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Roomy 编辑｜周长贤
台积电去美国建厂，尘埃落定。张忠谋的发言，有一些失落，与冷漠。
失落与冷漠，背后是他不得不面对失去了对台积电的实际决策权。名义上，张忠谋是创始人，但显然，台积电的战略和运营的权杖，已经不在这位91岁高龄的老者手里。
权杖，在刘德音手里。但，刘德音不听张忠谋的。
台积电亚利桑州那工厂的机台移入典礼上，张忠谋的演讲用词，很有意思。他对在美建厂的前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用一些充满生机的措辞，而是用了五个字，“开始的结束”，一个很有韵味的表达。
所谓“开始的结束”，并不难理解。
“对一座半导体工厂来说，起启阶段的结束，这代表，刚刚开始建立工厂的浪漫想法已经消失无踪，刚开始的兴奋之情也消失了，只留下很多待解的困难工作在那里”。
细究这段话之下，会发现，张忠谋对台积电在美国建厂的态度，其实一直不看好。27年前，台积电曾在美国建工厂，遭遇成本、人才和文化的问题。最终，“我决定需要推迟梦想”。
张忠谋说，台积电花了数年时间才从中解脱。
“美国要推动半导体本地制造不可能成功”，“美国增加半导体产能的努力是徒劳、浪费且昂贵的”……这是张忠谋用一座工厂，数年时间，得出来的一些经验。
正是因为张忠谋此前“反对”的态度，所以，各大报端将台积电在美国建厂的事情，给张忠谋盖上了一个“说谎”、“出尔反尔”的帽子。当然，这个帽子，张忠谋即便不想戴，但已经尘埃落地，开弓没有回头箭，“戴定了”。
与此同时，从张忠谋的演讲里，多次提到了刘德音。一如既往的语调里，藏着一丝冷漠。
对于台积电在美国建厂，他再次提到了“全球化”。他说，“全球化已经接近死去”。有一些悲观的成分，他知道，台积电的未来，已经不由他说了算。他嘴里的“美国梦”，实际的操作者，是刘德音，而不是自己。
“内讧”、“张忠谋警告失效”、“68岁的刘德音露出了狐狸尾巴”……一系列的标题，如同大锤敲打着墙面，哐哐哐地砸了出来，折射出了一个正在矛盾中撕裂的台积电。
折叠也好，撕裂也罢，都不是张忠谋想看到的，但他没办法。
刘德音，想当“独裁者”？
纵观台积电的历史，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张忠谋时期”和“刘德音时期”。
划分线，要从2018年开始。那一年，爱读莎士比亚，当了一辈子文艺青年的张忠谋，选择了退休卸任。刘德音接手董事长的事务，成为了台积电的一把手。
仍旧能够健步如飞的张忠谋，没像铃木修老爷子那样，强硬了一辈子，白了头发，也白了眉毛，还在为铃木汽车的“油耗造假”鞠躬道歉。他的选择是，辞别镁光灯，走下舞台中央。
有人说，从德州仪器到创办台积电，急流勇退的张忠谋，终于可以含饴弄孙了。毕竟，在刘德音接手台积电的这几年，也干得风生水起，每年营收以将近30%的幅度增长，不断突破先进制程，台积电的名声也是一路高涨。
单从经营效益上来看，刘德音的管理能力和技术开发水平，是值得认可的。不过，刘德音和张忠谋仍旧是不同的，所以业务越来越好的台积电，渐渐分化出了两种不同的风格。
或者说，张忠谋的印记，正在被刘德音快速淡化。
虽然，在迁机仪式上，张忠谋强调，这是他的美国梦。但是，所有人都猜测，这个梦，可能不是张忠谋自愿的，执行者，也不是他自己。这个所谓的“美国梦”，原本就带着一些灰度。
而且，他在演讲中，多次提到了刘德音。
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刘德音的变化，是让张忠谋始料未及，且有些控制不住的。在2018年到2020年的阶段，在张忠谋眼里，这时候的刘德音，还是那个表现“很稳”的接班人。
从1993年进入台积电之后，刘德音表现出了出色的技术开发水平和管理水平，同时担任多个重要职位。在台积电内部，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都知道刘德音是被张忠谋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且没有反对之声。
没有人反对，这一点需要划一下重点，为后续刘德音主张在美国建厂，埋下了成功的伏笔。
这说明，上下一致对刘德音的能力是信任的，对他的决策，是支持的。2018年到2020年，这三年，台积电符合市场需求的所有经营布局，虽然中规中矩，但让营收取得了30%以上的增长幅度，也给刘德音的战略，提供了非常有力的业绩支持。
突然想到，张忠谋之前的一段话，此时再来听，道理虽在，但在不同的背景下，也能延展出不同的意思。
张忠谋认为，做一个领导人，需要做到两点，一是要有人跟随，二是要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好的领导人是要有人跟你，同时也知道对的方向”，张忠谋一直强调“对的方向”。
说到这，想到了乔布斯的一个老故事。乔布斯有个仇敌，IBM，就是那个让张忠备受赞誉的IBM。
1981年，IBM推出个人电脑。但是，初出茅庐，准备掀翻世界的的乔布斯，不以为然，作为PC的发明者，刚刚四岁的苹果，认定自己会改变世界。所以在IBM推出个人电脑之后，苹果花钱，买了一个报纸头版，写着几个大字：欢迎 IBM—— 真的。
故事的结果，和彼时刚刚27岁，还不懂老谋深算的乔布斯预想得完全不一样。IBM最后赢了市场，乔布斯被苹果投资人联手赶了出去。
他记下了这笔仇。
后来，再回归苹果的乔布斯，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改变：变成了一个独裁者，经常违背管理条例，决策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科技界常有个说法，“如果没有乔布斯的天才和能力，请不要尝试他的管理方式。”
在IBM和苹果的战争里，最大的受益者是英特尔 ，当时被IBM选中做芯片供应商。也是这一场个人电脑的战争，IBM干掉了乔布斯，却养大了英特尔 。
曾在英特尔工作过的刘德音，很熟悉这段故事。
所以，在2021年到2022年，刘德音有明显的变化。似乎想转变成一个新的管理者，一个没有张忠谋印记的管理者。有人说，他试图在学习乔布斯的管理方式——“独裁”。而张忠谋的提醒，他看起来也不想继续听。就拿美国建厂这事，就不是张忠谋想看见的。
去年，全球芯片荒，台积电加紧芯片生产，为美企提供订单。在美国建厂的传闻，也甚嚣尘上。被称之为“露出狐狸尾巴”的刘德音曾说，“研发先进的工艺才是目标，目前无意打造去美化的生产线。”
在张忠谋演讲里，还有一句话，值得玩味。“20多年来台积电首次在美建先进芯片厂，还是刘德音任董事长之后的决定，现在是共享梦想了。”言下之意，美国建厂这事，不是他定的。
这句话被外界解读为，刘德音的一些表态，在台面上，已经和张忠谋的观念背道而驰。2022年的尾端，台积电美国建厂，尘埃落定。
张忠谋说，“自由贸易几乎死了”。
在美国建厂之后……
在张忠谋发表演讲之时，苹果CEO库克、英伟达CEO黄仁勋、AMD总裁苏姿丰……科技巨头们，站在台下，笑容满面地鼓着掌。纷纷说着一些场面话，有直呼“改变行业规则的”，有期待“成为新工厂大客户的”……
当然，最兴奋的是美国总统拜登，和巨头们站在一起，兴奋地说着，“各位，哪里写着美国不能在制造业重新引领世界？”
让他更为兴奋的是，原本台积电只打算在美国建一座5nm的工厂，现在分为两期直接建设4nm和3nm工厂，投资额也从120亿美元升至400亿美元。
为配合扩张，台积电将在亚利桑那州的员工人数从最初的 1600 人增加到 4500 人。迫不及待的刘德音，动用了10架包机，将有2000名技术工程师与其家属陆续抵达美国，多数在40岁左右，确实有“搬空”的意味。
一番热闹之下，似乎张忠谋嘴里的“美国梦”，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过去在美国建厂以失败收场的惨痛教训，在场的，没有人想听，包括刘德音。
然而，对于台积电来说，困难丝毫没有减少。
很多人认为，刘德音并没有办法完全做好应对困难的准备。成本很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大困难。张忠谋曾表示，在亚利桑那设立晶圆厂的成本预计比台湾高出至少50%。
半导体产业链的几个环节：设备和EDA软件、芯片设计、晶圆制造和封装测试。在整个芯片产业中，制造并不是美国的强项，设计才是。晶圆制造和封装测试，由于是强制造业属性，生产重心在亚洲。
其实，从目前的一些言论和台积电股价波动来看，不看好此次建厂的居多。美国因为制造业长时间外流，缺乏供应链优势、人才优势，劳动力紧缺……这些问题，都会化作成本，摆在刘德音与台积电的面前。
刘德音不明白吗？肯定是明白的。
有时候，读着台积电相关的新闻，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克•菲尔兹带领福特的变革故事。
“门外汉”穆拉利的到来，让桀骜不驯的马克•菲尔兹，不得不充当穆拉利的“左膀右臂”。这是福特辉煌的十年，却也是菲尔兹艰难的隐忍期。功成名就之后，穆拉利卸任，被延缓多年的菲尔兹，接任CEO。
谁都看得出来，菲尔兹，一点也不想当穆拉利的影子，大刀阔斧地对福特战略动了刀，试图用快速的变革步伐，抹去穆拉利的印记。
结局，操之过急的变革，马克•菲尔兹掏空了福特的现金流，被踢出局，也让福特在时代的洪流中左右摇摆至今。菲尔兹，对不起，我经常习惯用你作类比。
当然，刘德音和马克•菲尔兹并不相同，但他们面临的局面一样，都是不想当一个“影子武士”，都试图在任期内，刻下自己的烙印，还要很深刻的那种。
但是，“如何在辉煌的时候，驾驭一家快速扩张的公司”，这个难题的解答，曾给了乔布斯一次重击，也曾让张忠谋治下的台积电醍醐灌顶。
当然，抹掉张忠谋的影子，是刘德音的一个出发点，但并不是唯一的出发点。刘德音曾放狠话，“大陆只占据台积电10%的业务”。根据台积电财报显示，美国市场占台积电64%的份额。
现在的刘德音，确实是春风得意。他希望，台积电在自己的治下，能够在美国市场大展拳脚。干成张忠谋之前没干成的事，也是一种颠覆。
美国媒体对这番热血，并不领情，频泼冷水。彭博社写得很犀利，《对不起，美国，400亿美元买不到芯片独立》，直言这笔投资根本改变不了游戏规则，只是购买了一个吹牛的权利。
彭博社还指出，“这个项目所占全球芯片产能份额极小”。《华盛顿邮报》认为，拜登高兴得有些太早。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分析师Scott Kennedy认为：“美国在全球半导体制造市场的份额不太可能增加，即使美国拉回更多的工厂产能也无法实现。”
有台积电的工程师表示，“若不改善亚利桑那厂的福利，台湾员工极可能在两年内跳槽英特尔，等于帮竞争对手培养人才。”
这一点，刘德音可以和曹德旺取取经。
是时代的台积电，还是台积电的时代？
前文说到，彭博社认为，“这个项目所占全球芯片产能份额极小”。这话如何解读呢？
台积电在美国建厂，除了成本问题，更重要的还有技术和产能的桎梏。
台积电在美国建厂，是把自己的家底，最尖端的制程都移过去了。台积电亚利桑那工厂将会生产4nm芯片，但是，亚利桑那工厂预计到2024年才会运营，而4nm技术在台湾今年会投产。
在规划里，在亚利桑那州工厂新建第二期工程，预计2026年生产3nm制程。此前，台积电总裁魏哲家说，一年前让台积电头疼的3nm工艺， 预计 2023 年将出现“平稳增长”。
台积电将最先进的部分制程放至美国，被吐槽为，“门都没有了，门都被拆去亚利桑那了”，“在美国多盖一座晶圆厂，就是在台湾少盖一座晶圆厂”。
虽然，美国工厂的技术上会比台湾在时间上落后一两年，但是岛内一些行业人士仍旧表示了担心，“美国最缺的就是高良率生产技术，台积电拿到美国生产，就像是把厨房开放给人家看一样，技术全部都会被看光光！懂的人，一看就知道台积电这么高的良率是怎么做出来的。”
技术上的时间差，让台积电在美国工厂的前景，变得不是那么乐观。此外，不乐观的，还有一个产能问题。
规划中，台积电亚利桑那厂月产60万片晶圆。但实际上，亚利桑那工厂在台积电的产能占比，并不能起到预期中的贡献。台积电曾警告，2023年半导体产业将会衰退，能不能一如既往地保持每年约8.1%晶圆生产的提升，还是未知。
虽然，库克表态：“将会优先考虑从亚利桑那州工厂拿货！”但是，现实是，苹果不可能全部从亚利桑那州工厂拿货。库克曾说，“60%来自任何地方，可能都不是一个好的战略”。
而且，按照苹果占据台积电超过20%的份额，如果全由亚利桑那厂生产，产能必须翻倍，不现实。
此外，AMD、高通、博通、英伟达……也是台积电的重要客户，如果供应跟不上，完全可以选择三星。就像此前，三星5nm制程一直受困于良率问题，导致高通将订单转向台积电一样。毕竟，7nm及以下制程领域，仅剩台积电和三星两个玩家。
另一个大问题是，台积电在美国投产的都是高制程芯片，价格高昂。
从财报看，台积电5nm和7nm贡献了54%的营收，其中，苹果占据了台积电超过1/4的营收。但是，芯片代工价格不断高涨。目前，台积电采用3nm制程的12英寸晶圆片单价已突破2万美元，相比7nm制程的价格翻倍。
即便市值庞大如苹果，也对成本上涨感到了一些棘手。有测算，苹果手机采用台积电4nm制程的A16芯片，是5nm制程A15的1.96倍。尽管，魏哲家说3nm产能明年将会放量，但用得起的越来越少。
目前，高通英伟达这些大客户，都没有找上门用3nm的打算，原因是：不划算。
在美国500亿美元的芯片补贴中，拿走了200亿美元，作为“美国亲儿子”，英特尔被视为台积电入美之后，真正要被技术扶持的对象，也找到了战略转型的方向，意图与台积电、三星形成三足鼎立。三星也放言2030年超越台积电。
“尖端制程的竞争是一场长跑，而不是冲刺。”摩根士丹利研报指出。种种制约，都在阐述一件事，要在亚利桑那工厂生产晶圆，台积电要花费更多时间，投入更多资金。而且，还可能会面临后续客户和订单跟不上的问题，那时候要怎么办？
当然，刘德音应该想过怎么办。但是，目前看来，他似乎不能像张忠谋那样，“清醒地看着半导体行业格局的变化”。
或者，可以这样解读。
从创立台积电，到一步一步做到芯片制造的王者，有过几次关键节点，自研铜制程，EUV 光刻，预见移动时代。尤其是在移动时代，张忠谋废掉钦定的接班人，自己出山搞逆势扩张。可以说，张忠谋治下，是一个“时代下的台积电”。
交棒到刘德音手里的台积电，已经创下了诸多辉煌，看起来是“台积电的时代”。有芯片行业的人表示，“刘德音以为自己掌控下的台积电，能掌握时代，和创造时代”。
但是，IBM、英特尔、英伟达、苹果、台积电……科技巨头们，一次又一次，用真实的故事告诉世界，没有哪个企业会一统江湖，一些矢志不渝的追赶和坚持，终将会成功“替代”。
就像台积电光刻技术的突破，被称之为插向英特尔的一把匕首。当时，英特尔还是赚钱最多的芯片公司，但它拒绝了为苹果手机设计芯片，这款被拒绝的手机，正是iPhone。如今，苹果是台积电的大客户。
时代的齿轮再次转动，带来了新风口，在自动驾驶、智能汽车等新的战场，跃跃欲试者比比皆是，未来谁又将成为那把插向台积电的匕首呢？
刘德音，能预料到吗？
参考文献：
观网财经《三星拉跨、台积电持续涨价，还有多少人愿为3nm买单？》
衣公子的剑《芯片战争，只会赢在中国人敢想敢为》
半导体行业观察《张忠谋：从技术人员到CEO，需要哪些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