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呈现的商周之变、华夏精神的人文化与古史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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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李硕和他的新著《翦商》(广西师大出版社,2022)。(资料图/图)
罗新老师为《翦商》所写的推荐语说:“王国维之后,商周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已深入人心;而李硕则把这一重要性,形象生动地描画了出来。”该书以时间顺序为主线、空间切换为辅线,对新石器时代至周初的华夏文明圈,进行了细致地描摹,提出了不少高论。作者借用高亨先生的思路,对《易经》进行了全新的分析解读,指出周文王推演《周易》,是他寻找“翦商”的理论支撑,并说服自己和族人,坚定“翦商”理想的过程。本书以上古宗教的人祭行为作为观察窗口,通过细致的考证和绵实的笔法,“复原”了人牲在商朝的遭遇,直击心灵地展现外来者观看人祭仪式的内心活动。将周人与商人之间的仇恨,用周武王与周公等人因观摩人祭仪式而产生的心理创伤后遗症,直白地展现了出来。这也为周公“禁绝”商人用活人祭祀的恶习,在史书中“抹掉”所有相关血腥残暴的记录,提供了新的说法。这同时解释了周公为什么会成为倍受崇敬的先哲。周替代商,周取缔人祭的尝试,是中华文明从敬鬼神、宗教化到爱世人、世俗化的第一步,是未来中国实现周秦剧变,建立韦伯意义上的现代性政权的关键支撑,具有突出的进步性和人文价值。
李硕指出,在中商时代,旧都出现了掩埋大型铜器的“窖藏坑”,这与先前已经繁盛于中原地区的人祭文化有着明显的宗教内涵差异。而在商人新攻占的长江流域的盘龙城,类似的以器物掩埋为特征的和平祭祀,可能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伴随着南方工匠或者贵族的北上,这些人的宗教信仰,可能在商都中催生出一股宗教改革势力。这股势力很快引发了统治集团的分裂。不同集团间的斗争,成为“九世之乱”的开端。但也有一些学者(如张国硕)认为,郑州商城的三处大型铜器窖穴的形成有一定的时间跨度。其背后反映的,可能是商人使用丰厚的礼品,祈求地神(社神)保佑商族,扭转衰落的命运,重新振兴王朝的宗教愿望。而且,商人祭祀虽然以人祭为重,但高规格的祭祀仪式,未必一定有人牲存在。因此,郑州商城出现的这类祭祀坑,未必是宗教改革的反映,而更可能是祭祀自然神祇的特殊仪式。商人宗教的发展以及“九世之乱”爆发的原因,仍需要进一步探索。
作者列出了大量商人人祭的文字和考古资料,指出商人自上而下流行着人祭的狂热。商人具有残酷、麻木与奔放的强者思维。其实,人牲只是一个现代的概念。对于先民来说,人的概念不是解剖学意义上的,而是认同层面的。商人只把自我族类中的个体视作人,而被他们用来祭祀的人牲,则被视作非人的牲畜野兽。人牲祭祀,就与使用猪、羊祭祀一样,二者之间可能存在一定的等级差别,但绝不是人与兽的差别。从这方面来说,商朝的人祭记录和考古材料,更多地反映出人对“动物”的奴役关系。而商朝的人与人之间也有成体系的行为习惯,这就是后世文献中“商礼”的一部分。甲骨卜辞中,有不少商王为亲属禳除灾祸、贵族之间致送礼品的记录;考古资料里,也有不少商人贵族为去世者赗赠铜器的行为证据。商人之间情感或许是细腻真挚的。商人之间的礼仪习惯,甚至影响到了后世周礼的形成发展。西周早期的墓葬里,发现有大量商式铜器;掌握着大量商礼知识的前殷史官、“多士”与周人贵族,也是周人知识的掌握者和创造者。商人文化对于周文化的塑造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可以说,商人的情感、形象、族群精神是多元复杂的,如果只关注人祭揭示的残酷,就很可能无法全面理解“周礼因于殷礼而损益之”的历史现象。
作者提到周代替商之后,从考古发现来说,导致物质文明水平表面上的下降。由于周人取缔了“低成本、高效率”的奴隶劳动,至少使得周朝初年的城市看起来不如商朝宏伟,青铜器也没有商朝华丽。周人和其领导的西土族群,在迁徙商朝遗民的时候,出于对商人当年奴役屠杀自己的仇恨,毁灭了他们祖先的坟墓,还洗劫了其中的财富。这其实是还是一种现代性的解释。一方面,商人是否大规模利用奴隶生产劳作是一个有争议的命题;另一方面,周人和商人可能具有不同的族群精神,因此他们可能在物质资料的使用上拥有不同的特色。按照常理,周人在灭商后,接收了那些会铸造商式精美铜器、修筑宏伟建筑的工匠,基本不存在技术失传的可能,因此周初展现出的“简朴”风格,更可能是统治群体的选择,而不是物质水平的下降。如果把这种崇简的美德,视作一种倒退,是否有些不妥呢?另外,对于广大参与东征的周人徒兵来说,他们或许与《周易》和商礼之间是存在隔膜的,他们是否真有对商人切身的仇恨,是值得怀疑的。鉴于当时存在浓厚的宗教氛围,商人团体的组织也离不开宗教信仰、使用宗教思维中的厌圣一类行为,因此,将周人挖坟掘墓的作法,视为带有摧毁商遗民精神信仰目的的行为,可能会更合适一些。
可以说,周公这样的贵族精英站了出来,尝试弥合了族际冲突,和合互敬的精神文化氛围被推广得更加普遍。这无疑是上古史上的一大变化。华夏族群间,开始建立起文明与道德之共同体。超脱禽兽的人性光辉,在华夏土地上愈发明亮。但正如作者在本书末尾梳理的思想史一样,周公的思想革新,是中华文明漫长的上古史的一部分。也有不少学者指出“周秦之变”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大巨变。官僚科层组织取代血缘小共同体组织,成为社会组织的基本面貌,具有了韦伯意义上的某种现代性。或许本书的作者,开启了一个可能的方向,他的选题和写作风格,激励着我们,进一步思考周人带来的文化变革,如何与秦制带来的社会变革对话,以更好地理清、展现华夏上古史的雄奇瑰丽。
李稼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