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药神”秦才东:牛津博士自研“抗癌药”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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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才东穿着浅色长袖衬衫,顶着一头灰白头发,缓步走出了看守所。 (刘章律师供图/图)
2023年新年钟声敲响前两天,北京恒都律师事务所刑辩律师刘章发了一条1194字的朋友圈长文,“只有经历的人才知道这个结果来得多么不容易,几乎集合了所有人的力量才把博士救了出来”。
这一天,被称为马鞍山“药神”的秦才东,穿着浅色长袖衬衫,顶着一头灰白头发,缓步走出了看守所,再过四天就是他的60岁生日。
法院判决书显示,2022年3月4日,秦才东因涉嫌生产、销售假药罪被安徽省马鞍山市森林公安分局刑事拘留。12月29日,法院以生产假药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缓期四年,并处罚金15万元。
综合各方资料,秦才东出生于安徽省马鞍山市的一个小乡村,1980年考入北京钢铁学院(现北京科技大学)物理化学专业,1984年被公派至英国牛津大学攻读材料学博士,1998年回国工作、创业,2018年左右开始自行研发抗癌药“组合物”。
与之前公众熟悉的“药神案”不同,秦才东既不是急需药物的癌症患者,也不是从海外进口已被验证和批准的上市药物,而是亲自研发“抗癌药”,给亲人和患者使用,其药物未经药监部门审评审批,未经临床试验检验安全性和有效性。
2023年1月7日晚,秦才东案代理律师刘章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该“组合物”试用者近千人,长期服用者有两三百人,“上百人出具书面证言表示癌症得到不同程度的治愈或缓解,或癌症带来的痛苦得以减轻”。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的患者及患者家属,也表达了一定认可。
不过,2022年3月、7月,马鞍山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出具复函称,认定涉案“博狮组合物”为假药,经专家论证涉案产品足以严重危害人体健康。此外,在案的33份证人证言表示对“组合物”疗效提出怀疑,甚至认为无效。
秦才东案披露后,引发网友对秦才东本人和其自研药物的兴趣,甚至有人在社交平台发出“求药”帖。“隔行如隔山,(秦才东)对法律的了解比较粗浅,认为是在做好事,没想到会触犯法律。”刘章说。
案发
“他被举报了。”刘章研究案情过程中发现,有人也想试试秦才东的产品,但看到装药的瓶子包装简陋、气味难闻、来路不正,认为秦在卖“三无”(指无生产日期、无质量合格证以及无生产厂家)产品,属骗人的假药,便向有关部门举报。
癌症患者家属罗安也知晓秦才东被举报的事情。2023年1月10日上午,她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一张“组合物”图片。外观上看,“组合物”为三瓶标着1、2、3号的透明液体,颜色略黄,净含量为550毫升/瓶,瓶身包装上印有“卸妆”“马鞍山方程式环境科技有限公司”等字样,确实很难让人联想到是抗癌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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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合物”为三瓶标着1、2、3号的透明液体。 (患者家属供图/图)
“企查查”平台显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是秦才东,成立于2009年5月,注册资本50万元。2022年8月,该公司被平台列为“经营异常”,原因是“未依照《企业信息公示暂行条例》第八条规定的期限公示年度报告”。彼时,秦才东已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问询。
“最开始瓶子没有商标,后来有段时间快递反映没有商标的不明液体不给寄,贴‘卸妆’是为了能发出快递,但(癌症患者)群友们都明白‘卸妆水’就是‘组合物’。”罗安介绍,1号水是咸的,2号水是酸的,3号水没有什么味道,用量要根据身体情况动态调整,每个人的量都不同。
罗安的丈夫是一位肺腺癌患者,从2018年12月起一直喝“组合物”,属秦才东患者群中比较早加入的成员。“一开始喝‘组合物’的时候,我们也吃正版靶向药,后来换成仿版靶向药,身体情况越来越好,癌症标志物越降越低,最后降到正常。”罗安坦言,他们一开始也拿不准到底哪个药有作用,每月检查肝肾功能无异常,“那就继续喝着”。
秦才东案发后,许多患者喝的“组合物”就断了。罗安称,“组合物”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动态调整配方,所以大家没想着囤太多,就想着喝新鲜的,“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就该开个大货车去拉回一车来”。
等待秦才东“组合物”的患者辗转找到了刘章。刘章参与此案已是2022年4月底,距离秦才东被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代理秦才东案之前,刘章团队曾参与多起“药神”案的辩护,包括上海美华“疫苗版药神”案(详见南方周末2018年7月19日《疫苗版“药神”真相:断供整三年,海外购药遭重判》)、肝癌患者翟一平“代购”案等。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美华案中,郭桥因决定采购、销售和接种未经国家药监等部门批准进口、未经依法检验的1.3万支疫苗,被以销售假药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7年,2019年12月重审宣判改为“走私罪”,刑期缩短为2年。此转折与适用法律发生变更有关——2019年12月1日,新修订的药品管理法指出未经批准进口的药品不再被视为假药。
自研“抗癌药”
看过秦才东家属在微信公众号“秦才东案家属”公布的31篇“Qin,C-D”参与的英文文献列表和其发表期刊后,一位国内“双一流”高校的材料学博士认为,如果属实,那么秦才东的研究领域主要是金属陶瓷复合材料,学术水平还是很高的。南方周末记者从代理律师刘章处确认该公众号为秦才东家属所创。
上述材料学博士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材料学大致可分为高分子、金属、无机非金属、材料物理、材料化学五个领域,以他所研究的材料化学+高分子的交叉领域,确实会与医学有些相关,比如设计抗癌药物不同的合成方法,因此有材料学博士毕业后会考虑去医院的科研岗位做博后,“只不过实验方向需要调整得更靠近临床医学”。
2023年1月5日,秦才东向《潇湘晨报》记者称,他从事材料学专业,对癌细胞抑制的理解与医学不同,原理是药物与病灶接触产生的化学反应。南方周末记者通过社交平台、电话等多种方式试图采访秦才东及其家属,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回应。
不过从中国知网收录的秦才东署名的三篇中文文章来看,内容与医药行业并无关联。标题分别是《稻草的资源化利用研究》《木质素代替柴油》《木质素准液体燃料在柴油机上的试验研究》,发表时间分别是2008年、2010年和2019年。
2019年这篇文章的合作作者之一为安徽工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张千峰,他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中答复道:“秦博士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共同做一些事情,我永远会支持他。”
张千峰和秦才东1997年结识于香港,两人既是学术同行又是安徽老乡,二十多年来合作过三个研究项目。张千峰眼里,秦才东是个人才,为人实在,放弃教职工作是不想做枯燥的事情,想解决点真问题,后来从事癌症药物研究,张千峰也曾提醒秦才东当心合法合规的问题,“但是他只想到首先把人救活是最大的硬道理,其他的东西暂时放一放”。
关于秦才东自研“抗癌药”的原因,刘章解释是机缘巧合,“他的父亲在他海外求学期间就患癌早逝,身边不断有人因癌症去世,他就萌生了这个想法”。这与秦才东家属在微信公众号“秦才东案家属”的陈述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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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才东与家人。 (刘章律师供图/图)
账号主体为马鞍山方程式环境科技有限公司的微信公众号“博狮工作室”显示,秦才东于2018年9月22日发布了第一篇署名文章《癌症治疗原理》,到2020年7月9日之间,共计发表了19篇与癌症治疗相关的文章,涉及化疗、耐药性、转移复发等方面。在其中一篇文章中,秦才东写道:“博狮组合物的出现相当于我们有了一款无毒无害的化疗药或靶向药!”
法院判决书显示,马鞍山市花山区人民检察院认为,秦才东在无医药相关学历、从业经历及药品生产、经营资质的情况下,使用工业级甲酸钠、工业级草酸、食用级醋酸及饲料级亚硒酸钠,用自来水按照一定比例调配后,生产出一款名为“博狮组合物”的产品。
南方周末记者从电商平台搜索发现,判决书提及的四种原料均可网上售卖,用途较广,购买者易于获取。
判决书还显示,另一名被告人据秦才东安排,用秦才东提供的配方分别在马鞍山市、六安市的仓库、公寓卫生间内配置该组合物,配制工具为塑料大桶及塑料水瓢,配制好的“博狮组合物”封装在简易塑料瓶内。
“材料学的生物实验要求很严格,首先实验室需要有一定的生物安全等级,级别不够就无法购买到一些细菌,落成后需要验收单位验收,每年还要核查。其次,实验的控制变量要求也很严格,比如温度、湿度、培养基的体积大小是否一致,做生物实验时我们都会穿戴好鞋套、帽子、口罩、实验服等。”前述材料学博士介绍。
“我们愿意做‘小白鼠’”
除生产假药外,秦才东的另一项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是指违反国家金融管理条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扰乱金融秩序的犯罪行为。
法院判决书提到,2017年以来,秦才东在未经有关部门依法批准的情况下,以免费提供“博狮组合物”为诱饵,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吸引患者前来缴纳“互助金”。患者如需使用,需与秦才东签订“互助金借款协议”,由患者向秦才东交几千元至数万元不等的“费用”。截至案发,秦才东共向全国各地八百余人非法吸收资金1055.73万元,已返还资金643.95万元。
庭审阶段,刘章团队为秦才东做的是无罪辩护。
一方面,刘章认为秦才东自创的“组合药”难以被认定为假药,原因之一是自行搜集的一百多位证人证言以及公安机关调取的几十名证人证言,均自述他们服用“组合物”后有改善,而且这些人基本上都是长期服用的;原因之二是律师找机构做了细胞实验,发现癌细胞得到抑制的同时正常细胞没有受影响,后面的动物实验因无时间和无资金就未能继续。
另一方面,刘章认为秦才东虽然收钱了,但与患者均签订了互助金协议,明确约定附条件借款,当患者不喝或借款期限满5年后便归还借款,这几年从未因互助金发生过纠纷。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还必须具备还本付息的特征,公诉机关把“组合物”等同于利息,认为属于实物回报,但“组合物”明显不具有财产属性,不能等同于利息。
微信公众号“秦才东案家属”亦披露了多张来自患者或患者家属的证词。一位胆管癌患者写道,他交了3万元“互助金”拿到10套邮寄的“组合物”,服用四个月后癌细胞密度下降了三分之二。
一位来自北京的张姓患者家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本人和她罹患结肠癌的父亲都在2022年初服用过秦才东的“组合物”。
张父从2022年2月3日收到“组合物”并开始服用,喝了5天以后,癌胚抗原(属于常见的肿瘤标志物)就有所下降,后续服用期间父亲状态不错,吃得下饭,也有力气,可以在公园散步。
2021年5月至当年年底,张父在北京协和医院做了手术,切除病灶及23个淋巴,化验发现有数个淋巴转移,确认为结肠中分化腺癌以及淋巴结转移癌,所以术后又进行8期化疗。从化疗开始,张父还在服用中药。
“当时我特着急,怕癌细胞发展快,耽误不起。”张姓患者家属表示,根据与秦才东的“协议”,这笔“互助金”是可以退还的,她看到很多群友随时要退就退回来了,不过她也曾担心过秦才东的资金链问题或者“互助金”退不了怎么办,“秦博士当时说会有办法的,因为一直有资金想介入”。
然而,随着秦才东被抓,她父亲的“组合物”很快就断了,“身体情况也恶化了”。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一份自述材料中,她记录的心情是“我们全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又破灭了,重新陷入到绝望之中”。
上述张姓患者家属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一份未退还互助金人员统计显示,近半数人员交的金额在1万元左右;有116人表示自愿捐助秦才东,无需退还“互助金”,并表示“组合物”有效,金额共计208.6万元,她的名字亦在此列。
“我们知道这个‘组合物’还在研发过程中,我们愿意做‘小白鼠’,给秦博士提供反馈,帮他完善改进这个东西。”这位张姓患者家属说。
“原则性的东西,不能突破”
秦才东案的判决结果刚一出来,北京中医药大学岐黄法商研究中心主任、医药卫生法学教授邓勇就在朋友圈转发了新闻,他想听听朋友们的想法。
邓勇接触过很多人,当现代西医方案治不了他们的癌症以后,就想各种法子,中医中药、针灸、佛医、少数民族医药等等都会去尝试,“这就是抓住最后的希望,只要有一线生的机会,都会去尝试”。
这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一边是投入大、周期长、费用高的新药研发,一边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癌症患者。“我们找到的支持秦博士的证人中,既有服用‘组合物’的同时也接受传统正规治疗的,也有单独服用‘组合物’的,他们要么是没钱可治,要么是已经耐药,现有疗法不起作用,要么是已经被医院宣告只有数月的生存期。”刘章说。
“但是根据中国药品管理法等法律和政策规定,新药研发不存在监管空白地带,没有经过注册、临床试验,没有获得药监部门批号的新药,就不能上市、不能给患者使用。”邓勇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尽管秦才东案中有令人唏嘘之处,但在现行法律法规面前,药品的研发和使用是讲究科学和法律的,“是一个原则性的东西,不能突破”。
2022年6月,国家药监局发布《2021年度药品审评报告》显示,2021年国家药监局药审中心共受理注册申请11658件,创新药注册申请1886件。而在批准的1310件化学药临床研究申请(IND)中,近五成都是抗肿瘤药物。
一位临床试验行业资深人士曾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药品管理法的最新修订,就是在鼓励和要求以患者为中心、以临床价值为导向的药物开发,没有临床试验就没有新药研发。一款新药起码85%的资金都投在临床试验上,而其中70%左右又投在III期临床试验上。
以现有的公开材料来看,外人很难了解秦才东这些年是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下自研出“组合物”,经过了哪些实验,动态调整配方又是如何进行的。秦才东家属在微信公众号文章中曾提到,“组合物”最先由秦在自己皮肤上涂抹,初步发现有一定效果后,给喉部患有纤维瘤倾向的秦母使用,“最终的效果很明显”,后来又给身患癌症的亲属服用一段时间后,“发现确有效果”。
刘章表示,虽然有不少患者向法院出具情况说明,不要求退还互助金,自愿把钱捐助给秦才东,但秦才东始终表示会退还所有的“互助金”,“组合物”研究还会继续,他对自己有百分百的信心。多位受访患者和家属也表示,他们会一如既往支持秦的研究。
不过,秦才东如果希望继续抗癌研究并合法化,邓勇认为,时间、精力、资金压力都不小,而且在合法化之前不能再给患者“组合物”,否则秦才东又有很大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罗安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万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