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废除道德警察”假新闻背后:头巾一直是政治问题,但问题远不止头巾

作者/程靖
编辑/漆菲
伊朗持续近三个月的抗议示威似乎迎来转机。
当地时间12月4日,法新社的一篇报道刷屏全球社交网络。报道援引伊朗半官方学生通讯社(ISNA)的消息称,伊朗总检察长蒙塔泽里表示该国“废除了道德警察部队”。
最近的抗议浪潮正因道德警察而起——9月16日,22岁的库尔德女孩吉娜·玛莎·阿米尼(Jina Mahsa Amini)因涉嫌“未按规定佩戴头巾”而被道德警察逮捕,结果在拘留期间意外死亡。此后,伊朗多地爆发了由女性主导的抗议示威活动,反对道德警察和头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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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德黑兰市中心的伊朗妇女。
有关“废除道德警察”的报道很快被“辟谣”。有记者逐句拆解新闻,表明总检察长的话“语焉不详”,且司法部门并非道德警察的直接上级,没有管辖权;更何况,该国从没有放弃用伊斯兰教法管理社会的计划。随后,伊朗官员也通过官媒予以否认。不过,该国议会和司法部门确实开始重新审查头巾法。
西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主任冀开运教授向《凤凰周刊》分析称,在连续数月抗议的重压下,伊朗政府可能对道德警察的运行机制做出一些改革,或者限制他们的抓捕权限,又或者会换一种身份存在,“但完全取消意味着伊朗政府对民间抗议的妥协,可能性不大”。
另一方面,女性能否佩戴头巾始终是伊朗社会绕不开的政治问题。巴列维王朝初期曾推崇全盘西化的社会风气,严令禁止女性佩戴头巾,几度引发激烈冲突;到了巴列维王朝末期,非保守派的女性会通过主动佩戴头巾,表达对西方文化入侵和王权统治的不满。这些人未曾想到,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她们曾用以表达态度的头巾再也没能摘下。
在伊朗,头巾一直是政治问题
伊朗目前实施的强制头巾规定始于1983年,但将头巾作为规范女性着装和群众统一意志的尝试出现得更早。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西方自由派世俗主义和伊斯兰主义都曾将头巾作为控制女性的工具。
1936年,巴列维王朝的初代沙阿礼萨·汗 (Reza Khan)颁布政令,禁止女性佩戴头巾、男性穿波斯传统服饰,并鼓励民众穿西式服装,支持女性接受教育、工作,进一步参与社会活动。
彼时的伊朗是一个部落和阶级差异巨大、宗教保守氛围浓厚的国家,礼萨·汗采取的改革举措,旨在推动社会意识的世俗化和国家建构的现代化。
为了执行头巾禁令,巴列维王朝的警察有权揭掉任何一个在公开场合遮面的女性的面纱。拒绝的女性会遭到殴打,一些人的房子还会被强行搜查。礼萨·汗1941年被迫退位前,许多持宗教保守立场的女性为了避免冲突而选择不出门,甚至有人选择自杀。
礼萨·汗的现代化改革是自上而下推行的,除了推行基建和工业化路线以外,在文化传统上也大刀阔斧学习西方,这在保守的中下层群众中激起反弹。1935年夏天,在教士的号召下,马什哈德的居民和商贾进入伊玛目礼萨圣陵举行示威,最终引发流血事件,导致上百人死亡。
1941年,礼萨·汗的儿子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即位后取消了头巾禁令,妇女可以自行选择是否佩戴头巾。但社会风气的西化将长袍和头巾变成了落后和底层的标签,戴头巾的女性常常遭到歧视。到了巴列维王朝末期,许多女性(包括职业女性)主动佩戴头巾,不仅仅是为了遵守宗教习俗或是家庭规范,也是表达对西方殖民主义和欧洲文化入侵的反抗,以及对独裁君主政权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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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违规佩戴头巾”的女性。
1978年爆发的伊朗革命可谓“众声喧哗”,包含反对巴列维王朝统治的各个意识形态派别,有自由民主派、马克思主义者、伊斯兰左翼,也有最后胜出的伊斯兰什叶派教士集团。由于女性的广泛参与,革命中流传着两个口号,分别是“不戴头巾者去死”和“戴上头巾,否则我们就打你们的头”。为了保护自己,一些女性只能戴上头巾参加抗议活动。
1979年2月,流亡海外15年的宗教领袖霍梅尼回到伊朗,受到数百万人的欢迎。回顾历史,彼时伊朗革命的果实之所以会被以霍梅尼为代表的宗教保守派“骑劫”,不仅因为中下层群众深信伊斯兰革命是解决社会不公的有力手段,还因为霍梅尼在回国前接受的150次采访中关于“民主、妇女权益和包容社会”的表态蒙蔽了国内中产阶级和国际社会。后来两伊战争爆发,更是增强了伊朗民众对霍梅尼政府的凝聚力。
巴列维王朝垮台后,霍梅尼一改往日的进步表态,表示要将伊朗从西方式的现代化和世俗化“毒害”中解救出来。1979年3月7日,霍梅尼下令强制所有女性在工作场所佩戴头巾,否则将被视为“裸体”。一天后的国际妇女节上,上万名女性聚集在新任伊朗总理办公室外抗议,另有3000余名女性前往霍梅尼所在的宗教圣城库姆抗议强制头巾令,反对一场“倒退的革命”,并要求男女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平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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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兰市民走在一幅已故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的画像下。
但保守势力在伊朗社会始终存在。长居伊朗的观察者指出,尽管礼萨·汗父子推动女性摘掉头巾、参与社会,但巴列维王朝时期伊朗经济颇具活力,男性的收入可以养活一个大家庭,女性无需接触社会,反倒让男女平等进程缓慢。
1979年妇女节的示威活动持续数日后,霍梅尼的强制头巾令被暂时撤回。然而在1981年,伊朗再度发布政令,要求女性在公共场所佩戴头巾。1983年《伊斯兰惩戒法》颁布,未佩戴头巾的女性面临最高74下鞭刑的惩罚。伊斯兰革命委员会也在同年成立,其成员在街头巡视、监督妇女的着装,直到2015年由内贾德政府成立的“指导巡逻队”(Gasht-e-Ershad,即“道德警察”)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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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1月,反对巴列维的伊朗人在街头示威,高举霍梅尼的大幅画像。
英国埃克塞特大学法学院讲师马兰卢(Sahar Maranlou)撰文指出,由于《伊斯兰惩戒法》没有具体定义何为“不合适的头巾”,所以女性是否违法的解释权和裁量权均被掌握在道德警察手中,后者可以打击他们认为“违规”的女性。
她认为,强制头巾法的危害不仅仅是剥夺女性对身体的控制那么简单,“它影响到伊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能实行性别隔离、促进审查制度,因为不戴头巾的女性画面不允许出现在电视或电影中。”
2018年1月起,首都德黑兰的道德执法有变宽松的迹象。时任德黑兰警察总长侯赛因·拉希米(Hossein Rahimi)表示,不遵守伊斯兰着装规范的女性不再会面临罚款或监禁,也不会被起诉。被捕者会被带去参加“伊斯兰教化课程”,签署一份文件承诺“不再违规佩戴头巾”即可离开。但有报道称,如果一位女性多次违反规定,仍然要担负法律责任。
头巾事件成为不满情绪的“出气口”
冀开运认为,女性的头巾如今在伊朗有三层含义。首先,作为宗教信仰要求的着装习惯,这是伊朗社会长期存在的一种风俗;其次,在政治上,戴头巾与摘头巾与满清时期“剃发易服”类似,成为对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政府、制度忠诚的标志之一,被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第三,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下,头巾更成为一个政治符号。
他解释称,伊朗近年来经济停滞,又经历了三年疫情和西方持续的“极限施压”,就业率低下、通货膨胀严峻,沸腾的民怨形成了一个“高压锅”,民众将道德警察处理头巾事件不当作为“出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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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德黑兰,一名妇女和一名男孩走在街上。
随着抗议持续,伊朗议会和司法部门开始就头巾问题进行审议,以确认是否需要对其进行任何修改。据蒙塔泽里说,负责审查头巾法的团队11月30日和伊朗议会文化委员会碰面,预计将于一两周内得出结果。伊朗总统传播团队负责人亦告诉伊通社(IRNA),社会各界关于放松头巾法的要求已提交给政府。
12月7日,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前往德黑兰大学参与“大学生日”活动。他在活动上对学生们的欢迎表示赞赏,还对在他看来“有见地的学生”表示了感谢,称赞他们没有让大学的气氛陷入“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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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7日,伊朗总统莱希在学生日接见德黑兰大学的学生。图源:伊朗总统府
莱希强调,伊朗政府将抗议与“骚乱”区分开来,并称政府决心倾听抗议学生的声音。他还驳斥了“美国的算盘”,认为美国希望通过支持“骚乱”来把伊朗变成“叙利亚、阿富汗和利比亚”,但“美国打错了算盘”。
家住德黑兰的哈桑告诉《凤凰周刊》,很多人持续抗议的原因不全是为了头巾,而是因为低迷的经济形势——近半年来40%到60%的高通胀让大家感到“没有未来”。
哈桑经营着一家旅行社,其生意在新冠疫情中严重受挫。2022年1月,伊朗重新开放边境,外国人仅凭新冠疫苗接种证明和核酸阴性证明即可入境。哈桑重新开始营销自己的旅游服务,“但很快,随着俄罗斯出兵乌克兰,不少西方游客考虑到伊朗与俄罗斯同属一个阵营,也不再来伊朗旅游了。”
后来,哈桑好不容易招揽到几个旅行团,但9月以来的群众抗议席卷全国,旅行团的行程又取消了。也正因此,他将部分原因归咎于西方媒体,“在他们的叙事里,这次抗议是一场‘革命’。而且他们把抗议现场描述成了战场,每个欧洲国家都发出旅行警告,建议国民不要前往伊朗。”哈桑叹息说,“这里的一切都和政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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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5日,市民走在德黑兰街头。从11月起,许多城市的部分商铺每月闭市三天以示抗议。
伊朗最近一轮动荡周期始于2017年12月28日。当时,伊朗第二大城市马什哈德突发大规模抗议,直接导火索是鸡瘟引起的鸡蛋供应减少和蛋价上涨,抗议者喊出“对物价上涨说不”和“打倒鲁哈尼”等口号,并逐渐将抗议对象扩大到伊斯兰共和国政府和最高领袖哈梅内伊。
抗议在不到两天时间内席卷上百座城市,议题除了物价,还涵盖了财政赤字、失业、政府腐败、水资源短缺和头巾法等。
彼时的伊朗总统鲁哈尼承认,那一轮的抗议不止有经济诉求,“如果这样说,就是对事件的歪曲和对伊朗人的侮辱。人们有经济、政治和社会的诉求”。他还罕见地表达了反思,说抗议主要由25岁以下的青年带头,而统治集团的生活方式已与当代青年脱节,“我们(革命一代的精英)不能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后,告诉之后的两代人也要这样生活。”
抗议爆发的半年前,自称“中间主义者”的鲁哈尼成功连任总统,他在选举中承诺会引进更多外国投资,让民众拥有更多社会正义、个人自由和政治宽容,还宣称将为伊朗青年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被视为鲁哈尼外交遗产的伊朗核协议(JCPOA)一度给伊朗人带来与世界接轨的希望。在核协议达成的2015年,美国解除对伊制裁,使得伊朗日均石油出口量一度达到250万桶,经济增速达到创纪录的13.6%。
但核协议实行仅仅三年后,美国特朗普政府在2018年单方面宣布退出核协议并重启对伊制裁,伊朗石油出口一度骤减至每天10万桶,致其国内生产总值(GDP)连年萎缩。从2018年制裁重启前到2022年9月,伊朗货币里亚尔贬值近90%,物价上涨了85%。据伊朗外交部称,美国和欧盟恢复制裁的两年里,给该国造成的损失超过1万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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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3日,伊朗前总统鲁哈尼(左)和新当选总统莱希。图源:AFP 伊朗最高领袖办公室
大多数人并无发起革命的直接动力
2021年,鲁哈尼结束总统任期,接替他的是保守派政治家莱希。和改革派出身的鲁哈尼不同,莱希被视为接替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人选之一,本人还受到美国的制裁,代表了国内对美强硬派的声音。
冀开运将这样的轮换称为“钟摆效应”:霍梅尼去世后的历任总统中,哈塔米主张改革,带有些许自由化倾向;艾哈迈迪-内贾德鼓吹民粹主义;鲁哈尼重回温和派改革道路,主张融入世界;如今的莱希保守、务实,对国内事务有极强的掌控力。
伊朗政体是神权领导下的共和体制,是领袖终身制和总统任期制的结合体,总统在负责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实际运行中遇到的实际困难,有时没有相应的资源和权力去解决。冀开运指出,尽管伊朗总统人选来自于统治集团内部推举,但通常到了第二任期就会与最高领袖产生分歧,“伊朗民众正是看到了总统能力有限的事实”。
由于经济低迷,许多伊朗人忙于谋生,对社会和民生问题的不满情绪通过互联网放大开来,演变成遍布各地的抗议活动。与伊朗官员指责美国、以色列等西方国家在后面“支持骚乱”相反,冀开运认为,这些抗议是伊朗人对民生艰苦的直接表达。
他进一步解释说,伊朗政府对底层民众的生活必需品提供高额补助,为战争烈士遗属给予优待,有庞大的道德警察监督社会,加上革命卫队和国防军相互制约、保卫政权,有国有企业把控经济命脉,政府牢牢把握宣传通道,加上四年一度的总统大选能在很大程度上释放掉社会压力。最重要的是,伊朗人经受过近百年的革命和动荡的苦难,所有因素加成,使社会大多数民众并无发起革命的直接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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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德黑兰大巴扎附近的年轻人。
冀开运总结称,伊朗社会“稳定有余、发展不足,韧性有余、活力不足”,“未来伊朗政府若能在现有框架内多一份包容、务实和改革的勇气,敢于在统治阶级内部‘开刀’,限制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创造条件积极融入全球化,是能够走出困境的”。
哈桑的愿望是旅游业能尽早恢复,“若俄乌战争结束、抗议停止,街上的人拥有戴不戴头巾的自由,来伊朗旅游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据哈桑观察,德黑兰街头已有一半的女孩不戴头巾,他也有两个月没见过道德警察了。
住在格什姆岛的莉拉也提到,如今街上很少看到道德警察的巡逻车,但她相信,“他们会用其他方式继续他们的工作”。
(应受访者要求,莉拉、哈桑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