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奶奶的人生四季:六十五岁后,识字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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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花草。 (秦秀英/图)
在人生最初的六十五年,秦秀英几乎不识字。她重新学写字并开始绘画,是因为儿子吕永林和儿媳芮东莉的建议,前者是上海大学一名创意写作老师,后者是国内“自然笔记”的倡导者之一。秦秀英一写就是十年。
同许多作家一样,秦秀英在创作中找回了逝去的乡土。河套平原上一个叫“二喜民圪蛋”的村子,因当地大地主“二喜民”而得名。秦秀英和丈夫曾在那里盖了一套房子,包括一进两开的正房和偏房,以及一个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水井、谷仓、鸡窝、猪圈、羊圈。院墙内堆满麦秸垛和葵花秆儿,墙外长着一丛丛芨芨草,院子大门口还有一米多高,“像一把大伞一样”的“哈莫儿”(白刺)。
三十年前,秦秀英一家搬到了镇上;十五年前,秦秀英开始在城市定居。记忆中的胡麻、糜子、红柳和芨芨草逐渐远去,胖猪、羔羊、猫咪、母鸡、“小狼”热闹的声音也逐渐安静。在儿女为其购买的巴彦淖尔市临河区的房子里,秦秀英展开纸笔,决心记下和画下记忆中的一切。她的目光闪过,仿佛瞥见了河套平原上厚实美丽的土地。2015年,秦秀英首部作品集《胡麻的天空》出版。
与时间的转瞬即逝相比,记忆消失的速度显得慢悠悠。秦秀英出生于1947年,对她来说,前半辈子经历过于坎坷,“干甚甚不顺”“动不动遇上坏人,躲也躲不开”。当她老去的时候,开始把这些故事絮叨给下一代们。孩子们对这些陈年旧账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无奈。
秦秀英讲到四妹妹,对吕永林讲,“那么好的一个人,就像果子掉落在泥土里,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在新书《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里,秦秀英把记忆中的每个人比喻成一个“果子”,“地上的植物长得各式各样,它们的果子也各式各样。我写的人,也各式各样”。
秦秀英想了半天,卡了壳,不知道自己像什么“果子”。吕永林问,你是像胡麻还是向日葵呢?秦秀英还是不知道。“我老老实实,也实实在在,我也不会欺骗人欺负人。”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我们老人来说,从来不会说自己好的事情,也不会说自己坏的事情,让别人去说。”她没有写太多自己的故事。
秦秀英只写了自己上学和辍学的原因。十一岁那年,她在割草时,一条蛇猛地扑过来,她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渠陂坐下,“心还怦怦跳”“太阳落下才回了家”。她不敢再去割草,上学是唯一逃避割草的方法——从七八岁开始,她便承担了纳鞋底、做针线、做饭、捡柴的劳动。学上了一年半,家里实在太穷,“上学没有干粮拿”,后来知识青年下乡,“城里人还往农村下放,农村人念哇不是白念!就是不念书,还能种上麦子长出豆子了?”
这成为她的许多遗憾之一,到了老年,没想到弥补了这个遗憾。接受采访前,秦秀英读完了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书中所述时代变迁她很熟悉,“那个时代不可能倒流了,回不到以前”。她还打趣“记者”,“以前大集体的时候,总听说村里乡里当干部的去这里学习去那里学习,回来告诉社员这么干那么干,从来没有记者来乡下找我们(采访)问我们怎么做。”
由于疫情,2022年是秦秀英在上海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年。每年,她会在上海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回到老家。两个多月不能下楼,她想念家里的黑色长条桌,种满牵牛花、半枝莲的小花圃,以及熟悉的亲朋好友。临近过年,她迫不及待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儿子住的小区,哪里人都有,但是我都有点不熟悉。我的口音太重,我听不懂他们的。”秦秀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回来认识的人多,起码说的话也多。”
吕永林对姥爷的模糊记忆,是那个因中风瘫倒在炕上,话也说不出,熬不过半年便去世的人。
秦秀英的记忆不止于此,尤其是这两年,她想起了更多的事情。父亲曾带她去镇上看戏。为了早点到公社占位子,他们沿着一条从庄稼地里趟出的土路过去。父亲走在前面,背着母亲准备好的烙饼和水,向女儿讲着路两边生长的庄稼,黄澄澄的麦子,绿油油的糜子。那是父亲少见的快乐时刻。
《斩窦娥》,这是那出戏的名字,一个悲苦的故事。秦秀英听不懂山西梆子,父亲却听得认真。八岁时,父亲跟着他的父母走西口,从山西来到内蒙古,做过漏粉师傅。十几岁的时候,秦秀英曾在生产队的粉房见过挥汗如雨的父亲。正值12月,三十多岁的父亲身板挺直,与后来瘫痪在床的样子相去甚远,他穿着一条单薄的裤子,锅边的蒸汽袅袅,脸上汗水直流,见到秦秀英笑了笑。
父亲还在门前开过一块地,给秦秀英姐妹留了一小块种花草。秀英和姐姐一起种了海娜、牵牛和金盏。海娜的花朵五颜六色,摘下来捣碎,加上母亲给的白矾,睡觉前裹在葵花叶子里包在指甲上,便是天然的指甲油,惹来周围人的羡慕,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母亲十二岁做童养媳,十五岁梳起头(结婚),与父亲差了八岁,生了六个女儿(其中一个送人)、两个儿子。秦秀英在家里排行老二,大五岁的姐姐身体不太好,性格软绵。秦秀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家里大小事情,母亲总会找她商量。她和三妹差四岁,和四妹妹差七岁,大弟差九岁,二弟差十二岁。母亲一直在生闺女,别人看笑话,生下了儿子,非议声才渐渐停止。
吕永林记得一个和母亲性格有关的故事。秦秀英和三妹一起焙花椒,先在火上烤干,然后捣碎。一不小心,她把花椒撒了一地。父亲让她一颗一颗捡起来,对她说:“你做起营生来,像个疯子(一样快),拉儿子(三妹的小名)做起营生来像个虫子(一样慢)。”
除了父母,秦秀英的家庭成员还有四叔。四叔早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在战场上被大炮震傻,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干活的时候,他把锄头举起来,模仿打枪的声音“砰砰砰”,但是他干活肯卖力气,又常常吃亏。有一次,四叔和秀英一起去看大姐,穿过一片芨芨草林,遇到三条凶恶的黄狗,痴傻的四叔一下子挡在前面,“不要怕,不要怕”。
平原上的一些传奇也被秦秀英记录下来。“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村里有两条灌溉渠,劳动间歇,人们在渠陂上休息、叨拉;日常浇地,耍水,饮牲口,都离不开渠里的水。人称“后套河神”的王同春是开渠者。秦秀英的笔触略显神秘:“王同春有一两百辆大车,上千的驼马,上万的牛,绵羊、山羊多得无法计算。”
“她怎么能把故事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呢?”吕永林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曾几何时,吕永林悲观地想,一个没有养老退休金、没有文化的老人,生活无所依托,精神世界也随之黯淡无光。谁知有一天,这些记忆成为文字和图画,变成了老人的天空和世界。
那时,老人呆坐在上海的屋里,在黑暗中像石头一样沉默。这一幕被吕永林看到。母亲望向窗外的街头、行人、风景,吕永林猜测,也许母亲一瞬间想到了河套平原上的胡麻。
与乡村迥异的上海都市生活加剧了秦秀英内心的孤独和紧张。2011年春天,她第三次来到上海小住。这里的人们常常行色匆匆,环境也异常陌生,她听不懂别人说话,既跳不进附近的广场舞群,又融入不了聊天八卦群,只好围着周边的菜市场和公园打转。大多数时候,她又回到家里,做饭、缝鞋底、枕套。“在家闷不?”吕永林问她。“在内蒙也差不多,习惯了。”秦秀英回答。
一次全家去大宁灵石公园春游,回到家,芮东莉掏出纸笔,想要婆婆画下看到的二月蓝,并且备注上花名和时间——这是自然笔记的记录方法。秦秀英没绘画基础:“我哪会画画呀?”僵持半个钟头,秦秀英硬着头皮,为了儿媳开心,歪歪扭扭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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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入梦。 (秦秀英/图)
秦秀英小时候,在平原上活下去并不容易,对抗饥饿是常态。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实在养不活,只能送了人。之后,母亲又给人奶了一个孩子,换来了两只大羊、两只羔羊。那时候,劳动总是填不饱肚子,家里挣工分的人少,给不到够吃的口粮。秋天,母亲腌的七八百斤白菜便成为冬春的主食——中午烩一锅酸菜,晚上接着用开水泡剩菜。
别人家的日子同样不好过。邻居秋婶,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生活困难,秋婶只能拿白面跟人换玉米面,这样可以饱腹。她天天吃窝头,看到别人吃馒头和面条,总想吃一顿,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就哭起来。秋婶的老汉曾和秦秀英说:“唉,你婶子嫁我没好过一天,吞糠咽菜,可过那苦日子来了……过年,你婶拆洗被子,我才看见被里子上补了二十几块补丁,我心里头好难过啊!”
肚子的温饱尚在其次。村里有个金石匠,他的老婆因为前夫成分不好,被“积极分子”们吊起来在火炉上烤。他们逼问她做过什么坏事,还给她做了一顶高帽子。金石匠不忍老婆受苦,接过帽子,自己戴在头上。秦秀英记得这个场景:金石匠戴着高帽子耕地。在风的吹动下,帽子上的纸条摆动,一下子吓到了牛,结果牛跑起来,金石匠便在后面追。这个场景被她画进了书里。不过,老婆后来又回了前夫家,金石匠只得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秦秀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个时候太累,年轻娃娃只要拿得动锄头,便要开始劳动了。十五岁的时候,秦秀英和三妹被派去挖渠。十多天的高强度劳动,三妹“差点儿累死”。她在书里描述:“每天出工、收工两头不见阳婆(太阳),中午就在渠壕里吃饭,大师傅把饭送进来,顿顿都是开水馒头,连点咸菜都没有,十多天没见过一点油花花。”后来,三妹不想待在农村,最大愿望就是能进城里找份工作。
“如果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是现在这个时代,我能随便出去干活。”秦秀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是挺勤快的一个人,哪能干就干。现在这个老板不给我干我再去别的地方干,可是那会儿你出不去,你不来下工就扣你分。”
2015年夏天,秦秀英梦见了三妹。天上一群白鹤飞过,再一飞又变成了白云。三妹来了,短头发、紫红上衣、黑蓝裤子。吕永林宽慰道,鹤与白云都是吉祥物,秦秀英仍然惴惴。
相较于过往几十年的体力劳动,创作是如今的秦秀英更需要全力以赴的事情。秦秀英认识的字不多,需要重新开始识字。秦秀英在本子上记下了常用的字,学会了标点符号的使用方法,“认识了好多字,好多花,好多树”。她手边的《新华字典》边缘早已磨损,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继续用。在吕永林和芮东莉的帮助下,秦秀英还学会了上网,会打字,记键盘。吕永林提到,母亲一开始写错别字,把“已经”写成“以今”,把“到”写成“倒”。
按秦秀英的说法,“‘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只要天天学,我不信我学不会”。
“最难的还是将方言转化为书面语。”吕永林说,河套方言晦涩难懂,以普通话的语调讲出时仍然令人摸不着头脑。秦秀英在二手书店买了本《河套方言集锦》,照着读念。劳累的人生里,她从不缺体力和耐心。在内蒙古老家,她和大女儿住在一起,白天是她的创作时间,她日复一日,找到了乐趣所在。秦秀英参加了老年大学,还学会了“采风”,观察村子里的变化,然后分享给儿子和儿媳。识字多了,秦秀芳喜欢上读书,同龄作家杨本芬、姜淑梅的书她都有涉猎。
秦秀英和儿子儿媳有一个“家庭工作坊”,经常讨论创作上的事情。吕永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母亲会在打扫屋子时勤快地擦拭灰尘,但是“没有一个让自己的文字字句闪闪发亮的自觉性”,她没办法写更长的篇幅和文字,只能用自己能把握的语句表述,因而朴素、简洁。
有些老人愿意面对镜头,有的则通过儿女口述,秦秀英更愿意用自己的文字和绘画来表达。“我跟永林可能更像雨水,婆婆就像蓝刺头一样,只要有点雨水浇灌,有点阳光,就能萌发起来。”芮东莉接受采访时曾如此形容婆婆的坚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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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三只大黄狗时四叔保护我们。 (秦秀英/图)
秦锁是秦秀英这辈子最恨的人。有人问她,写了书后“解不解恨”?秦秀英回答,写书怎么能解恨?“面对面碰到,给他两个耳刮子才解恨”。秦锁是村里的“霸王”,他巴结大队干部,鱼肉乡里,“我有权还作害不了你?权在我手握的,你想干甚?我一个不同意,你能把我咋,还能跳出我的手掌心?”
脏活、累活从来不干,工分、吃食照拿不误,“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不听他的话,帽子就给你扣上来。”秦秀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秦锁手里的权力大,一句话便能卡住人们读书、赚工分、工作,村子里人又恨又怕,每年办席又少不了秦锁。在秦秀英的记忆里,有个跟秦锁相好的外地女子,来的时候带了一卷铺盖,走的时候拉了满满三车东西,都是从队里“刮铲”得来。
“那个时候其实坏人不少,众人又过于软弱。哪怕温良之辈,其实最后也会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苦恼,难的时候只会欺负更难的。”吕永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秦锁留给秦秀英一生的痛,还是在四妹的事情上。那时,四妹在大队教书,准备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因为和秀英的矛盾,秦锁中断了这一切,四妹无奈回到了家。后来在四妹的订婚宴上,秦锁借着酒劲翻桌打碗。噩梦远没有结束,四妹的入党申请接连被秦锁卡住。之后,男方退婚,在人为和周遭环境的压迫下,支撑四妹信念的东西终于坍塌。四妹疯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后来嫁人和生子,一度住进了精神病院。
秦锁死的时候七十二岁,死在外甥的家宴上。儿子海明和人打架,被捅了三刀,不治身亡。
陪伴秦秀英最长时间的,是姐姐秀珍,儿时和秀英一起用海娜花涂指甲。母亲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之一,便是被媒人欺骗,将姐姐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家。姐姐常跟秀英说,“结了一回婚,要甚没甚,就给缝补件新袄子……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苦的人了。”生育四个孩子、照顾家庭、打工劳作,终于让姐姐的身体不堪重负,她脖子上的瘤子从指头肚大小,越长越大,终于到了不得不切除的地步。所幸手术成功,逐渐恢复,但是身体消瘦,嗓子也哑得厉害。
同住一个城市,秦秀英经常去看姐姐。姐姐说“净你来看我了”。“我惦记她惦记得厉害,在家里她自己做不了主。”秦秀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秀英有四个子女,如今都过上了安稳的生活。秦秀英信命,女儿红侠过得不顺时,她觉得“女儿的命运全是给大人毁了”。1982年那场大雨,原本要走的姐姐和姐夫住了下来,谈到了要红侠顶自己死去孩子户口的问题。为了城市户口,红侠随了姐夫姓,后来念了只有城市户能报考的技校,之后的生活坎坷动荡。秦秀英想着,如果没有那场大雨,原本学习成绩不错的红侠会不会考上高中,读完大学?秦秀英在书里写:“有时候,我在地里朝着太阳跪下,磕头,求神保佑她,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秦秀英写下了爱的人、恨的人,家人和朋友,唯独没写自己的丈夫。尽管吕永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母亲自己可能不一定同意,但是我觉得(父亲)也有带给她美好的时候。”但是对于秦秀英,提起丈夫仍然是不快的事情。
秦秀英十七岁那年进入婚姻,此后六十年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起初,秦秀英跟着丈夫住在村子里,1990年代他们卖掉老家的房子搬往镇上。收入窘迫,他们不得不外出打零工。孩子长大,收入好转,他们在孩子的支持下搬进城市的楼房。三年后,丈夫患前列腺癌,秦秀英尽到了最后的婚姻责任。
此后数年,她不愿再谈这个带来伤痛的男人。他们是包办婚姻,彼此并不理解。财务由丈夫掌控,农活和家务却多由秦秀英承担。男方脾气暴躁,经常拳脚相向,甚至打坏了秀英的牙齿。“我母亲体力上没法跟我父亲匹敌,加上本身的性格,跟我爸相处的过程中,往往是受气、受害、受伤。家里的一切由父亲做主,如果孩子们过得不好,悲伤其实落到了我母亲身上。”吕永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吕永林的记忆里,父亲性格复杂,始终接受不了自己的现状。“他读过一点书,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跟我母亲没办法特别好地交流,交流方式也不对。我父亲容易受到别人的一些意见的影响,特别是一些经常在一起相处的乡村男人们的观念,大男子主义、不能听老婆的话等。”秦秀英在旁边,默不作声。
吕永林说,父亲不甘于农村生活,想和兄弟姐妹一样逃离这片土地,而母亲则渴望留下来,他们彼此难以沟通,无法相互理解。母亲早有离婚的打算,但考虑到孩子,像乡村中的许多包办婚姻一样,最终维系了下来,关系却愈加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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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婶。 (秦秀英/图)
秦秀英和儿媳讨论过死亡这件事。秦秀英27岁的时候,村子里一个叫莲花的姑娘上吊死了,没有人知道原因,她内向,性格“绵绵善善”,从不和人发生冲突,可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许多人,都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无声落下了。1980年代末的一天,金石匠的大儿媳喊秦秀英过去,说金石匠不行了。第二天他的病情好转,“我去阎王爷那儿,阎王爷不收,我又回来了”。两年后的春天,他还是去世了。
包产到户后,秋婶家的日子仍然艰难。四个儿子都嫌弃秋婶和老汉,不愿给他们养老。秋婶留了一亩地,种麦子、玉米、豆子和葵花。她计划着,麦秆能喂猪,豆子磨豆腐,葵花籽榨油。有一年秋天,秋婶往下放割下的玉米秆的时候,一下子跌倒了,就死了,后来老汉也死了。秦秀英想起一句老话,“人老了没坐处,皮袄烂了没放处”。
秦秀英的母亲去世前有很多遗憾事,操心女儿的婚姻和工作,时常一个人说话,她后悔来到这个村子,感叹“人越活越麻烦”。78岁的时候,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衣服穿在身上,她说丢了,一个一辈子爱好干净的人,最后在不那么体面中离世。四叔走得很安详,忽然有一天,一向有胃口的四叔吃不进饭,胸口难受,几天后便安然离开。
三妹和四妹的故事令人唏嘘。三妹出嫁那天坐的是轿车,周围人羡慕。她婚后生活和美,丈夫在乡里教书,后来做了教导主任,三个儿子也长大了。但三妹身体不好,怕去医院检查花钱,一直病到“吐白沫,吐得饭都吃不进去”,才去县医院,回来还把门前种的一亩麦子割完。虚岁四十九岁,三妹便因尿毒症去世了。改变了四妹人生的巨大灾难,几乎是连续性的,后来病情加重,被关在一个小房子里,家里给她吃的东西也变少了。“四妹死的时候,虚岁四十八,她的大名叫秦秀青,小名叫引儿子。”几乎用尽所有力气,秦秀英写完了这句话。
多年来,愤怒和悲伤包裹着秦秀英,她始终无法走出过往。吕永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定得让她从里面跳出来,从一个比较窄小的生活里面出来,去做一些快乐的事情。”吕永林能感觉到,写作后的母亲慢慢转变,她开始主动接触外界活动,参加老年大学的学习,甚至在与儿子儿媳的相处中更善于表达感情,“我妈现在会开玩笑了,身上的包袱也卸下不少。”
回忆和写作激发了秦秀英重访故人的愿望。秦秀英和邬生生打电话,邬生生是村里有名的兽医,他医术高超,人缘极好。秦秀英想送书给他,告诉他这本书提到了他。邬生生难以理解,尽管他们的年龄只差几岁,他说“我都是在等死的人了,我还看什么书”。
“书里面的邬生生,年轻时让人觉得多么俊秀,医术高明,为人处事属于乡间能人。但是他老年时候说的话让人伤感。”吕永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秦秀英想送书给一些故人,重新建立连接。比如二妗的爸爸,老人七十多岁时,曾拿出十枚崭新的五分钱钢镚给秦秀英,她一直舍不得花。如今老人离世多年,秦秀英找回了跟他后人的联系。一些老友读到秦秀英的作品,主动找来。比如秦秀英的知青好友王惠玲和孙宏军,在失去联系十五年后,他们在2016年又找到了秦秀英。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中,秦秀英专门写了他们。
一些故事没来得及写进书里。秦秀英的大舅,曾把伯父的骨殖从远方带回家乡安葬。父亲去世较早,大舅就一生未娶,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在秦秀英七十五年的人生中,总遇到一些骗子,以次充好赚差价的、设下钓鱼陷阱的、博同情的,不过,她宽慰自己,“世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哇”。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