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让经济好,从而让国家更好?|对话 厉以宁

对话 · 厉以宁
 以下为采访摘要 
缓流总比急流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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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7日,厉以宁先生与世长辞。
厉以宁有很多头衔,在专业领域,他是著名经济学家、权威、泰斗。在政治领域,他是全国政协常委。由于在证券法和股份制改革上的杰出贡献,他有过两个响亮的别号,“厉证券”和“厉股份”,被称为改革先锋。当我们走进北大,会发现这里的老师学生,不论年龄资历,面对厉以宁,都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厉老师”。
李其(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副教授):只要厉老师办讲座,我们就都会溜过去听。一般不可能有位子坐,就站着。听厉老师的讲座,是上学时最享受的一件事儿。
陈骐(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博士研究生):老师的演讲简洁明了,上来直接就是,我今天讲多少个问题。
黄涛(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教授):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永远保持锋利的状态。
江明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教授):1988年,厉老师在北大办公楼礼堂讲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方向和选择,连续讲了好几天,天天爆满。只剩厉老师座位那儿能坐下人,连话筒下面都坐着人,整个礼堂没有地方走路,全是人。
李其(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副教授):印象特别深,当时厉老师说,我今天一共说19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中国改革的失败可能是价格改革的失败,但中国改革的成功,必须是所有制改革的成功。这一句话就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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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 厉以宁在北京大学开讲座
将近8年前,2015年的夏天,借着老先生从教60年的契机,《名人面对面》访问了当时85岁高龄,仍然在忙碌工作中的厉以宁。
许戈辉:截至今年,您已经执教60年了,整整一个甲子,换别人早该退休了。
厉以宁:1995年毕业之后我就留在北大经济系,一直工作到现在。我现在还有课呢。
江明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教授):厉老师这么忙的一个人,依然坚持给本科生上课。老师说,同学们到北大来,就是来听老师讲课的。作为北大的老师,给学生上课是他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王福晗(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博士研究生):老师关心的问题,一脉相承的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市场经济需要明确的最基本的问题。怎么让经济更好,从而让国家更好,人民更幸福。
厉以宁:不要仅仅做一个经济学人,也要做一个“社会人”。不一定什么都要追求最大利润,最低成本做事。仅仅为了个人发财,就失去进光华的意义了。
厉以宁1930年出生于南京,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留校工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厉以宁就多次提出重要的经济观点,并且影响了改革的进程。例如,他曾倡议股份制改革,参与起草证券法,还曾经推动民营经济的新老“36条”出台。
厉以宁说,自己的理想就是“经世济民”。在采访现场,厉以宁专门题字:“野无人迹非无路,村有溪流必有桥。”
江明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 教授):厉老师有句诗是,“缓流总比急流宽”。他讲解怎么发展中国经济时说,虽然我们面临的是时间紧任务重,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从理念上应该用缓流来看待,不是用急流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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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以宁 题字
许戈辉:您最关心中国经济和中国改革的哪些方面?
厉以宁:我自己排了三个最要紧的改革内容,第一是农村的土地确权。土地确权以后,农民的思想就解放了,不然他老怕自己的房子又被人家拆掉了,被收走了,土地被吞并了……土地确权以后,他就能安心了。
许戈辉:怎么理解这个土地确权?
厉以宁:就是农村的三种土地,承包地有承包地经营权证,宅基地有宅基地使用权证,宅基地上盖房子有房产证。
2012年12月,我带全国政协调研组到浙江杭州、嘉兴、湖州三个县考察。因为那三个县土地确权完成了,我们去参观一下。到嘉兴村里一看,地上全是红的,走近一看是放炮仗导致的。土地确权了,农民高兴啊。
厉以宁告诉我们,他关心的第二件改革,是国有企业改革。他认为国有企业必须走混合所有制的道路,健全法人治理结构。通过这种途径,提高国有企业的资源配置效率,发展国有经济。
厉以宁:我们不能只看生产效率,生产效率是传统的效率概念,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产出,这是着重在微观层面在看这个问题。我们应该从宏观方面来看效率,就是资源配置效率。资源配置效率的好处在,用A方式配置资源,可能产生N个效率,用B方式配置资源,就可能产生N+1个效率。国有资本那么多,难道现在的配置都合理吗?所以一定要有资源配置效率。通过资源配置效率来提高,就大大使国有经济发展起来了,混合所有制也能在这个基础上开展了。
厉以宁说,他关心的第三个话题,是城镇化。厉以宁认为中国的城镇化应该由老城区改造、新城区开发、新社区建设三部分组成。城镇化是关乎社会和谐的大问题。
厉以宁:城镇化主要是三个内容,第一,把城市建设成适合居民居住的地区,把污染的东西排干净,文化遗址保存住。第二,老城区重在改造,新城区要重在发展,包含高新技术区等等,这样它的经济就有潜力了。第三,新农村逐步走向新社区,这是为社会和谐做准备。只有改造为新社区,城乡社会保障一体化了,户口一体化了,中国可以说就进入到新型的,和谐的社会中了。
这个过程中我们还应该注意一点,就是一个新社区,慢慢就走向城乡一体化了。不然城镇是城镇,农村是农村,存在两种户口制度、中国怎么可能在这方面成为完善的社会主义体制呢。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什么是最大的红利。最大的红利不是人力资本的红利,也不是某种改革的红利,而是社会和谐红利。社会和谐红利要靠我们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来实现。如果我们能创造最大的社会和谐红利,那我们在世界上完全可以说,建成了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国家。
扶贫不要大水漫灌式 没效果
针对城镇化带来的户口难题,厉以宁提出的解决办法,叫做“农民市民化”。但他也强调,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不可操之过急。
许戈辉:为了打破城乡二元体制,消除城乡之间的不平等,有很多提议说要取消户籍制度,您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吗?
厉以宁:有两个办法解决,一个是在一些特大型城市,包括某些大型城市,采取积分制。像上海,解放前它的工人来自苏南和苏北的农村。当时没有二元户口制,外来民工在上海找到工作后,把老婆接到上海,之后孩子在上海出生了,那小孩生下来就是上海人。但是解放后,1958年的时候成立了二元体制,就变成还是这些苏北苏南的人到上海来做工,但他们入不了上海户口。配偶来了那么多年也不能入上海户口,生下来的孩子也入不了上海户口。他们就有点心灰意冷了。
当时浙江正在极力发展工业,他们就到上海去挖人,说你们来上海二十多年都不能入上海户口,你们到我那儿去,保证解决户口问题。于是这些上海的外来民工就心动了,要走。但这些人一走就不得了了,上海制造业的技工都是外地农民工,技术工走了,上海的制造业怎么办?所以上海就想出了积分制,一个人的学历占多少分,经历占多少分,来上海工作多少年,得过奖,立过功……这些都是可以加分的。分够了就可以去谈入户口的问题,马上就办。分不够再等两年就够了,这样就把人安定下来了。
另一个办法是分区推进制度,已经是新农村了,继续改成新社区,然后公共服务到位。而且要把工人和居民,包括农民的社会保障差距缩得越来越小,走向社会保障一体化。
厉以宁说,除了西藏,全国其他省份的地级市,他几乎走遍了,并且还在继续走。2015年8月,在我们采访之后的几天,85岁的厉以宁先生远赴贵州毕节,参与当地的扶贫工作。
媒体和公众很容易把毕节与留守儿童、贫困问题联系在一起。厉以宁认为,除了正视问题,毕节这些年来的变化更值得关注。他称之为“毕节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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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以宁
许戈辉:您还记得自己去过多少次毕节吗?
厉以宁:8次。之后还要再去一趟,把毕节扶贫经验做一个小结。
1988年建立的毕节试验区,曾经是贵州有名的贫困地区。2003年,厉以宁接任贵州毕节开发扶贫生态建设试验区,专家顾问组组长,从此便与毕节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于扶贫,厉以宁曾经多次提到一个观点,只有将扶贫措施,从输血式改为造血式,才能真正解决贫困问题。
厉以宁:毕节是山区,冬天还下雪,可是那里的人没有鞋穿,都是光着脚穿草鞋。即便是穿了布鞋,也没有袜子。在那儿,大家主要吃杂粮,即使吃米饭,也就只有很少的一点菜。他们不知道怎么脱贫,需要人来帮助他们。
脱贫从哪里入手,是大家经过试验以后,摸出来的一条路。所以毕节作为试验区成立了这么多年,我相信它的一些经验对于今天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让贫困县都脱贫,是有好处的。
现在毕节在贵州省各市的排名中,已经从过去的最后一名,上升到第三名了。
许戈辉:这些变化是怎么做到的?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厉以宁:最初我还不是毕节试验区专家组长,当时是钱伟长先生在做的。当时的专家组做了很多工作,譬如种什么树,土壤怎么改良,矿产勘探了以后怎么挖,怎么运输……做了很多对毕节的发展有利的工作。
2003年和2004年我在毕节进行了考察。当时我问他们是不是觉得就业问题很严重,他们说对,就业很难。我又问他们的国有企业改了没有,他们说没改,因为不知道怎么改。我说这就错了,要把毕节经济搞好,首先得把国有企业改好了。国有企业不改它就是个包袱,它就随时有下岗的可能,工人又不会给财政交钱,企业就会亏损。那怎么办呢,就要到外面去学习,到沿海地方学习,把好企业引到毕节来,让他们重组国有企业。毕节的领导聆听了以后觉得有道理。几年之后他们就把企业都变了,改成混合所有制的企业,引进民营企业,参股到国有企业中。工人留下来了,财政收入增加了,社会安定了。这是毕节真正的改革。从国有企业改革开始,明确产权,然后走混合所有制的道路。
扶贫不要大水漫灌式的,那是没效果的,要把重要问题解决了,才能把经济带动起来。毕节的经验是可以复制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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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