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法师的教育事业:一直赔钱也要办学校

释星云,台湾佛光山开山宗长,“人间佛教”推动者,逝于2023年2月5日下午,终年97岁。
星云法师去世前几年,因出血性脑中风送往高雄长庚医院,最终移除了约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块,病情“审慎乐观”。脑部手术前,他已经受糖尿病折磨多年,视力愈差,需要习惯于摸黑的生活,但仍奔波于各地弘法,向聆听者们布道,“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凡众生有需要,我必戮力以赴”(2015年)。术后恢复意识,星云便要求回到山上弘法,半年后又来大陆参加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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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法师生前崇文重教,图为2006年他应邀到湖南长沙岳麓书院讲学。(视觉中国/图)
2018年,星云92岁,他在自述中总结波澜的一生:“我星云,民国16年出生于中国江苏江都县,12岁时,因为父亲在日本发动的南京大屠杀中失踪,寻父不着,就在南京栖霞山出家。我在出生地扬州住了12年,在南京和镇江住了12年,在台湾住了68年了,我今年92岁。”他曾读过康熙三十五年编的地方志,看到台湾曾附于扬州之境,他不禁欢喜,原来自己六十多年未曾离开扬州。
星云俗名李国深,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南京大屠杀的时候,他年仅十岁,和母亲在南京寻父,扛着两个小被单,跟着流亡的人群一路颠簸,跨过死尸,不知道逃往何方,哪里都是一片疮痍。他看到人间地狱般的惨烈景象,到处都是堆积的尸体,血水渗出,甚至野狗在啃咬人的尸体。受外婆影响,他从小便有出家之念,大屠杀更使他抱定出家的决心。为了寻父,李国深和母亲来到南京栖霞寺。
1939年2月1日,12岁的李国深成为禅门临济宗第48代弟子,法名今觉,法号悟彻,自号星云。寺庙生活困苦,以稀粥咸菜度日,甚至咸菜生蛆仍然照食不误,烂菜屏息闭眼吞下。星云睡在大通铺上,几十人共享一桶水洗漱,甚至全身长满脓疮,疼痒难忍。后来,星云在佛光山的住处仅是一个破旧沙发,众人不解,他便回答,睡过地铺、大通铺、双层上下铺、草皮、地砖和监狱。
星云多次在公开场合反对台独,表明立场。他数度环岛,望向大海的另一岸。“我生逢乱世,一生历经北伐、土匪横行、军阀割据、中日战争……当时生灵涂炭的苦难,时隔80年,记忆犹新,因此,对于两岸之间,我主张和平,因为战争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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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法师曾推出自己的《一笔字》书法世界巡回展,图为2015年南京展览上他的三幅作品。 (视觉中国      /图)
星云常以“人生三百岁”自励,称要用一生做几世之事。二度中风后,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允许进行这样繁忙的日程,在重要场合,弟子们提前录制好视频播放。2023年春节,星云僧袍佛珠,祝福大家“仁和安康,富乐吉祥”。据台湾媒体报道,实际上,星云法师在农历年前便入住了加护病房,每两天便要洗肾一次。逝世前一日,原定于中午洗肾,星云一度喘到无法进食。
入住加护病房约三周后,2月5日下午三点,星云由弟子接回他心心念念的佛光山。2月6日清晨,台湾佛光山宣布,开山宗长星云大师于5日下午在位于高雄的佛光山传灯楼开山寮圆寂。
星云生前曾对弟子嘱咐,“身后一切从简,尤其我们是贫僧,要简约面对大众”。佛光山的公告称,众弟子遵守祖规一切从简,不设治丧委员会、不个别发讣闻、不做系念佛事,并恳辞花圈、香奠、花篮等。
2013年,星云预立遗嘱《真诚的告白》。星云如此写道:“我一生虽然遭逢大时代的种种考验,但我感到人生非常幸福,我享受苦难、贫穷、奋斗、空无;我体会‘四大皆有’,我感觉人生‘花开四季’,佛陀、信徒给我的太多了……对于人生的最后,我没有舍利子,各种繁文缛节一概全免,只要写上简单几个字,或是有心对我怀念者,可以唱诵‘人间音缘’的佛曲。”接受媒体采访时,佛光山副主持慧传法师说,面对生死,星云大师曾言“将乘愿再来,来世再当一个和尚”。
“在世界各地做能够改善社会的事情”
星云先后在栖霞山律学院、天宁寺、焦山佛学院等地艰苦求学,直至二十岁,回到大觉寺,并受当地教育局之托,担任白塔国民小学校长。星云在70岁那年说,等自己80岁,自白塔小学校长算起,已经工作60年,每天工作量可以抵得上5个人,这下算起来,人生就有三百岁了。
师父志开上人的挚友孙立人曾对星云说,你如从军,不出十年便可升至将军。星云说:“我是出家人,我要把和尚当好,当将军有什么用呢?”1949年至1987年,台湾经历了长达38年的“白色恐怖”时期。星云加入桃园县圆光寺不久,即被警察抓走,外省籍的和尚被当作间谍关进仓库,经历罚站、捆绑、训斥的23天后,蒙孙立人夫人张晶英等人的搭救,终于被放了出来。
“我尝过白色恐怖的迫害,也曾因不实的密告坐过牢狱,在枪林弹雨、多少次的死活之中,侥幸地延长了生命岁月。尤其来台初期,我受过警察不止百次的调查,谣言、耳语、省籍问题,以致我投宿无门、衣食无着,可以说,我在台湾也有过一段辛酸的历程。”星云在自述中如此说道。
在学校,学生尊称他为“师父”,毕业后却羞于承认以外省人为师。但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26岁时,星云决心在台湾地区弘法布道。国民党威权时代,佛教空间有限,星云跋山涉水,去地方乡镇、渔港,睡在猪舍牛房,在庙前、农家晒谷场等地讲经布教。在宜兰,星云组建的佛教歌咏队深受欢迎,他们敲锣打鼓:“各位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咱们的佛教来啦!咱们的佛教来啦!”信教民众亦跟随呐喊。
星云的想法是,在台湾设立一个兼具教育、文化、弘法功能的现代道场。1967年,高雄县大树乡麻竹园二十余甲山坡地作为建寺用地,五月十六日破土,定名为“佛光山”,有佛光普照之意。徒弟们曾抱怨,这里荒山野岭,谁愿意来礼佛?星云说,佛来就好。
而后几十年,不止于台湾,星云已经将自己的“人间佛教”的理念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我一生,以弘扬人间佛教为职志,佛说的、人要的、净化的、善美的,凡有助于增进幸福人生的教法,都是人间佛教”。星云去世时,已经在全世界创建了三百多个道场,国际佛光会的会员超过200万人,是全球华人最大的社团之一。
台湾公益平台文化基金会秘书长范希平没见过星云法师,也不是佛教信众。但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提起“佛光山”,心中却有“蛮多的敬意”。范希平早年在国外读书,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佛光山的道场,他们找来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传教”,而是希望范希平有时间可以为国外的华人做一些事情。
范希平工作之余,会去佛光山在海外的道场为华裔小孩教中文课。“他们没有只在台湾做佛教的善事,而是在世界各地行有余力在做能够改善社会的事情。”范希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他们并没有以宗教传递为主要目标,到佛光山道场来学中文的孩子也没有被逼念佛或者承诺信佛教,这些都没有。”
范希平之前对佛光山的印象是“很有钱”,将高雄的佛光山当做一个漂亮的旅游景点。接触到里面的人后,他改变了原来的印象,“每一个人都有一些使命感,在为了可以改善社会也好,或者是延续一些中华文化,或者是可能在做一些积德行善的事情上”。后来在大陆工作几年,范希平在宁波看到了佛光山的道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范希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在跟我相处的过程里面,从来没有人跟我提你要不要带一些经书回去阅读,或者是你要不要来参加什么读经班,从来没有。我反而觉得让我感觉特别自在,也愿意去帮他们做一点我能做的事。”
“这个学校我现在就送给你了”
星云最初带了师父给的十二块银元到台湾,他曾说,自己也搞不清这一生究竟是有钱还是没钱。除了那十二块银元,他的口袋里没有放过钱财,银行里没有存款,但是名义上的财富却可能是天文数字,“教育、文化、慈善、各地建寺费用,还有五六十年来的相关经费等,总和也应该有千百亿元以上了”。
多年来,星云创办和捐赠美术馆、图书馆、出版社、报纸、电视台等多个文化机构。比如,星云在大陆宜兴复建了祖庭大觉寺,捐建中国书院博物馆、扬州鉴真图书馆、南京大学佛光楼等。在慈善方面,星云亦在两岸相继成立多所医院、诊所等,为地震、洪灾等自然灾害捐赠善款。
早年求学时,星云会四处搜集图书来看,看的第一本书是《精忠岳飞》,陆续看了《七侠五义》《封神榜》《西游记》等通俗小说,后来又读了《基督山伯爵》《少年维特之烦恼》等国外小说,把寺庙中的书看了个遍,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年轻时,星云在宜兰弘法,有感于当地现代教育的缺乏,他选派弟子去台中学习,归来后创办了宜兰慈爱幼儿园。
“贫僧自己虽然没有钱,感谢十方,为了贫僧的因缘,大家护持的教育经费,也用了二百三十亿(元)以上了。我们没有大功德主,但是‘百万人兴学’,每人每月新台币一百元,为期三年,让大家有办教育的理念,增加自己的品德。”星云如此说道。
台湾公益平台文化基金会下面管理着台东的均一实验高中。这所学校在十几年前创办的时候正是接手了当初佛光山在台东办的学校,并沿用了“均一”校名。“星云法师的学校当初建在偏乡,绝对不是说为了盖一个学校,让学生都吃素念佛,将来出来都变成佛教徒,他其实只是考量到偏乡的教育不易,或者是有一些贫困家庭的孩童可能没有办法有好一点的教育。”范希平说。
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带有住宿的设计,将偏远地方的孩子接过来读书,尤其是那些当地少数民族家庭的孩子。当时,这所学校的招生情况一般,九个年级中有的年级甚至没有学生。佛光山并非为了赚钱,而是一直在向里面补充资金,去做一个赔钱的学校。星云曾称:“跟台糖公司租借土地办学。但光建筑费就花了三亿多元。因为路途遥远,照顾不周。”
这是一个颇有佛法缘分的故事。基金会创办人严长寿希望找到一所合适的学校开展实验教育,均一的校舍规模和容载量符合他的想法,打听之下,方才知道是星云早年创办的学校。严长寿之前与星云法师因缘相识,于是向法师提到此事,希望可以接手这所学校。
星云法师回答,这所学校从来不是佛光山的,也不属于自己,而是受了十方信众的捐助,用善款筹建,自己经营到现在仍有盲点。“他(星云法师)讲,这个学校在我的手上没有办法发挥得很好,如果你可以把它发挥得更好,这是大家的一个好事。不要说这个学校我当时盖的时候花了多少钱,这个学校我现在就送给你了。”范希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所以我们是白得一个学校。”后来这所学校又增加了高中部,成为十二个年级的教育,并延续了星云的教育理念,对那些贫困家庭的孩童不收取费用。
“我自己没有读过正规的社会学校,但我很喜欢办学,”星云说,“我觉得佛教能帮助人的,第一优先的就是‘教育’……我希望我们的社会要提升,尽量地给大家都有机会受教育,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
星云先后创办美国西来,中国台湾南华、佛光,澳大利亚南天及菲律宾光明等5所大学,并在全球创办16所佛教学院,以及普门中学,均头、均一中小学和多所幼儿园等,此外承办了二十多所社区大学,在世界五大洲办了五十余所中华学校、幼儿园、托儿所、孤儿院等。如今这些学校走出的学生已经在全世界遍地开花。
《真诚的告白》中,星云法师以诗自喻:心怀度众慈悲愿,身似法海不系舟。问我一生何所求,平安幸福照五洲。
(参考资料:刘爱成《人生三百岁——星云大师传奇》等)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