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镇馆之宝集结!维米尔的首次回顾展,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2月10日,也就是明天,荷兰国立博物馆将首次举办艺术大师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的回顾展——这场展览最引人瞩目之处,莫过于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维米尔展览,没有之一。
这个“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是28幅油画。数目不大,但已经是维米尔所有传世画作的80%了——迄今确认为维米尔真迹的,全球仅存34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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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国立博物馆官网的维米尔大展页面
和梵高后人富足的生活相比,维米尔的后代没有享受到多少大师的艺术财富——他的画作在他死后大多被卖掉用来抵债,如今分别藏于从美国曼哈顿到德国柏林的17座美术馆里。
此次主办展览的荷兰国立博物馆,自身仅藏有4件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读信的蓝衣女人》《情书》和《小街》。为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最完整大展”,荷兰国立博物馆也是不惜力气,四海八方地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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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国立博物馆所藏的四幅维米尔
策展人称展览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其实这并不夸张,因为过去从未有如此之多的维米尔作品集结一处,且未来几乎不可能再次集结。
馆长塔克·迪比斯(Taco Dibbits)感叹道:维米尔的画通常都是各大博物馆及美术馆的镇馆之宝,一般极少外借;另一方面,17世纪的油画作品随时间流逝而日益脆弱,跨国运输展示的难度也在不断增加,“以后应该很难再有机会同时展出如此多的维米尔真迹了。”
没有什么比得上 这美丽少女的凝望
维米尔的传世之作,件件都是佳作。但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也是维米尔最出色的作品,被誉为“北方的蒙娜丽莎”。
几乎所有知道《蒙娜丽莎》的人,也基本都知道这幅名作是卢浮宫的镇馆之宝。但大约没多少人知道,《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藏于荷兰海牙的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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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许多人心目中,这个眼神清澈、表情略微惘然的少女,首先是因为那部与画作同名的电影而走红的:2003年,19岁的斯嘉丽·约翰逊主演了这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她饰演维米尔家中的年轻女仆,因为对艺术的共鸣,与科林·费斯饰演的维米尔,有了一段没有结局却令人回味的故事。
影片镜头那油画般的光影质感,和导演营造出的欲说还休的朦胧氛围,令该片获得了第76届奥斯卡最佳摄影、艺术指导和服装设计的提名,斯嘉丽·约翰逊也因此而首次获得了金球奖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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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剧照
如今因漫威系列电影中“黑寡妇”角色而出名的斯嘉丽·约翰逊,当年在这部充满暧昧情愫的影片中那动人的一瞥,不知打动了多少观众的心。没有人能抗拒一个美丽少女的凝望目光,尤其引人入胜的,则是那种凝望中,似乎有些事情在发生的感觉——她在想什么?她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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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约翰逊在电影中的扮相
“每个人都可以填充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馆长玛蒂娜·戈塞林克说,“在维米尔的作品中,似乎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但你不确定是什么。那是潜意识在填补缺失的部分。”
与高贵神秘的蒙娜丽莎相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气质是清纯而质朴的。这种世俗和日常的气质,也是维米尔艺术的关键词之一。
作为“荷兰小画派”的代表人物,维米尔的创作题材大多取自市民阶层,多描绘宁静、平和的家庭生活,视角往往聚焦一个限定的(经常是室内的)空间,其内容通常是一两个人物在室内劳作或休闲——读信、弹琴、编织蕾丝花边、摆弄瓶瓶罐罐……画面温馨、舒适,给人以田园诗意的感受,也表现出荷兰市民阶层对优雅生活与恬淡和平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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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的艺术》
维米尔被称为荷兰“黄金时代”的代表画家。这段“黄金时代”萌芽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到了17世纪达到一个巅峰,在此期间,荷兰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艺术等方面都十分兴盛,以欧洲最富裕和强大的殖民国家的姿态称雄于世。发达的海上贸易成就了富庶的荷兰,与西班牙和英国的长年争战又逐渐摧毁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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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信的蓝衣女人》
除了画家的身份之外,或许很多人也不知道:维米尔同时还是一个画商。他不仅自己画画,也经营其他画家的作品。这意味着他会灵活、积极地迎合市民阶层的审美眼观与消费需求。当时较为富裕的荷兰人都喜欢在家中装饰画作,哪怕是家境稍差的,也要挂几幅廉价油画妆点风雅。
“荷兰小画派”刚好符合了这个需求——尺幅小巧,价格不高,相对巨幅画易于创作,也适合市民阶层的室内装饰;画作题材以市井风俗为主,市民的日常生活和风景乃至自己的画像跃然纸上,拉近了作品与欣赏者的距离、容易引起兴趣和共鸣;对生活细节的描述富有浓郁生活气息:梳妆打扮、弹琴唱歌、称量钱币、读书写信,乃至于家务劳动、饮酒娱乐……无不迎合市民阶层的审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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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
但是,“小画派”丝毫不意味着格局小气——维米尔对待自己的所有作品,都用心至极,寓意亦深。就连这幅名作的颜料来源,也折射出荷兰遍及世界的海上贸易网络——珍珠的铅白色来自北英格兰高地;上衣的黄色来自欧洲矿厂;嘴唇的红色由中南美洲仙人掌上的胭脂虫制成;少女头巾的深蓝色则由一种叫“青金石”的原料制作而成,产自今天的阿富汗地区,当时比黄金还要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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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读信的女孩》
维米尔使用的颜料品质之高,让画中美妙的蓝色留存几个世纪而不改其色。他就是这样细细打磨自己的每一幅作品,有时两三年才能完成一幅小画。这也是其存世画作稀少的主要原因。这位偏爱描画珍珠的画家,其身后留下的不朽佳作,也如断线的珍珠般,散落在世界各地。
鲱鱼捕捞加工船 与荷属东印度公司
维米尔的家乡在代尔夫特(Delft),这是一个位于荷兰西南部的滨海小镇。1652年,维米尔的父亲去世时,刚好20岁的他继承了其父留给他的一家小旅馆和一份画商生意。
第二年,维米尔娶了自己的模特——同为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卡塔琳娜·博尔涅丝为妻,后入赘妻家。他加入了代尔夫特当地的画家行会,曾先后四次当选为这个小镇画家行会的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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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的传世画作中最早的那几幅,主要都是在第一次英荷战争爆发前后完成的,那个时候也恰好是荷兰“黄金时代”的顶峰。其中一幅描绘家乡风貌的《代尔夫特一景》,以惊人的真实感,为我们留下了将近400年前的荷兰的“影像记录”。或浓暗或明亮的云层,将大片阴影投在水面和建筑上,橘红和黛青的屋顶下,黄色的墙壁绵延于岸边,远至画面之外。
你或许不会第一眼注意到画面右侧那两艘灰黑色的船,那是鲱鱼捕捞加工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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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尔夫特一景》(局部)
17世纪中叶至末期,在中国是明清两个朝代相交的时期,在气象学乃至历史学领域,那段时期还有个名字,叫做“明清小冰期”。这个漫长的寒冷时期从15世纪一直延伸到了19世纪,影响遍及世界,也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导致明王朝动荡乃至覆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维米尔如实画下这两艘鲱鱼捕捞加工船的时候,不会意识到这也是那段历史的重要标志——因为气候的变化,令冬天气温低于以往,也就意味着北极海冰会逐渐向南移动,这导致挪威沿岸海域传统的鲱鱼渔场大面积封冻。鲱鱼渔场往南移向波罗的海,从而使该渔场慢慢落入荷兰渔民之手——代尔夫特城外为何停泊着鲱鱼捕捞加工船,原因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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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天平的女人》,画中人物应该是在称量钱币
有气象史研究的学者甚至主张:荷兰人在17世纪上半叶的富裕繁荣,相当程度上都是拜这意外降下的天然资源之赐。捕捉、贩卖鲱鱼,让荷兰人有资本投注在其他风险事业上,特别是造船和海上贸易方面。《代尔夫特一景》中那两艘鲱鱼捕捞加工船,无意间成为维米尔为当时气候变迁留下的“艺术之证”。
画中左侧未能显示全貌的建筑,则是当年东印度公司大楼的仓库。荷属东印度公司是全世界第一个大型股份公司,辅助荷兰在亚洲海上贸易权的争霸战中取得了极大优势。由该公司字母组成的花押字也成为当时最广为人知的公司商标,甚至可能是世上第一个全球性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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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和笑着的女孩》(画中墙上就有世界地图)
事实上,如果你足够了解维米尔,就知道虽然他画笔描绘的情境多为室内,其实许多画作都暗藏了“全球性”的密码。在他的多件作品中,背景都有世界地图和地球仪。在《地理学家》和《天文学家》这对姊妹篇画作中,还出现了在科学背景下使用的制图材料。
比如《地理学家》中,便画了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身边堆着各种制图材料,他停下手头的工作,凝视着窗外,房间后景中墙面上露出一部分世界地图,柜子上的显眼位置还摆放着一个地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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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学家》
文明的一大特征就是扩张,无论是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向着更广阔的世界、或向着有希望的未来。虽然维米尔终其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代尔夫特、在他岳母家的楼上画室度过,但从这些画作中,你都能隐约感受到那种富足、平静的希望,并不由生发出体验那种美好希望的心愿。
荷兰国立博物馆馆长塔克·迪比斯说:“维米尔的画会让你觉得,你就在那里,和画中人在一起,在那个房间里,时间停滞了。让时间停滞,是今天的人们所渴望的。”
《追忆似水年华》中 他在维米尔的画前死去
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在维米尔43岁那年便戛然而止了,可能更早。虽然他的家族从未富裕过,但靠着绘画和艺术品买卖,加上岳母玛丽亚·廷斯的房产和投资,他和妻子以及11个孩子的生活,总体也算衣食无虞(他们一共生了14个孩子,3个夭折)。
然而,持续30年、前后爆发三次的英荷战争,终于拖垮了荷兰的国力,对荷兰的军事和经济都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第三次英荷战争(1672~1674)结束后,荷兰不得不彻底让出了部分殖民地(包括如今的美国纽约),并支付了大笔战争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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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珍珠项链的女人》
经济滑坡带来的连锁反应,毫无意外地重创了维米尔赖以谋生的艺术品市场。他在战争结束的第二年(1675年12月15日)便去世了,年仅43岁,死的时候依然默默无闻。
两个月后,他的遗孀不得不向代尔夫特市政府申请破产。“自己的作品一张都卖不掉……他只能枯坐,看着他买进却卖不出的其他画作。因为这些问题,还有抚养小孩的沉重负担,身无分文的他陷入衰弱、颓废,为此郁结在心。然后,仿佛发狂一般,原本健健康康的他,只不过一天半的光景,就撒手而去。”在卡塔琳娜当年写下的“情况说明”中,这位可怜的寡妇表示:丈夫的去世主要是因为生计无着,而生计无着则是由“毁灭性的漫长战争”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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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
代尔夫特市政厅派他的好友列文虎克出面处理维米尔的遗产——没错,就是那位著名生物学家和显微镜的发明者列文虎克。他俩住在代尔夫特的同一个区,也有不少共同的朋友。很多人认为,上文提到的那幅《地理学家》中那位身穿蓝袍、俯身在地图上的男子,就是以列文虎克为原型创作的。
1676年2月29日,公证人清点了维米尔的遗产:几件衣服和一大堆欠债,包括欠面包师的726个银币。卡特琳娜继承了19幅作品,其余作品大多用来抵债了。他葬在岳母购买的家族墓地里。在他之前,这块墓地已安葬了他夭折的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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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
维米尔死后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的名字依然默默无闻。直到19世纪中期,法国作家兼艺术评论家德奥菲尔·托雷-伯格(1807-1869)发现了他。
托雷-伯格曾于1842年在荷兰海牙美术馆看到了《代尔夫特一景》,并留意到了维米尔的名字。接下来的几年,他又在一批私人收藏中发现了另外两幅署名维米尔的画作:《倒牛奶的女仆》和《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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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牛奶的女仆》
托雷-伯格深深迷上了维米尔的绘画,不仅是因为这些杰作本身,也是由于其个人的政治立场:他厌恶长期被宗教、神话和历史题材主导的传统绘画,而维米尔的日常风俗画,在他看来包涵着深刻的“世俗与个体”的人文精神。
托雷-伯格先后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维米尔的文章,不遗余力地介绍和宣传这位隐没的绘画大师,从此揭开了“重新发现维米尔”的序幕。欧洲的美术馆及私人收藏渐渐热衷于搜寻维米尔的作品,荷兰的专业人士则开始呼吁政府限制维米尔的作品出境——当时许多富有的美国人都在积极收购维米尔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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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维金那琴前的女子》
1921年,巴黎又举办了一场以“荷兰绘画”为主题的展览,其中包括三张维米尔的作品(《代尔夫特一小景》《倒牛奶的女人》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当时也正是著名作家普鲁斯特加紧修改和陆续发表《追忆似水年华》后几卷的时期。
普鲁斯特曾在荷兰看过维米尔的画作,他本人也参观了巴黎的这次展览。他爱极了维米尔,并不吝笔墨地将观赏维米尔画作的极致体验,借《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重要人物、作家贝克特一角,以艺术夸张的生动笔法传达给他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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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米尔自画像
一位批评家最近在文章里谈到维米尔《代尔夫特一景》中一小块黄色的墙面画得如此美妙(贝克特记不清这个细节了),单独把它抽出来看,就好像是一件珍贵的中国艺术品,具有一种自身的美。
贝克特十分欣赏并且自以为非常熟悉这幅画,因此他吃了几只土豆,离开家门去参观画展……他来到维米尔的画前,他记得这幅画比他熟悉的其它画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评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蓝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红的,最后是那一小块黄色墙面的珍贵材料。
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他目不转睛地紧盯住这一小块珍贵的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我也该这样写”,他对自己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象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
这时,严重的晕眩并没有过去。在天国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盘盛着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则装着被如此优美地画成黄色的一小块墙面……他跌坐在一张环形沙发上,心想:“这仅仅是没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一点也没关系。”
又一阵晕眩向他袭来,他从沙发滚到地上,所有的参观者和守卫都朝他跑去。他死了。(——节选自《追忆似水年华》第5卷《女囚》)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乔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