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202期|唱吧,妈妈们

深圳有个妈妈合唱团,团员们的孩子是一群特殊的孩子。妈妈们通过歌唱,短暂地与孩子解绑,释放压力,修复身心。她们希望被社会、被更多人看见、接纳与理解。
■周荣旺
“大家回去之后要勤加练习,未来五月份我们可能有活动,频繁缺勤的、不来排练的,到时候就在后台看着。少几个人我们照样能唱。”
这天是3月5日,一个普通的周日,临近下课,益田社区党群服务中心二楼会议室里开始躁动起来,学生们收拾着乐谱、水杯、背包,嘈杂声渐起,和过去每次合唱课下课时一样,丁老师用清晰嘹亮的声音叮嘱着眼前的学生们。
丁老师是合唱团的带教老师,他的学生是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妈妈。与一般合唱团不同的是,这些妈妈的孩子是一群特殊的孩子,孩子们患有自闭症、脑瘫、发育迟缓等病症。
自2011年成立至今,妈妈合唱团已经坚持了12年。每个周日下午,妈妈们会在一个小空间里相聚,在沉重的生活里获得喘息。伴随着钢琴声,她们快乐地歌唱。歌声汇聚在一起,释放压力,缓解疲倦,修复身心。
合唱团排练的间隙也是妈妈们相互交流的时光,大家相互鼓励,倾诉困惑,分享信息,成为彼此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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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困境的妈妈
史宇鸿记得,第一次听说合唱团是在学校的操场上。那时儿子健凯就读的元平特殊学校开学没多久,操场上,她碰到一个家长,聊天中得知,对方参加了一个合唱团,每周都会聚在一起排练。
那是2011年,史宇鸿当时已经过了十年全职带娃的生活。每日与孩子为伴,生活里寸步不离,“从睁开眼睛开始,他走到哪我跟着到哪。”
那也是这个家庭来深圳的第十年。过去她和丈夫在四川的国企工作,孩子在当地的职工医院诊断出发育迟缓后,稳定的生活被打破,因为生活的地方康复机构不足,2001年,她和丈夫办理了停薪留职,带着孩子来深圳做康复干预。在儿童医院,孩子确诊了自闭症。
从那以后,史宇鸿成了一个全职妈妈,带着儿子去上康复训练课程。丈夫则在五金厂工作赚钱,负责家庭的经济来源。
全职妈妈的生活并不比上班轻松,尤其当要照顾的对象是特殊孩子时。每天从睁眼到入睡,史宇鸿的生活和儿子深度捆绑。健凯上学时,史宇鸿要陪读;健凯回到家,史宇鸿照顾他,做一些康复训练。想要从日复一日的疲倦中抽身休息、去公园散步喘口气时,她也要带着孩子。
给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做康复训练并不容易,史宇鸿教孩子系鞋带、穿衣、吃饭拿筷子等生活技能,一遍又一遍,但总是收效甚微。“教几百遍他也记不住,这时候就特别崩溃。”
在这种和孩子长期捆绑式生活的面前,多数时候她只能靠自己化解压力,消解倦意,努力维持心态和情绪,但生活的压力还是以潜在的方式对身体器官造成了负荷。
2008年,史宇鸿发现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有一次丈夫给她打电话,她接听以后,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声传来,她挂掉了电话。丈夫又打过来,她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晚上丈夫回到家,跟她说,你拿个电话有什么用,跟你说话也没反应。她感到很委屈,自己明明没听到丈夫说了什么。
随后出现更多问题,耳朵不时有声音,很响,但找不到来源。有时睡到半夜,耳鸣的声音甚至能把自己吵醒。去看医生,医生告诉她,耳鸣的原因很复杂,气血不好、咽炎、低血压、长期的压力都是成因。
从那以后,她尝试了很多治疗方法,但不见效果,只好承受着随之而来的种种不便。
她听不清1米之外别人的话,跟人也交流不到一起,除非凑到她耳边说,因此有时会得到其他家长“清高、不理人”的评价;去参加自闭症讲座时,如果老师不用麦克风,她得坐在第一排;家里的电视音量必须开到最大,丈夫每次从外面回来,从上楼梯开始就能听见家里传来的声音。
跟人交流时史宇鸿总带着很大压力,她觉得就是这种压力让她的听力障碍越来越严重,只能靠着连蒙带猜去理解别人的话。但与人交流时总隔着一道障碍,把她困在封闭的世界里,还会因此承受误解,后来她索性也开始自我隔绝,不怎么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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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1年成立至今,妈妈合唱团已经坚持了12年,与一般合唱团不同的是,这些妈妈的孩子是一群特殊的孩子。
找到“组织”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遇见了操场上那个家长。
史宇鸿从前爱好写字、画画、唱歌,但有了一个特殊孩子,这些爱好都没时间碰了。一听到有这样一个合唱团,她当即问对方:“在哪?我也想加入。”
那个周末,她来到了合唱团位于莲塘的排练地,那是一家康复机构,平时特教老师带着自闭症孩子在教室上课,周末教室空出来,妈妈们就在里面排练。很自然的,她加入其中,和其他妈妈一起练声,学习发声技巧,排练之余交流孩子的状况。合唱团分高低声部,她被分在了低声部。
有时她也会带着健凯去,其他家长也会带孩子来,特教老师、志愿者和义工带着孩子们玩,家长们则聚在一起排练。
尽管听力障碍给史宇鸿带来很多不便,但在合唱团里,她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合唱团里的妈妈们齐声歌唱时,“每个声部一起唱,声音都很大,我都会听得见,没有影响。”史宇鸿获得了短暂与孩子解绑的时光。
在团里,她被称呼为“健凯妈妈”。合唱团里妈妈们的孩子都患有自闭症、脑瘫、发育迟缓等障碍。一聊天,她迅速找到了共鸣。在合唱团成立时就加入的雍慧,也是一名全职妈妈。2006年辞职之后,雍慧开始全职照顾孩子宏燊,陪读直到2012年,孩子小学毕业。
直到那时,雍慧才逐渐接受孩子得了自闭症这件事,在那之前,她总有些不甘心,甚至还会逼迫着孩子学习,导致宏燊情绪问题很大,一旦受到刺激,哭起来能持续半小时,“哭得眼泪哗哗的,很难搞。”直到现在20多岁仍是这样。
回头看过去,她觉得,如果能早点领悟到这是孩子的生命状态,学会接纳,而不是强迫孩子改变,他可能也不会情绪那么激烈。
雍慧有好几大本笔记,都用来记录孩子成长的点滴,她最初想用这种方法抵御生活中的无望,但是渐渐的,她在记录中看到了孩子的成长进步。“如果你们觉得非常没有希望的时候,可以尝试记录下孩子哪些能力发展起来了。这样以后回头看的时候,自己的努力、孩子的成长都能看出来。”她跟其他家长分享着心得。
记录的价值显现,是在一个做自闭症学术研究的医生找到雍慧,想让她提供一些孩子的数据时,医生惊讶地发现,关于孩子各个阶段的数据,都能在雍慧的笔记本上查到。“他说我给他的数据是最好、最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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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孩子家长们把排练当成了交流会,休息的间歇互相聊孩子的问题,分享康复心得。
成立
史宇鸿加入时,妈妈合唱团刚成立了几个月,契机则要追溯到2010年。那一年的广州亚残运会,开幕式导演想找残障群体家长参与演出,从全国各地找来300名家长,其中就有深圳的20位妈妈。
黄学青是如今合唱团里为数不多的创始成员,她记得,那时候妈妈们对这件事格外积极,大家每周集中排练一次,早上6点天不亮就出发去广州,有时晚上10点才结束,踏上末班的列车回到深圳。
参加开幕式排练很辛苦,需要听导演指挥。妈妈们一遍遍练习走位、舞花、做动作,只为展现残障群体的家长形象。
一天中真正排练时间也就一小时,余下的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但妈妈们还是热情高涨、乐在其中,不仅因为能在这种国际赛事中亮相,也因为这是少有的能与外地家长交流的机会。
十多年前不比现在资讯发达,各地家长们联动也少。广深两地的特殊孩子家长们把排练当成了交流会,休息的间歇互相聊孩子的问题,分享康复心得,讨论家长组织如何发展。
“挺解压的,因为我们能互相理解,彼此鼓励,不要泄气。”黄学青回忆,大家能从这种分享中增加信心和希望。
参加完亚残运会的开幕式后,妈妈们都有些依依不舍,能够从家庭中短暂抽离,让大家体会到一丝轻松,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难道就解散了吗?有人提议,这种每周聚一次的形式应当延续下去,于是隔年,妈妈合唱团成立。
成立的头几年,家长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宏燊妈妈、健凯妈妈、弘毅妈妈这样的称呼。但黄学青觉得,家长们得有自己的名字,不能总是捆绑在孩子身上,“要找回自我”。她开始告诉合唱团里的其他人,别再叫我“弘毅妈妈”了,弘毅是弘毅,我有名字的。
黄学青在合唱团里年龄最大,于是大家都改叫她“青姐”。有了青姐带头,大家把微信群里备注都改成了自己的名字。“特殊孩子的家长跟普通家长相比,的确需要承担更多责任和义务,但如果家长自身状态颓废、低迷,对家庭、对孩子的康复是没有好处的。我们首先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才有精力帮助孩子。”黄学青说。
成立妈妈合唱团正是基于这样的初衷,让妈妈们短暂与孩子解绑,在歌唱中获得喘息的空间。从最初成立时的十几个成员,到因为各种原因,有人淡出了活动,但同时又不断有新成员加入,十多年来,合唱排练时,总会有一二十人参加。
黄学青作为两个老成员之一,不希望合唱团散掉,希望它能够一直存续下去。有时看周日参加排练的人少了,她会在群里卖力吆喝,积极接龙,“把她们一个个都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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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是翅膀,唱出了希望,所有的付出只因爱的力量。
走出困境
史宇鸿是从困境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解决听力障碍问题是在2015年,她去残联的残疾专干那里咨询,耳朵听不见能不能戴助听器。残疾专干告诉她,满大街都是卖助听器的,你去买来一个戴上就知道了。
听从推荐,她去店里花了1万多元买了两个助听器,戴上后,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店员特地跑到另一个房间问她听不听得见,史宇鸿说听得见。困扰她7年的听力障碍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
耳鸣前的生活回归了,电视声音调回了正常状态,旁人再跟她交流时,也不用大喊了。过去被打碎的一切都在有序回归,包括自己被孩子切割得四分五裂的生活。
史宇鸿真正能够支配自己的生活是在五六年前,孩子健凯从元平学校毕业,有了一定独立生活能力,开始在街道的机构接受职业康复训练。
史宇鸿不用再每天围着孩子转了,“大块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她开始真正走出家庭,拾起从前的爱好,除了一直在参与的合唱团,她还上国画课、葫芦丝课。最近去社区时,看到开设有围棋班,她也想报名。
彻底走出困境是在学习心理学之后。合唱团里很多妈妈都在学心理学课程,包括史宇鸿、雍慧等。“我相信对于特殊孩子的家长,很多人都需要先自救,自救过后,会想着帮助别人,这是一个自助助人的过程。”雍慧说。
2016年,史宇鸿开始跟着合唱团的家长们上心理课,之后又一起去考婚姻家庭咨询师的证书。这趟学习之旅让她不再钻牛角尖,学着从不同角度看问题。“现在我儿子28岁,如果他不是特殊孩子,说不定现在还在外面打游戏,或者喝酒不回家呢。我儿子很乖,这几年我没有拖地洗碗过,都是他在做。他在特校学了家政、中式厨艺,有时我跟他爸爸出去办事,他会把饭菜做好,我们回来只管坐那里吃就行了。”史宇鸿说,“换一个角度,我觉得现在挺幸福的,他无非就是不成家、不结婚了,但现在不成家不结婚的人多了去了。”
学习心理学之后,她承接了一项社会工作,担任深圳守望心智障碍者家庭关爱协会的热线电话接线员,2016年到2019年,每周的一、三、五,她倾听来自各个地方的特殊孩子家长的困惑,运用自己学到的心理学知识,加上自身经验,为那些迷茫中的家长提供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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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电话
2017年的一个下午,史宇鸿接到一通来自楼顶的电话。对方声音很平静,在电话里告诉史宇鸿,自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史宇鸿跟她说,我们坐下来聊,楼顶有风,你先回到家,我们好好聊。
那位家长是一名英语老师,儿子在高二时突然没法上学了,在家里打、砸。之后自然也没法参加高考。医生告诉她,孩子患有阿斯伯格(自闭症的一种)和精神分裂,又带去北京、广州,医生都给出相同的结论。
家长无法接受孩子成了这个样子,每一年高考临近,夫妻俩都会崩溃,过不了这一关。长此以往,她患上了抑郁症,直到有轻生的念头时,打出了这通电话。
史宇鸿跟她聊了一个多小时,告诉家长,我的孩子甚至连高中都上不了,他上职高,这有什么关系?还有孩子连学校的门都没进,又有什么关系?你要看到,还有很多比你更难的家长,但我们都坚持下来了。
一直聊到感觉对方好了很多,史宇鸿说,明天还会更好的。
第二天,史宇鸿把电话拨了回去,询问家长的状况。对方告诉史宇鸿“我好多了”。随后史宇鸿说,你周末来唱歌吧,我们这些特殊孩子的妈妈每个星期天会一起排练,并告诉了对方地址。
那个周日,家长如约而至,跟大家打招呼时,看不出来有什么状况。但她从不跟其他人讲孩子的事情,只是每周来排练,还跟随合唱团参加了舞台演出。
后来,她和儿子一起去医院拿药,跟孩子一起服药治疗。孩子最终还是没参加高考,不过两人情绪都稳定下来了。
并非结尾
史宇鸿能感受到社会对她们这样的特殊群体的了解在增加,“加入合唱团的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家长知道了我们,有的也会加入进来,一起向社会倡导接纳自闭症孩子,这些孩子也有发光闪亮、积极美好的一面。”
团里的不同成员,都提及了《和你一样》这首歌中的歌词,她们一度希望把这首歌当作团歌,那段副歌唱道:“我和你一样,一样的善良,一样为需要的人打造一个天堂。歌声是翅膀,唱出了希望,所有的付出只因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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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李岷
制图:勾特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