地描述了江同志所概括的“微小工作”,便于读者理解一些相关的背景。
最后我要说的是:
人呐,就都不知道,自己不可以预料。
对江同志的最终评价,追悼会中大家已经研究决定了,我就念了两句伍豪同志的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事实上,长江有意化作泪,泽被人民的人,人民自然就怀念他。
人民怀念他的功绩,也怀念他不拘小节的行为——哪怕他的行为有时候会令人费解,有时候让人好笑。
总之,江同志似乎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却让人觉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真实到让大家恍然之间产生一种幻觉:
也许有一天,他将如闪电般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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