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静波:我对中国流行音乐起源及歌曲《毛毛雨》的一点再思考

关于《毛毛雨》和中国流行音乐开端的讨论会总结——兼谈我对中国流行音乐起源的一点再思考
2022年12月23日,由笔者发起,金兆钧、陶辛为讨论嘉宾,100余位音乐界同仁参加的在线讨论会,讨论了歌曲《毛毛雨》和中国流行音乐开端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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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会发起人与嘉宾
本次讨论会,主要围绕,过去通常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的《毛毛雨》是否应看作中国流行音乐诞生的标志?以及如何判定“流行音乐”而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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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雨》1928年版本唱片
在会上,笔者先作话题描述并阐述观点。接着,陶辛、金兆钧两位老师先后发言并阐述观点;随后,李岩、董德、赵朴三位老师分别发言,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具体讨论内容详见视频)。
讨论源起
笔者之所以发起本次讨论,源于近期首次听到《毛毛雨》1928年录音版本。之前我所听到的《毛毛雨》1932年录音版本,具有显著的流行音乐典型特征。但当笔者听到1928年录音版本时,却发现该版本若从音乐审美视角看,并不具流行音乐显著特征,而这首歌曲的旋律采取用的是典型中国民族五声宫调式。无论从曲调、配器和演唱,都不具有流行音乐显著特征,而民族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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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雨》1932年版唱片
所以,笔者试图进一步探究,从1927年《毛毛雨》词曲创作诞生后,直到1932年真正成为一首典型的流行音乐作品区间,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演进过程。
继而引发思考:中国的流行音乐,究竟是在1927年一蹴而就?还是在1927年~1932年的发展中逐渐形成?而在此过程中,中国的流行音乐究竟还发生了哪些事情?
鉴于此,那么《毛毛雨》能否被看作是中国流行音乐诞生的标志?进而1927年能否看作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元年?
此外,笔者提出,如果《毛毛雨》被看作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开端,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定义,什么是“流行音乐”?又该如何判断,中国早期流行音乐诞生的标志?在“萌芽”和“诞生”之间,又该如何判断?
嘉宾观点
在讨论会上,陶辛、金兆钧两位老师,均提出“都市化”可看作是判定流行音乐的第一标准。
(1)陶辛观点
首先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博生研究生导师陶辛老师发表观点。
第一,流行音乐是当代都市化、工业化后的产物。第二它是在现代传播或“非自然传播”手段下产生的,是人为的、工业化传播的产品。
此外,关于流行音乐的典型特征,是在发展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从音乐语言来看,流行音乐最典型的、最显著的特征,始于爵士乐。因此,爵士乐是流行音乐最重要的一个根基。
另外,从人文环境看,当时上海的社会环境已基本形成,市民阶层已出现对娱乐的需求。此外,在传播手段上,当时已出现电台、唱片等。
综上,人文环境和传播渠道已成熟,唯独缺的就是作品,这个时候《毛毛雨》应运而生。
此外,《毛毛雨》的意识是当代的,而且满足的也是当时,具有现代审美意识的、都市听众的审美需求。
至于它的音乐语言,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华语流行音乐也具有两个不同指向。一个偏民歌,一个偏西洋,这个现象到现在都有。
综上所述,陶教授认为,1927年还是可以作为中国流行音乐的源头,无需等到1932年。
(2)金兆钧观点
第二位发言的是中国音乐家协会流行音乐学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人民音乐》原主编金兆钧老师。
判断流行音乐,首先一点就是都市化。它可作为一个比较明确的判断点,因为别的都是过渡性的,尤其是陶老师刚才说的,从音乐形态学上来讲。
至于流行音乐,什么时候用了电吉他?什么时候用到架子鼓?都很难说,这些都是混着过来的。
至于流行音乐的商业化,是因为有了都市化才有商业化。例如:在村里物质自然交换,谈不上商业概念。只有都市才具有商业性。另外,正是因为有了都市,汇集在都市里的东西才变成了不同的音乐资源。回看美国流行乐史,从非洲来的黑奴,从欧洲来的移民,都是在都市环境下生活,他们才可能把不同的音乐元素,变成一种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当然还包括环境,都市化的环境。比如,有人问:如何判定民谣?很重要的一个判定点:它是站在城市回想农村,而不是站在村里唱农村?这样,一下就分清楚了。很多美国的民谣歌曲,它不是站在村里歌唱家乡,而是已经离开家乡后回头怀念家乡。
金老师认为,要考虑音乐形态上的东西,但流行音乐的主要特征还是它的文化特征,而不是形态特征。例如,崔健唱《南泥湾》他怎么唱也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南尼湾。不仅仅是他的唱法和编曲,他就是一种状态。旋律几乎没动,但谁都明白他是另外一种东西。
(3)李岩观点
此外,在讨论会上,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李岩老师,在发言中也提供了有关歌曲《毛毛雨》最新的研究成果。
《毛毛雨》诞生的年代,现在最新的研究成果是1926年。这年的11月11日黎明晖已在一个联欢会上演唱了这首歌曲,并且在1927年9月之前,百代公司已经发布了这张唱片的信息,当时百代已经把它灌制成功了。
现在看来,《毛毛雨》的(录音)诞生年份已经大大往前推了2年。
另外,你们讨论,这首歌是不是一首流行歌曲?或者说他能不能作为流行歌曲?我觉得,它肯定是。
从它的流行,从他的城市,以及从它的深度和广度来说。我们都可以认定它是中国的第一首(流行歌曲)。所以,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还提前了。你们说1928年,但现在已经(提前到)1926年就开始了。
(4)董德观点
另外,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硕士生导师、文艺学博士董德老师发言。
定义的这样一个问题,像《毛毛雨》这种考源,可能随着它的资料、材料的不断涌现,它可能会不断的被再定义。
我认为:流行音乐可以将它放到大众文化的范畴中去看待。在大众文化中,流行音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表达。它从诞生开始,就跟大众审美是相依相存,流行音乐很重要的一个方式,就是伴随着大众传媒。
另外,刚刚老师们讨论的都市性,我也非常认同。我认为它跟古典(音乐)和民间(音乐)就是场域的不同,比如:民间音乐,它肯定是在自然当中。而古典音乐它更多的是在音乐厅这样的一个(场域)。但流行音乐它很多时候是一种“非在场”的存在。所以,无论是我们把《南泥湾》改成了摇滚,或我们把某某古典音乐改成流行音乐,但是当它被灌录成唱片,它其实就具有了流行音乐的属性。
如果狭义的理解流行音乐,它是不是应该具有流行音乐的语法?比如像爵士有爵士乐的语法,摇滚乐有摇滚的语法,包括它的律动、和声等。
如果不那么严格的讲,假如不用流行音乐语法写作,又不用流行音乐编曲,那它可能就不是我们严格意义上认为的流行音乐。
另外,我对流行乐的另一看法,从人类音乐发展来说,它是从音乐的内部走向了外部,使音乐能够连接更多的人。
(5)赵朴观点
此后,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赵朴老师发表观点。
据几位老师所说,流行音乐本身的定义,已经溢出了它的纯形态范畴,用一个更宽泛的、文化的方式来定义它可能更合适一些。那么,我就在想,基本上跟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个主题《毛毛雨》处于同一时期的,聂耳的有些歌,肯定是算作群众歌曲或革命歌曲更合适。但比如像《梅娘曲》《铁蹄下的歌女》这样的歌,我们仔细想一想,无论从刚才陶老师、金老师说的,对于流行音乐定义的几个标准,我都觉得很合适,即:把聂耳的这几首歌,划到流行音乐中很合适,但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梅娘曲》可以归结为流行音乐的范畴吗?
由此我在想,是不是在我们心目中,对于一首音乐作品,它是否可以划为流行音乐,还是有一个形态上的,或听觉上的判断?那么,如果这个判断确实存在,或者这个标准确实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回过头来,还是要再想一想,那个1928年的版本,那个民间音乐腔调,它跟1932年的那个,有明显的区别。(1928年版)那样的一种音乐气质,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我们就可以那么心安理得的,就给它说成是一个起点?这是我的一个疑问。
我很同意刚才金老师和李岩老师的说法,我也很愿意把我们的流行音乐开端,再继续往前推,推到哪怕是1926年,哪怕更早。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总还是有这样一种声音告诉我。那个跟我长久以来的听觉经验,形成的一种东西,好像并不能够搭得上,并不能够协调,它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我的自己。
小结(我对中国流行音乐起源的一点再思考)
综上,各位老师的发言,笔者总结如下。
笔者十分认同,陶、金两位老师的“都市化”观点,即:都市化可作为判断早期流行音乐的重要标准。
笔者在《欧美流行乐简史》(上海音乐出版社)一书的绪论“第二节 流行音乐的文化特征”中描述流行音乐的四大特征,其中第一特征即“都市化”。
因此,从判定早期“流行音乐”的标准来看,笔者和陶辛、金兆钧两位老师的观点趋同,“都市化”可看作是流行音乐的第一特征。
从这个角度看,黎锦晖作为中国流行音乐第一人无可非议;上海,因当时已具备国际大都市面貌,同时,意识形态和社会环境均已形成,作为中国流行音乐的诞生地也无异议。
但笔者与陶、金两位老师,所持的不同意见是:《毛毛雨》这首歌,可否看作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开端?即:1927年可否看作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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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版《毛毛雨》百代唱片封套
中国的流行音乐,是在1927年随着《毛毛雨》的诞生就一蹴而就了?还是从1927年《毛毛雨》被创作出来后,到1930年代初期,经历了一个阶段而逐渐形成?
鉴于此,笔者想到美国流行音乐的起源,究竟源于哪一年?这个问题,似乎在美国和西方音乐学者中,均未能得出具体答案。之所以没有具体年份,或许正是因为,流行音乐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多元文化和众多因素碰撞后,阶段性发展、推进的结果。
对于美国流行音乐,尽管很多人都将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的歌曲,看作美国流行音乐开端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至今似乎也没有人将福斯特看作是美国流行音乐的开创者,也更没有人将福斯特哪一首歌曲的诞生年份,看作美国流行音乐的开端。由此可见,美国的流行音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更宽泛的讲,似乎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哪个区域的流行音乐,具有非常明确的诞生年份。
借用陶辛教授在讨论会上的发言:
“我们要容忍一个不确定性,容忍本身的模糊性。而另外一个思路,则是把它的模糊状态,描述的更加清楚。我觉得这个反而也是一个对事情本身的复杂性,就是它有多少个因素,我们可以全部摊开来看。这样可以避免我们建立一个概念后,就用那个概念再去考虑问题,再去套历史本身。我觉得这个可能也是,作为学术研究时,特别像流行音乐这种极其复杂的音乐。……所以,历史本身可能就是复杂的、模糊的。
基于陶教授的这段发言启示,历史本身就是复杂的、模糊的,那么,我们对于中国流行音乐的开端,在《毛毛雨》1928年版本,完全不具任何流行音乐显著审美特征的情况下,是不是也可以模糊一点、宽泛一点?给我们中国流行音乐的产生,留一个区间,这样似乎更符合流行音乐文化的多元性、复杂性特征。
另外,受陶辛教授发言启示:
“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去接受一个东西,和我们纯粹用审美的视角用于分析,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论,不一样的感受。
鉴于此,笔者认为,《毛毛雨》被看作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从历史视角看,似乎可以接受;但如果从审美角度看,在1932年版本录成之前,这首歌曲确实不具有流行音乐的显著审美特征。
正因为《毛毛雨》这首歌曲太重要,正如在讨论会上,赵朴老师所言:(1928年版)那样的一种音乐气质,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我们就可以那么心安理得的,就给它说成是一个起点?
于此,笔者认为,若将某一首音乐作品,看作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的标志,因为这个问题对于我们的音乐历史来说太重要,所以,至少应具备一个以上流行音乐的显著特征;至少从历史和审美两个角度,都应具备显著特征;至少要有一个被能够大部分人可接受和认同的基本“公约数”。
都市化特征,对于判定流行音乐固然重要,但对于“第一首中国流行歌曲”的“第一性”而言,似乎略显单薄。
而1932年版本的《毛毛雨》无论从历史眼光还是审美视角,作为一首典型的流行歌曲,几乎无异议。
正如陶辛教授会上所言,音乐语言的显著特征是逐渐形成的。那么笔者认为,《毛毛雨》便是这个逐渐形成中的一个萌芽点,这个萌芽状态出现时,似乎尚未冒出地面。而中国流行音乐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地面的?
如果我们将它看作是1920年代后期至1930年代初,似乎更合理。而就在这个期间我们的“流行音乐”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就像雨后的笋尖那般,我们都未曾看住。
笔者发起本次讨论,也是希望能有更多学者对这段时期,不知何时冒出的“笋尖”进行更多、更深入的探究。如果允许模糊一点,这个时段区间,或许就是中国流行音乐的诞生期。一个孩子的出生,从分娩到呱呱落地,毕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最后,借用陶辛教授的观点:“我们要容忍事物本身的模糊性,但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把它的模糊状态,描述的更加清晰。
电声化——当代流行音乐的判断标准
此外,对于讨论会上提到的,当代流行音乐的判断标准问题,笔者认为“电声化”可看作是一个重要标准。
我们可以这么讲,流行音乐不一定都是电声乐,但是,电声化的音乐肯定是流行音乐。
例如,布鲁斯本是美国黑人民间音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究竟是黑人民间音乐还是流行音乐?各有看法。或在一定时间内,它既是黑人民间音乐又是流行音乐。因为,从1920年代起,很多黑人布鲁斯艺人都已走出农村,进入都市,并已进入工业化的唱片制作领域。但是,从1920年代到1930年代前期,很多布鲁斯听起来依然是黑人民歌的味道。即便当时的很多歌曲,都已具备显著的都市化特征,但是从审美上看,依游离在黑人民歌和流行歌曲之间。
直到1930年代中后期,当T·B·沃克(T-Bone Walker) 拿起了电吉他唱起布鲁斯,从那以后,布鲁斯开始成为真正的、典型的流行音乐。因为,伴奏或乐队中的电声气息,给这种原本乡土的黑人民间音乐,染上了一层流行音乐的显著气质。
此后,随着电声乐的日益发展,如今在音乐领域已无处不在,而电声乐显然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这和流行音乐的工业化特征相吻。
所以,对于当代流行音乐,“电声化”应可看作是重要的判断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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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会海报
最后,笔者认为,本次讨论会很有意义。因为,在各位老师的发言中,笔者从中受益良多,启发甚广,尤其是陶辛教授的发言,为笔者打开了更为开阔的视野。所以,我们的流行音乐学术圈,应加强对各项专题的讨论,这对于推进我们的学术发展很有意义。
(北京现代音乐学院教授/中国音协流行音乐学会理事 尤静波)
2023年1月5日
(注:转载请注明出处“尤教授谈音说乐/腾讯新闻客户端”;讨论会视频请搜索“关于《毛毛雨》及中国流行乐开端的讨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