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定地震心理援助团队这一年:很多人觉得我们是骗子,对情绪和心理问题不重视,已做好危机干预的准备

震后的心理援助任重道远,12月26日,地震后第112天,九派新闻在康定见到了索瑞。在湍急的康定河边,她讲起了人们如何在灾难后习得自助、互相疗愈的故事。河水奔流不息,生活仍在继续。
今年“9·5”泸定地震发生第二天,一个来自四川康定市的心理援助团队,驱车来到受灾严重的磨西镇,做了一些不太被灾区群众重视的小事:聊天、拥抱和陪伴。
作为甘孜州唯一一支前往震区进行心理援助的社工队伍,负责人索瑞和她的4名队员在这些“小事”中看见了人们不愿袒露的创伤:一位因后怕而失眠的中年男子,在凌晨打来求助电话;一名女游客因为与遇难朋友分头行动,事发后自责崩溃;一个9岁的小女孩,因为缺乏安全感,时刻跟在社工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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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索瑞和孩子们在一起。图/受访者提供
以下是索瑞的讲述:
【1】地震第二天抵达现场
我们的社会机构叫邑美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总部在成都。去年5月开始,我们到康定建立支部,主要针对儿童开展工作。
地震那天,我们这里震感也很强烈,房子摇得很厉害。那时候我在机构5楼,正跟另外一个理事长商量工作。突然房子就摇晃起来了,我感觉持续了有10秒以上。
第二天,我就接到任务说要去磨西。当时去了5个人,待了一周,主要是做心理援助。另一家社工机构也在现场,因为格桑花是当地的代表花卉,我们就给这个由两家机构组成的小团队取名叫格桑花社工驿站。
我们在9月6号下午6点多到了镇上,当时大家还有点蒙,大部分灾民安静地待在帐篷里,有一些小孩子可能心大一点,在外面跑闹。
跟我们对接的工作人员手机一直没有电,他们连充电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到晚上11点多才打通电话。工作人员和我认识的一些朋友,讲话嗓子都是哑的,因为已经喊了一整天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震后去一线做心理援助。原则上,震后的心理援助过一周或者两周再去更好。因为地震第一时间肯定是以抢救生命为主,刚开始场面很乱,很多人可能没有反应过来,关注点都在家人安全、财产安全这些方面,很多心理上的症状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们刚去磨西的时候,就是去聊天,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觉得哪个人情绪比较激动,我们要做的就是引导他把情绪发泄出来。
聊天一方面是去感受他们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可以搜集一些信息反馈给当地政府,比如说大家比较突出的问题在哪里。我们要有一定的聊天技巧,能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这样能够听到更多真实的声音。
地震发生后6小时左右,我们就在成都招募了一批有心理咨询经验的志愿者,开通了24小时热线电话。第二天又对外公布了6位志愿者的手机号码,一共开通了7条热线。震后那一周,我们收到了大概30通电话,最多的是7号那天。
一个男人在9月6号凌晨3点打来求助电话,他是唯一一个打过三次求助电话的人。他妈妈在地震中受了重伤,一开始,他想的都是救妈妈,送她去医院,没有其他感觉。等到妈妈脱离生命危险,他不断回忆地震那种地动山摇的场景,开始后怕,完全不能入睡。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超过48小时没睡了。我们就陪他聊天,安抚他的情绪。聊了两次之后,他基本上就可以睡三四个小时了,慢慢有了好转。
其实他们知道我们给不了实质性的帮助,但能够听他聊就好了。我们也计划从明年开始,做倾听师的培训,现在很多人其实就是需要被倾听。我们不会教你怎么做,是要让你自己发现,原来应该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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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索瑞和团队成员在磨西镇组建的“社工之家”。图/受访者提供
【2】震后创伤的男女差异体现明显
创伤是必然存在的。
我们接到很多成年人的电话,他们说自己震后会很紧张,哪怕一辆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或者稍微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就觉得又要地震了。
在现场,35岁到50岁之间的妇女情绪是最大的。我们在集体聊天中发现,除了家人的伤亡,很多妇女考虑是那个东西没抢出来、这个农作物还没有收,会损失多少钱。
男女的差异体现得很明显。一般这种集体活动,男性是很少参加的,他们可能不好意思当面讲。但热线接到的基本上都是中年男性的电话。在电话里,他们关心的大部分都是关于未来的问题,受灾了以后该怎么办,房子塌了住哪里,地震了旅游业受影响怎么办……
相对来说,孩子心大,但不代表他们潜意识里没有受到伤害。我们选的那个安置点大概有50个小孩,震后第三天,我们给他们做了一个绘画的心理测评,发现很多小孩子会用蓝色、绿色、橙色这些颜色,把a4纸涂得非常厚重。我们发的是那种细细的马克笔,虽然规定了要在10分钟内完成,但他们可以在那画上半个小时,把整张a4纸涂满。
当一个小朋友画出了这种类型的画之后,其他孩子会觉得,这幅画击中了他,第二次就出现了四五幅,第三次更多。他们选的颜色,不是哀伤的黑色或者别的低沉的颜色,反而橙色和绿色这种明亮的颜色是最多的。所以我觉得其实他们内心的情绪也是很丰富的,很有持续跟踪的必要。
我记得有个小孩画的是一幅海边的景象,a4纸上大部分都是夕阳的橙色,下面是蓝色的大海,但他在中间画了黑色,有点像拉链或者栅栏。这个在我们绘画心理学里面,是创伤的表现。我们的潜意识是会影响个人反应的,如果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够被正向引导,这种创伤可能就只是一个不好的回忆,但如果接受了负面的引导,可能会产生过激的行为。
而且孩子们对这种创伤是不自知的,他们可以用一种很轻松的状态,跟你聊起当时地震时有多恐怖。他们也发现自己晚上睡觉不踏实,容易做噩梦,却觉得这是正常的。
针对孩子,我们的心理援助还是以集体活动为主。小孩子本身就喜欢热热闹闹的,这时候你不能让他们安静地待着,不然负面情绪很容易留在他们潜意识里。他们蹦蹦跳跳地动起来,才能更好地转移注意力。我们也不会正面地去跟他们聊地震的事情,太刻意的话,很容易激发他们的抵触情绪。
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让中年人加入进来,让小孩子的活力去带动他们的情绪。在这个过程中,通过观察,就能发现一些中年人的问题。等到活动结束,我们再有针对性地去聊,比如举行茶话会,让他们来讲述自己的经历,或者倾听别人的讲述。
那时候我发现大家都很迷茫,因为政策还没确定,他们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经济上的问题我们没办法解决,能提供的就是一个情绪出口。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聊着聊着,大家都哭了起来。
以前我们觉得老人和小孩更需要帮助。但在这次地震面前,中年人需要承担更多的生活压力。磨西镇主要发展的是旅游业,据我了解,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很多人贷款修了民宿或者准备做别的生意。所以地震发生时,很多家庭还是负债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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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8日傍晚,磨西古镇上空无一人。图/九派新闻记者 陈冬艳
【3】做社会工作的宗旨是助人自助
做社会工作,宗旨是助人自助。不管是服务哪个年龄段,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我们要赋予对方自助的能力,让对方意识到,哪怕我走了,你也可以自立。
我在震区遇到的一个小孩,大概9岁。我们做完第一场活动以后,她就一直跟着我,跟我聊很多家里的事情,哪怕我上厕所,她都要在外面等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妹妹头破了,爸爸妈妈都在医院照顾妹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能给到她的安全感很有限。我们社工比较年轻,又天天跟他们玩,所以她的依赖感很快就表现出来了。
注意到这个情况以后,我们每天晚上的总结会上都会讨论,要怎么样去对待她。一边要给她足够的关心和关注,但也不能毫无界限感地接触,要把握好合适的距离。
第一次结束服务时,我们是有跟她做好告别的。离开前一天,我们就说自己要走了。虽然她很难过,但我们也不敢给她一个具体的承诺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离开前,我们跟她的家人交代了她的情况,让他们平时多陪她、多回应她。希望能让她的这种依赖感回归到正常的尺度。
等到我们9月底再回去开展活动的时候,她慢慢已经能跟我们保持比较合适的距离了。如果我说要去跟别人聊事情,她也可以自己跟妹妹玩,或者跟小伙伴玩,不会像以前那么依赖我。看到她在改变,我们是很欣喜的。后续我们在活动中也会尽量培养她的领导力或者自信心,让她在内心上多肯定自己。
还有一个游客,她是我的第一个服务对象。她的帐篷刚好在我们隔壁,9月6号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我们了解到,她5号和朋友一起到磨西旅游,地震后,同行的男生不见了。
我能感觉她当时的情绪很崩溃,但她在强装很镇定,因为她一直在重复地说,肯定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够救回来的。她反反复复地强调,其实就说明她内心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的,要通过言语来让自己去相信这件事情。
她跟男生是很多年的好朋友。5号刚到景区的时候,女生和另一个朋友先去了海螺沟,男生自己安排。所以男生不见之后,她很自责,觉得为什么自己没有跟他一起走,或者再晚来几天。我就抱着她、安慰她,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那晚,她哭了四五个小时。
我觉得最后的哭泣,也让她真正去面对了自己的情绪、面对了这件事情。只有面对了,事情才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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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社工们带着孩子们做游戏。图/受访者提供
【4】我们和服务对象是双向疗愈
我们和服务对象的情感是双向的。不管是我们专门做心理支持,还是基本的社工工作,能够真正跟服务对象形成交流的过程,也让我变得更强大。在地震中,也许我们的陪伴治愈了他们,同时,他们也在疗愈我们。
有一天早上,我去厕所回来,前面提到的朋友失踪的女孩,迎面走了过来。我看到她眼睛里开始有泪水,就知道事情已经有结果了,但我问不出口。我算是她在磨西比较熟的人了,她当时估计情绪也上来了,我俩就很用力地抱了一下,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天我们跟安置点的小朋友约好了要去做活动,我还想着,等中午再去跟她聊聊天。结果等我做完活动回来,她的帐篷已经空了。对我来说,早上的拥抱成了一种遗憾,因为拥抱本来是让人感觉温暖的事情,但在我想去关心她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比较幸运的是,我回到康定后还遇到了她,她在那边处理朋友的后事,我带着队伍的小伙伴约她吃了个晚饭。当时她跟我说会好好地去面对,还说等整理好心情了,可能会过来做志愿者。
我觉得这件事上,反而是她疗愈了我,因为她弥补了我对那天早上那个拥抱的遗憾。做心理支持,是一个互相疗愈的过程,在我输出的过程中,他们也给予了我们很多。
在我看来,但凡两个生命间产生了联系,你们的影响一定是相互的。不仅是社工跟服务对象之间,我们志愿者之间也是一样的。
因为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去想太多,只能说我们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但也要做好无法帮助到服务对象的准备。如果你充满希望的话,会陷入负面情绪的恶性循环,这对自己就是一个很大的损害。所以每晚结束工作了,我们就聚在一起分享自己觉得最感动的一件事情,互相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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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8日傍晚的磨西镇,两名工人在做震后维修加固工作。图/九派新闻记者 陈冬艳
【5】在乡镇开展心理援助很难
但很多情况下,在乡镇开展心理援助是很难的,因为很少有人会把心理当作一个问题。
比如说那个9岁的女孩子,我们后来也跟她爸爸妈妈交流了情况,他们觉得身体健康、吃饱穿暖就好了,对情绪和心理方面的问题不是很理解。在他们看来,地震是肯定会被吓到的,当然也会害怕,但这个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而且很多人会觉得我们是骗子。我这次去磨西做震后心理干预,连我朋友都说,你做这个居然不收钱。10月初,我们跟公益基金会合作,在磨西的一个村子建了一个社工的驻点,村干部也一直怀疑我,觉得免费的事情会有危险。
我们不能明确地跟他们讲,我们是来做心理援助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强调这个事情,很容易激化发他们的防御机制,工作也很难开展。所以我们说自己是来做社工的,但暗地里一直在观察、记录。当然,我们也在当地设置了咨询师,如果有需求,随时可以找他聊天。
震后的心理支援很看重时机。地震刚发生时,大家还是从生存的本能去考虑问题,等实际问题解决了,才会发现自己的精神需求。所以现在驻点做得最多的不是心理方面的工作,而是去帮忙看孩子、检查作业,还有一些孩子处于叛逆期,我们要去做亲子关系的调解。
根据我们之前筛查的结果,大家的潜意识里肯定是存在创伤的。这就需要我们在做一些社工工作的同时,做一些涉及心理学的游戏,随时留意大家的心理状态。
目前还没有发现特别突出的问题,一旦发现,我们也会直接去干预。我们已经做好了危机干预的准备。不是特别突出的问题,我们可能就在游戏的过程加入一些心理学的设计,慢慢引导。
在我的观察里,甘孜这边目前好像只有我们第一时间去一线做心理支援。四川的地震灾害比较多,救灾方面反应是很及时的。但社工这方面起步比较晚,应急的机制不健全,所以我们对灾后心理干预的反应会很慢。包括我自己带的社工团队,也只有我能做专业的心理援助。
我们甘孜州也正在成立社工的应急救援服务队,我应该还是会加入心理的这一块。目前计划是,先针对我们下辖的乡镇进行援助,如果理想的话,也会推广到其他情况相似的地区,大家一起来把它做得更好。
九派新闻记者 陈冬艳 曾宪雯 四川甘孜报道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