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彩陶“花瓣纹”要上春晚?这里有一个关于彩陶的考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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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日,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2023年春节联欢晚会》
顺利完成第二次彩排。
各类节目经进一步打磨逐渐成熟,
衔接更加流畅。
值得关注的是,
2023年春晚舞美设计,
体现了“满庭芳”的理念,
取意自中国古典文学词牌名,
通过演播大厅多个方位的设计,
共同营造祈愿
圆“满”的中华大家“庭”尽展“芳”华的主题气象。
整台节目坚持“欢乐吉祥、喜气洋洋”的总基调,
突显开心信心、奋进拼搏的主旨,
力求在生机勃勃、温暖关爱、充满希望的氛围中,
表达对新的一年
祖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美好祝愿。
值得关注的是,
2023年春晚舞美设计,
体现了“满庭芳”的理念,
取意自中国古典文学词牌名,
通过演播大厅多个方位的设计,
共同营造祈愿
圆“满”的中华大家“庭”尽展“芳”华的主题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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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
演播厅顶部艺术装置,
由四瓣花结构演化重构而成,
既是根植于中华文明的美学创造,
又是绽放着现代设计理念的创新呈现。
创意取材自距今6000年至4800年前
庙底沟彩陶标志性的“花瓣纹”
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曾提出:
花卉图案彩陶,
可能就是华族(即华夏民族)得名的由来。
今年春晚,
选择以“花”作为贯穿整台晚会的舞美主题符号,
不仅仅是视觉的外化设计,
还包括了节目内在的创意逻辑。
舞美主题符号“花”所承载的,
不仅仅是中国年里的欣欣向荣、吉祥喜庆,
更是中华大地无处不在的生机活力和坚毅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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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纹彩陶盆
2002年出土于河南省三门峡市庙底沟遗址
为什么会选择庙底沟彩陶的“花瓣纹”呢?
庙底沟,
是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的一个里程碑。
1956年,
考古学家安志敏率队到河南陕县开展调查,
首次发现了庙底沟遗址,
庙底沟文化因之而命名。
在庙底沟文化中,
“花”是一个很特殊的意象。
花瓣纹是庙底沟彩陶上的典型纹饰。
古汉语里“花”“华”同音,
“华”的本义为“花”,
金文中的“华”字就是花朵加上花蒂的样子。
此“花”与“华夏”,
有怎样的关系呢?
接下来推出的是,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考古学者王仁湘
撰写的文章——
 
一个关于彩陶的考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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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三门峡庙底沟仰韶文化博物馆藏彩陶
图源:新华社
有一位考古学家,为华夏古史描绘过一幅美妙的图景,玫瑰与华山被他认作是华夏的象征符号。他就是苏秉琦先生,他的这个学说鼓舞了考古人,也鼓舞了作为华夏后代的公众。这让人相信,我们的先祖曾经以玫瑰为崇拜的对象,这玫瑰是花,不是上古的宝玉。玫瑰花开的图像频频出现在彩陶上,神奇的花朵,又曾经写下了怎样的历史呢?
我们的先祖真的这样崇拜过玫瑰?我们真的有过这样的信仰时代?那一枝花儿给这古老民族注入了多大的能量?按照苏秉琦先生的判断,这能量非常大,大到给西岳带来大名,也给早期文明带来大名。玫瑰的踪迹,被先人们描绘在彩陶上,留下了不灭的印记。
彩陶是什么?在艺术家眼中彩陶是绘画,在文学家眼中彩陶是诗文,在学者眼中彩陶是历史。
华山玫瑰燕山龙,
大青山下斝与瓮。
汾河湾旁磬和鼓,
夏商周及晋文公。
这是苏秉琦先生所作的七言诗,那个时候苏先生已经是76岁高龄,他并不是诗人,他似乎极少写诗,显然是彩陶打动了他,开启了诗情。他对史前考古学文化特征与中国文明的形成发展的理解,都融会在这激情的诗文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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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说的 “华山玫瑰”,指的是彩陶上见到的 “玫瑰花图案”,是庙底沟文化彩陶上最常见的一种纹饰,苏先生对这类纹饰特别关注,他揭示了它的象征意义,赋予了它特别的含义,将它定义为玫瑰花图案。
庙底沟文化彩陶上由弧边三角、圆点、勾叶组成的 “花卉纹” 图形,或简或繁,曲回勾连,是中国彩陶中最具特点的图案之一,也是最富魅力的图案之一。同样风格构图的彩陶,在大河村文化和大汶口文化中也相当流行,它的影响还波及到范围更为广大的其他新石器文化,这使它成为许多晚期新石器文化一种共有的图案结构模式。苏先生所指的彩陶玫瑰花图案,正是这类纹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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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秉琦先生一直关注史前彩陶研究,由彩陶探索中国文明的起源,确实是一条非常重要的路径,苏先生的一些彩陶相关研究,甚至影响了中国史前考古研究的行进方向。
苏秉琦先生的彩陶研究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彩陶与考古学文化研究,以考察考古学文化特征为目的;二是彩陶演变研究,以判明考古学文化年代为目的;三是彩陶象征意义研究,以探讨彩陶的内涵为目的。苏秉琦先生的彩陶象征性研究,突出体现在玫瑰之说上。
1965年,苏秉琦先生在《关于仰韶文化研究的若干问题》中依据陕西华县泉护村出土的标本,首次仔细研究了庙底沟时期的一类特别的彩陶。他以阳纹和阴纹混观的方法,辨认出这类彩陶所描绘的是菊科和蔷薇科的两种植物花卉图案,而且花瓣、茎蔓、花叶齐全,这就是玫瑰或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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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彩陶是如何判断得来的?
苏先生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一书中说,这是 “经过长时间的斟酌,并请教美术工作者和植物学家之后才决定的”。苏先生是慎重的,美术家与植物学家的认定也很有道理。我查找了一些现代画工描绘的玫瑰图案,比照观察彩陶,确也体察到一丝丝相似的风格。不过,有一个重要的区别,现代图案中的玫瑰叶片,一般是没有定数的,而彩陶始终只绘有相对的两片花叶,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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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画工描绘的玫瑰图案
有了这样的判断,于是苏先生说,“仰韶文化诸特征因素中传布最广的是属于庙底沟类型的,庙底沟类型遗存的分布中心是在华山附近。这正和传说华族发生及其最初形成阶段的活动和分布情形相像。所以,仰韶文化的庙底沟类型可能就是形成华族核心的人们的遗存;庙底沟类型的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华山则是可能由于华族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这种花卉图案彩陶是土生土长的,在一切原始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华族及其文化也无疑是土生土长的”。
苏先生认为,庙底沟类型彩陶上的花纹,很可能就是生活在华山周围 “花族” 的图腾。因为远古时期 “花” 同 “华”,所以这里很可能就是华夏名称最早的起源地。在远古时期,庙底沟人以这种神圣的花卉图案控制着诸多群体部落,并向四周相邻的地区施加影响。
从此以后,在30多年的时间里,苏先生不断坚持并发展着这种认识,将彩陶上的这种 “玫瑰” 纹饰的内涵进一步提升,与红山等文化的龙形图案相提并论。在对庙底沟文化彩陶众多的解释中,以苏秉琦先生 “玫瑰” 说的影响最大,也最受学术界重视。
苏先生在他的诗中将 “华山玫瑰” 和 “燕山龙” 相提并论,所谓“燕山龙”指的是红山文化的玉龙。
1986年在辽宁兴城会议上,苏先生提到 “花” 与 “龙” 的关系问题:“庙底沟类型完整的玫瑰花图案,枝、叶、蕾、花瓣俱全,这种图案的分布从华山延伸到张家口,正是一条南北天然通道。红山文化彩陶中特征最明显的是鳞纹,其最早材料见于赤峰西水泉遗址,其演变有头有尾,与庙底沟类型玫瑰花图案演变并行,其向南延伸最远到石家庄、正定一线,与玫瑰花交错是在张家口。” 
苏先生特别指出:“龙与玫瑰花结合在一起,产生新的文明火花,年代是距今5500年左右,这是两种不同文化传统撞击产生的文明火花。”
花朵-花山-华山-华族,虽然对庙底沟文化彩陶意义的认识提到了如此高度,尽管我们也并不怀疑由彩陶产生的如此大的影响,但将这类图案定义为玫瑰花,认识上存在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主要问题在于定义过程太简单直接,没有梳理纹饰的演变轨迹,也没有可能提供更丰富的资料进行讨论,即使是美术家的结论也未必可靠。更何况当时的发现也有限,资料比较零散,也不大可能经过充分讨论再下结论。
前面提及现代图案中的玫瑰叶片,一般是没有定数的,而彩陶上始终只绘有相对的“两片花叶”。也许这个判断可能根本是不成立的,玫瑰与月季,还有菊科类,虽然是东方原产,其实它们从没有出现在彩陶上。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点,是华山之华,本义为花,如《水经注》所说是 “远而望之若花状”,是因山势如花而有其名,一般理解是莲花而非玫瑰,并非是由彩陶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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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景观
关于这类彩陶的认读,苏先生直读阳纹,其实它是以地纹方式表达的纹样,不应当看直接绘出的彩纹,而要看彩间的空白带,那才是画工所要表现的纹饰。其实苏先生已经注意到了庙底沟文化彩陶的地纹手法,他说过 “彩陶图案常以底色(陶色)为主而不是着色为主的技法”,可认读这类彩陶他却回避了这个角度,这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
我们换个角度读取地纹,结果发现玫瑰不见了,显现出来的是陶器底色 “双旋纹”。双旋纹自然不是玫瑰,那它的构图又是怎么来的呢,它的演变轨迹是怎样的呢?
可以考虑先就旋纹的表现形式上着手,探求它的由来。旋纹彩陶在彩绘方法上,主要是以阴纹来表现,在庙底沟文化时期,以阴纹方式表现的彩陶纹饰并不仅限于旋纹一种,大量的花瓣纹等采用的都是阴纹方式。
再由纹样的结构观察,在大量的旋纹彩陶中,见到不多的大画面的单体双旋纹,它在庙底沟、大河村、大汶口文化中都有发现。如彬县下孟村、夏县西阴村、郑州大河村、泰安大汶口、邳县大墩子都有这样的双旋纹。
旋纹最早出现的形态,可能是单体形式,严文明先生在讨论庙底沟遗址彩陶各式 “回旋勾连纹” 的早晚时,根据地层关系提供的证据,也是以结构简单的单体双旋纹为早出的形式。标准旋纹的出现,最早可能是在陇东一带,那里不仅有旋纹演变的完整序列,而且旋纹作为彩陶的传统主题,一直使用到相当晚的时代。旋纹形成的最早时代,当为庙底沟文化早期,年代在距今6000年上下。
从旋纹的特点看,它最有可能的是表现着一种运动方式,它不是直线运动,也不是波形运动,而是旋形运动。在史前人类的生活中,对这类旋形运动的观察机会并不缺乏,如纺轮的旋转,陶轮盘的旋转,舞蹈者的旋转等。如果是这一般的旋动,有没有可能激起陶工反复在陶器上进行描述的兴趣呢?好像不大可能。
旋纹应当有它另外的象征意义之所在。还有更大的处于运动状态的物体,它们是包括地球在内的天体。人类对天体运行的观察,应当是在史前时代就开始了,《春秋纬 · 元命苞》说 “天左旋,地右动”,未必就没有包纳史前的认识成果。
中国古代天文学关于天体运行方式的描述,有左旋说和右旋说的分歧,以地球为静止状态的观察,所观察到的天体运行为 “视运行”。视运行就是直观的体验,不论体验到左旋还是右旋,天体的旋动是无疑的,我同样也以为这种体验最早未必不是出现在史前。
那么,我们不妨做出这样一个假设:彩陶上的旋纹,是用于描述某天体运行方式的。对这类天体运行方式的描述,一方面是来自直接的观测体验,另一方面则来自大脑的加工创造。最值得描述的天体,首选是太阳,这对于农耕文化居民来说是确定无疑的。旋纹可能表达的就是太阳运行的方式,或者还有它运行的轨迹。
这样说,还有很重要的旁证,如在有些彩陶上单旋纹的旋心部位,绘有太阳鸟,与双旋纹一起出现的圆形图案内,也有类似太阳鸟的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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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陶上的旋纹常以阴纹形式出现,它迷惑了许多考古学家和艺术史学家,过去人们习惯于按阳纹认读彩陶上的纹饰,对旋纹来说,认读一直是失败的。现在由阴纹模式解读,所有疑问迎刃而解。这种图案结构影响了整个古代中国的艺术生活,还在继续影响着现代人的艺术生活。
旋纹不是普通的装饰纹样,也不是某一个文化独有的纹样,它的生命力应当来自我们尚不能确知的它的象征性。它不是简单的写实性的象生图案,也不像是由客体直接抽象出来的一般几何形图案。旋纹图案可能隐含着中国新石器文化一个共有的认知体系,是一个目前还不能完全破解的认知体系,我们暂时可以将它假设或猜想为原始宇宙观体系,这还有待更深入的论证。
旋纹从一时一地形成,在完成起源的过程后,迅速向周围传播,以不变的方式或变化的方式流传,几乎覆盖了中国史前文化较为发达的全部地区。这不单单是一种艺术形式的传播,而是一种认知体系的传播。正是由旋纹图案的传播,我们看到了中国史前时代在距今6000年前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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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辨识了彩陶玫瑰花真相,让我们读到了一个曲折的考古故事。“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唐代唐彦谦《玫瑰》诗中句子,也许可以表达这时的心境,玫瑰没有在彩陶上开放,但太阳天天在旋转,这个彩陶故事也许还会继续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