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被随机选中的县城,也恰是中国广大县城的缩影|记者手记

记者 | 邓依云
编辑 | 倪    妮
2月中下旬,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先后前往安徽六安的舒城县和河南信阳的光山县,探访一所中学和一家养老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处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地带,舒城与光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初入县城,在从火车站到酒店的出租车上,我都会询问司机当地的发展情况,而舒城人和光山人不约而同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工资水平低,消费水平高”。 
房价是最好的例证。根据中介网站的信息,舒城目前的新房均价为七千余元,甚至高于六安市市区房价,光山的房价也达到六千余元,而两地2021年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均在2万元左右。
图片
位于舒城县城关镇的鼓楼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出现这种工资与消费水平倒挂的现象,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地外出到周边大城市务工的人多。那些在外赚了足够多钱的人会直接从县城迁去了城市,剩下的则在城市赚了钱,又回到县城消费。
舒城曾有一大批建设于1960年代的军工企业,即俗称的“三线厂”。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这些三线厂被舍弃或是转为民用企业,接着或迁出,或合并,逐渐走上下坡路,本地工业也就此没落。而由于与省会合肥距离近,交通便利,许多舒城人选择到江浙沪地区务工。光山更接近鄂豫皖交界处,距离郑州和武汉均为380公里左右,距离合肥则仅有约260公里,外出务工条件也极为便利。
另一方面,则是当地人对教育的重视和投入带动了房地产的发展。在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地区,人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往往更甚。全国闻名的“高考工厂”毛坦厂中学和郸城一高,就分别出自安徽和河南。
图片
舒城中学校园内竖立的高考倒计时牌。
筹备县城这个专题时,编辑部对备选县城的要求并不多,只是限定范围为中部地区,要求就是“普通”。但这个仿佛没有要求的要求,反而让我在寻找备选县城时更像是大海捞针。
县城中学的确定相对容易,通过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的介绍,我联系上了舒城中学。但老实说,舒城中学并不是我们最初理想的报道对象,近五年来,舒城中学每年考入清华、北大的人数都在10人左右,高考平均一本达线率75.06%,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它似乎没有遭遇所谓“县中塌陷”的困境,也并不算普通。
一位教育专家的话也让我有些犹豫和自我怀疑。他认为,在人们对高考升学率的追捧下,高中的分化是必然的,县城中学里既有如河南的郸城中学这样的顶尖高中,也有一般人概念里发展不怎么样的高中,不可能通过一个县中让大家对整个中国的情况有所了解,写一个县中“没有意义”。
但我还是来到了舒城中学。尽管早就对同在六安市的毛坦厂中学有所耳闻,但在舒城中学看到的景象仍然让我震撼:放学时学生们骑着电动车离开校园,涌向周边的出租屋,据说90%的学生都和家长租住在附近。我曾在中午放学二三十分钟后到达学校食堂,结果发现食堂已经空无一人,恐怕也没有多少学生在这里就餐。
图片
中午放学时的舒城中学,拥堵通常要持续10-20分钟。
实地采访还是有不少意外的收获。除了生源的流失、教师招聘难等可以预想的县中困境之外,一些我未曾意识到的事实也浮现出来:比如针对贫困地区的专项招生计划对县中升学率的巨大贡献,人口老龄化对于教师数量和师资结构的影响,以及新高考带来的种种冲击等。虽然这仍不能代表中国所有县中的情况,但也足以一窥部分现状,至少让我自洽地完成了这篇稿件。
相比之下,选择哪个县城作为案例去采访养老服务情况的过程更加艰难。出差前一两周,我和实习生同学四处打听,但直到临近出差都还迟迟未定下目的地。
选项并不是没有,我们先后联系到了三个县城,其中两个县城的民政部门表现出了积极的态度,甚至有工作人员直接给我发来了“典型经验汇报材料”;在另一个县城,我们则找到了一家民营养老院的创办者,但当地民政部门拒绝了采访——选题策划中兼顾政府与民营机构的设想,似乎难以在一个县城实现,而在有限的时间里去两个县城也并不现实。 
犹豫再三,我最终选择来到光山,找到了创办民营养老院的何应峰夫妇。相比政府的宣传材料,我想,在知乎上分享经验的何应峰会更加真诚。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为了帮我了解当地养老服务的现状,何应峰夫妇甚至向单位请了假,用了一天的时间带我探访了光山的各类养老院,除了他们所开办的养老院之外,还有一些公办乡镇敬老院和公建民营养老院。何应峰告诉我,他之所以愿意接受采访,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养老业的真实状况,让这个行业得到关注和改善。
一路看下来,何应峰夫妇创办的养老院已算是当地条件最好的。政府公办养老机构的条件比我想象中要差,有些乡镇敬老院和普通的农村房屋差不多,管理人员有限,入住人数也不多;公建民营养老院由于获得政府支持较多,硬件条件相对较好,但实际运营状况如何全看经营者的想法和策略,有的养老院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图片
光山县杨墩乡的敬老院,目前只有7名老人入住,已被纳入改造规划。
2021年年底,国务院发布了《“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许多地方政府开始将养老服务建设作为重点工作。从河南省到信阳市,政府也层层出台了各种相关方案,但落实到基层的实际效果似乎大打折扣。
按照上级要求,光山在去年年底前依托社区平台建立起了一批日间照料中心,但由于无人运营,至今没有正式启动。我原想质问政府为何不加大投入,结果发现基层政府本身也面临诸多困境。一名基层民政工作人员向我倒苦水,称他们也缺乏资金和人力,“总不能让社区干部来承担吧”。政策设计与基层执行的矛盾,在这里得以显现。
采访之外,在舒城和光山之间奔波的旅程也让我格外感慨。理论上,它们所属的六安与信阳毗邻,地图显示两地驾车距离不过230公里,用时约3小时,然而乘坐火车辗转两地却远比想象中复杂——
我要先从舒城乘坐动车到合肥,再从合肥乘坐动车到湖北麻城,最后从麻城乘坐K字头或T字头的“绿皮火车”到达光山。其间,在麻城市内还需要搭乘的士,从通了高铁的麻城北站前往六七公里外的麻城站,如果算上这一趟路程,从舒城到光山的一段旅程被硬生生分成了四截,总耗时四五个小时。
图片
光山火车站由中铁武汉局麻城车务段管辖,2016年才正式开通客运业务。
处于城市毛细血管末端的县城,还有很多没能连接上高速铁路的主动脉。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铁路营业里程达到15万公里,覆盖全国81%的县城,其中高铁营业里程4万公里,通达93%的5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光山显然还不在其中。而即使高铁进入县城,恐怕也有不少人难以负担动辄百元以上的票价。 
自从家乡的高铁站开通以来,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也很久没去过县城的车站了。在麻城站,有人用旧油漆桶装行李,过安检时倒了,十几个衣架哗啦啦掉出来;有人提着大号的编织行李袋,因为安检出了问题,不得不打开让工作人员再次检查,我看见里面装着泡面、不锈钢保温饭盒,还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
图片
由武昌开往哈尔滨的T182次列车途经光山,全程超过29个小时。
从麻城到光山的T182次列车是由武昌开往哈尔滨的,在火车上,久违的“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叫卖声响起,而不是推销高铁模型和化妆品。有人为了放行李直接站上座位,有人脱掉鞋躺在三人座位上,欢乐斗地主和抖音短视频的音效混杂在一起。 
从光山回上海的旅途中我又坐上了绿皮火车,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时,我想起了曾经乘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北京求学的旅途。不管如今身在何处,县城是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的来处,而这两个被我们随机选中的中部县城,或多或少,也恰是中国广大县城的缩影。
本文版权归第一财经所有,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翻译。